黄昏列岛

　　那是他即将结束暑研回国的前一天。
　　清晨五点，旧金山还在沉睡中，只有海风还醒着。

　　公交停在Twins Peaks山脚，他跳下车把手插进口袋里，沿着坡道一点点朝上爬着。
　　风越来越大，吹得他帽衫下垂着的细绳不住的朝他脸上扑着，他只能冷着脸把细绳规规矩矩地绑成两个蝴蝶结。

　　清晨的草叶带着昨夜的露珠，踩上去会有些微微的打滑，他一步步的爬到山顶的观景台。

　　天空还是银蓝色的，金门大桥在海雾中时隐时现，远处旧金山的灯火是一块橙黄色的电路板，在大陆的西岸静静地闪烁。
　　他抬头望向东方，天边的云层浮起了淡淡的亮光，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吹乱了他有些微长的头发。

　　太阳缓缓从另一头升起，电路板迅速暗下，一个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你挡住我的镜头了。”是略带西语口音的英语，林遇真回头，一个高个子少年正举着一台有些老旧的DV机。

　　他看起来和林遇真年纪仿佛，穿着件复古皮夹克，五官线条硬朗，鼻梁高挺，一头卷曲的黑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眼型中有半分东方的情调，熹微晨光穿过浓密交叠的睫毛落进他的眼中，好像盛了一汪没化开的蜜糖。

　　“Sorry，方才没有注意到你。”林遇真有些抱歉的欠身，找到一片草地坐下。

　　那少年好像听出了林遇真的口音，他嘴里冒出半句林遇真听不懂的粤语，随即把语言换成了中文：“我想拍日出，但是去了好多地方都没能拍到满意的。”
　　林遇真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没搭理他。

　　那少年自顾自地坐到他身边，“我爸是个导演，但是他非要我去读商科，我看他就是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让我来做。
　　“我才不要听他的……”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拍到满意的东西？”林遇真开口。
　　“因为镜头无法捕捉那转瞬即逝的光。”
　　“也有可能是因为大气折射率。这里湿度太高，海雾造成的光线散射会导致画面对比度降低。”林遇真极目远眺，经典的红色大桥逐渐从海雾中现身。
　　“你也许需要加一个偏振镜，或者等露点温度降低后再拍。”

　　那少年愣住了，他停了半晌后憋出一句：“什么折射？”
　　“还有。”林遇真说，“你白平衡可能也没调对。”

　　少年：“……”他盯着林遇真看了一会后开口问，“你是学物理的？”
　　林遇真不想说关于自己的事情，只是随口应付：“在那里做软体机器人结合灵巧手的暑研，正在考虑如何优化反馈模型。”

　　那少年肉眼可见的没听明白，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低头摆弄了几下DV，随后把镜头抬起，状似无意的询问：“你来看了日出，有没有兴趣再去看看日落？”

　　“什么？”林遇真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少年掏出一张地图铺在草地上，“Big Sur，一号公路的精华路段，现在出发我们绝对能赶上。”
　　地图被山顶的大风吹得不住抖动，林遇真按住了地图的一角，两人的头靠得很近，呼吸驱散了风中的寒意。
　　他轻轻点头，灼热的大掌牵起了他的手。

　　沿着山路向下走，林遇真的鞋底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那少年走在前面，步伐轻快，他时不时回头确认两人之间的距离，那件皮夹克在风中被吹开了，露出了印着都灵之马电影海报的T恤。

　　山腰的雾比山顶更厚，露水附在两旁的栏杆上，指尖擦过时会留下一道水痕。忽然间林遇真一脚踩空，他的手徒劳的从栏杆上带出几颗水珠，却没想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小心重力加速度，物理学家。”

　　呼吸间是陌生的木质调香味，饱满的肌肉撑起了普通的T桖，他的手搭上了那宽阔的肩膀，手下的线条紧了紧。他没反应过来，顺手捏了两下，却发现少年的脸涨红了。
　　“不、不要乱动。”他红着脸快步走到了停车场。

　　林遇真有些不知所措地被少年抱到了一块平地上，那身肌肉不知道是不是抗摄影机练出来的，抱起林遇真就像抱起一只猫一样轻巧。
　　随后少年跳上一辆红色的凯迪拉克，车灯亮了亮，好像在示意他赶紧上车。

　　林遇真坐上了副驾驶，他把背包放在脚边，少年检查了安全带，右手调档位时有些紧张。
　　他放着一首西班牙语歌曲，缓慢的吉他声海浪一样包裹住了两人间的空气，海雾永远不会散去一样遮蔽着半边天空，方向盘轻轻转动，轮胎和路面轻轻摩擦。

　　少年随着音乐轻声哼着歌，他顺手把窗户摇下，风灌进车内吹动了林遇真的帽衫，他不得不抬手按住衣领。

　　“你常来这里吗！”林遇真大声问，声音被风吹散。
　　少年看向前方的公路，“没有！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来！”他紧紧握住方向盘，眼神明亮。
　　车速飙升到70英里，林遇真抓住一个把手，身体微微向后靠着椅子，过了几秒他开口：“你是未成年吧。”

　　少年又转了转方向盘，侧脸随着太阳的升高变得逐渐清晰：“我有驾照了。”

　　“但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从来没有文艺作品因为这个就禁止青少年带人开车的！”

　　“从统计学上讲，青少年驾驶者的事故率远远高于成年人。”

　　少年呼吸逐渐平稳：“我今天就要去大苏尔。
　　“你知道吗！加利福尼亚其实是一个完全虚构的地方！”车逐渐靠近海岸，少年大喊着，“她是一个小说作者编写出来的与世隔绝的乐土，最后被探险家用来命名这个地区。

　　“而我们现在就要去这个虚幻乐土的尽头！”

　　美丽的加利福尼亚湾逐渐在他们面前掀开纯白海雾织就的面纱，岩石和草丛在公路旁吹着经年的海风，太平洋在远处若隐若现，粼粼的光倒映着太阳，海鸥在风中不断变幻着方向。

　　林遇真觉得自己恍若做梦一般，多巴胺在不正常的分泌着，心随着海鸟一道飞去，开阔的水面把晨光反射得太过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旁边却递来个粉色的太阳镜。

　　林遇真接过，两人指尖相触一瞬又分开，留下丝丝缕缕的麻痒。
　　他近视度数不是很高，顺手把眼镜摘下后戴上了粉色的太阳镜，世界被滤镜变成了粉色。

　　“还没问呢！你来加州是做什么的？”
　　“申请学校，做暑研。”
　　“那你要申请什么学校？”
　　“最好的那所？”
　　“太枯燥了，你应该做一个更有灵魂一点的选择。”少年摇摇头。

　　路面又开始变宽，反射着阳光的大海变成嫣红色的香槟，加州一号公路变成一条草莓味的霜糖大道，海边的山谷里种着粉红色的野生马蹄莲，少年把车停在花丛旁，捡起几朵被风吹落的花，折了几支草梗束起，把花束递给了林遇真。

　　“祝你申请学校顺利！未来的科学家！”少年脸上带着加州盛夏的阳光，榛色的眼睛和林遇真久久对视，他不知道又从哪里翻出来个小小的拍立得，两人把Bixby bridge当做背景拍了一张合照。

　　少年有些惊讶，“哇！你竟然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笑的！”他指着拍立得示意林遇真来看，一手搂住了林遇真的肩膀，他比林遇真高接近一个头，几乎是笼住了林遇真整个人，林遇真的发丝轻轻扫过他的下颌，把他磨蹭得有些痒。

　　拍立得的背景是碧蓝又一望无际的太平洋，经典的棕榈树和拱桥草甸是他们的背景，他们在粉红色的盛夏中肆意的笑着。
　　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少年抬手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

　　他又赶忙跳上车，外套在空中飘起一个衣角，“我们得赶快了！前面的公路断了，我们可能还需要徒步一段！”
　　红色野马转进更窄的一条小路。

　　愈发接近海洋，车内的空气就愈发被海水和海风彻底充满，像是个一边进气一边出气的红色气球，海浪声越来越近了，林遇真紧紧靠着座椅，手放在腿上稳着身子，而少年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时不时得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向后拨。

　　又一个急弯，向心力极速把两人拉进，林遇真几乎能听到自己或者他的心跳，似远方隐隐雷声在云层中或海浪层层叠叠拍击礁石。
　　少年又立刻换档，两人又被惯性拉开，风吹过两人的间隙，车体稳住，他长舒一口气，把双手都老老实实的放在方向盘上，不再拨弄自己的卷发。

　　黄土和碎石开始通过车窗蹦进来，车速逐渐慢了下来，轮胎碾过一粒粒石子的声音都清晰得不可思议。
　　车最终在路边随意停下。眼前的公路停止在美洲大陆鲜为人知的某个地方，柔软的草地把陡峭的悬崖衬得格外无害，只有在海浪拍击时溅起的水花知道这陡崖需要千万亿次拍击才会被侵蚀半分。

　　那人温暖的手牵了过来。

　　“走吧，去大陆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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