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英石

　　这是石英第一次上陆地。
　　石英海砂伍坞他们三人选择半夜离开，海浪滔滔，银元哗哗。伍坞乘着夜色贿赂岸上的守卫们，三人顺利离开。
　　石英第一次踏上了大陆，结实的土壤让她感到一阵眩晕，没有海水的晃动，她连走路反而磕磕绊绊，几次摔得狗吃屎。海砂不得不握着石英的手，就像教小孩子走路的母亲，一步一步慢慢前进。
　　“你看，跟你说了不要来陆地了。连路都不会走。”海砂面无表情道。
　　“我会学的！”石英攥着海砂潮湿的手心坚持道。
　　天越来越亮，人越来越多，路边零零星星的门坊越发的复杂密集，两个女孩子越走越快，陆地上的晨风带着一股泥腥和草汁味，人来人往的集市上摆满了玲琅满目的稀奇物，诱着石英心里痒痒的，她不由幻想着陆地上的生活，憧憬地对海砂提出期许:
　　“等我们有钱以后，我要买点饴糖尝尝。然后，我再定一艘大船，把姊妹们都接上来，过上小伍子说的人上人的生活。”
　　海砂看着陆地集市上人来人往，她仿佛看到人群中阿爸背着柴篓，数着串子在买饴糖。
　　一切恍如隔世。
　　“那不容易。”海砂淡淡回应。
　　“要有自信。”小伍子朝着着俩姐妹嘿嘿笑道，“跟着我小伍大人，保你们姊妹们吃香喝辣。”
　　海砂从不不吃男人的画饼，斜眼看向伍坞：“那小伍大人，你说你有路子去见总督大人，现在怎么走？”
　　“不急不急”伍坞谄媚而敷衍道，“我们先去‘十三行’逛逛，哪里有很多好玩的西洋货。”
　　海砂冷笑：“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到底要怎么去见大官？你要怎么说服大官开放‘禁海令’？光瓒王的宝藏你们要怎么处理？讲不清楚前，我们不会再走的。”
　　伍坞自知糊弄不了海砂，认命般道：“这个说来话长，其实是十三行商会来请我来给你们牵线搭桥的，他们想请你们劝总督大人去寻找光瓒王的宝藏。”
　　“十三行商会？那是什么东西？”
　　此时三人已经走到城内，站在一家奇怪的店铺前，这家门砌着样式稀奇的石柱，装饰宏观却门可罗雀，很是奇异有趣。
　　伍坞示意两人进来。屋内略暗，石英先前在外面没看清，一进来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几进间的大院子，摆着各种稀奇的玩意，有能打开就会跳舞唱歌的盒子，有能准时准点就有小鸟跳出来的摆钟，还有各种洋参海狸皮毛，玲琅满目应接不暇。
　　而最瞩目的是正中照壁上巨大的世界地图，破碎海岸陆地，被标注的各个大小不一的港口城市，繁忙的航海线犹如丝线般缝合各个大陆。
　　“这里就是十三行。”伍坞站在地图之下，张开双手，又单手行了一个洋礼道：
　　“欢迎来到十三行商会行馆，海上阡陌，纵横交错，天朝万国，汇于此地。这里是天朝最大的外贸中心，全世界商船的朝圣之处。”
　　自秦汉以来，士农工商，商位末端，故而在陆地上，从事商贾历来为大家士族们所不齿的活计，但随着海贸活动的繁荣，大量银元的涌入。这些士家大族们不得不正视这不入流的商贾们，在银元的蛊惑下，他们开海通商，建港通户，设立海关。
　　但再细节的事，比如跟红毛的洋鬼子打交道，拉近交情，喝酒砍价。这些粗鄙之事，高雅的大官们实在是低不下腰。但是本应存在的事物并不会以大官们意识所转移，于是，一个的民间外贸团队形成——十三行外洋会。
　　这是一个半官方性质的行会，与会者需是得到官府认证需“身家殷实，赀财素裕”者，他们代表官方与远洋而来的商贾使节们会面，举办交易会，制定商品，采办官物，缴纳关税。在这些灰色的利益驱动下，十三行垄断中国外贸半世纪之久，其中不少成为近代中国最富有的商人群体。
　　伍坞向石英海砂全盘托出：“十三行干的是海洋贸易的活计，‘禁海令’对十三行有不小的影响。总督大人素来迷信。十三行会长潘大人，他希望找到天妃娘娘的神女们，帮忙劝说府里面的大人们放缓’禁海令’。特别是徐大人……”
　　“我？”石英指着自己，满脸不可思议道：“让我上？去劝服大官们？我可不认识什么潘大人，徐大人的……”
　　“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有钱就行了。”伍坞摆摆手让石英别在意，然后冲着商会内喊，“黄白金！出来接客！”
　　“哎呀，欢迎……诶？两位阿姊们是打哪来的？”石英还没说完话，一位穿着西洋服又留着辫子带小帽的店员从照壁后钻了出来，卑躬屈膝满面谄笑，一见来店的是石英海砂这样的穷酸的女孩子，便松了肩膀，看见伍坞便瞬间明白了，躺在货架旁的藤椅上，懒洋洋随意道:
　　“我还以为小伍子你带了什么贵客呢。这两位阿姊们就是你找的澹家女？真不知道潘大人干啥要她们来，没见识的乡下人，这些都是西洋货，小心点，一个都大几千银元呢，卖了你们都赔不起”
　　这过于趋炎附势的样子让屋内其余等人都不满地皱眉。
　　“黄白金！”小伍子不满地冲他叫道，“你好生招待姐姐们！这是潘大人的命令！要是你把人气跑了没办成事，看潘大人找不找你麻烦！”
　　随后伍坞又嘱咐石英：“我先去找潘大人了，姐姐们，你们先呆在馆里。我等下带潘大人来好生和你们商谈。”
　　这位叫黄白金的的店员心不在焉地嗯了句。伍坞这才转头离开办事。
　　黄白金显然没把伍坞的话放在心上，瘫在藤椅上，翻着鼻孔高高在上对着石英海砂道：“都小心点，像你们这种泥腿子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些好东西，不过挺可惜的，那些畅销的西洋货早卖完了，不过这些也够给你们这群乡下妹开开眼……”
　　“那现在怎么没有了？”海沙不满店员的轻视的态度，故意打断，“畅销的东西不应该多多进货吗？”
　　“对啊？为啥没有了？不进货吗？”石英观赏着一副底部画着裸体女人从贝壳中升起的指南针，一边跟着叫。
　　“你们不懂。”店员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头上，做了个小辑，“这是上头的事，有一说一，这件事大家懂的都懂，里面利益牵扯太大，说了对也不懂，我只能说这里面水很深，牵扯到很多大人物，懂都懂……”
　　石英海沙：“……”
　　“你根本就不知道吧。”海沙不耐烦打断，“在我们面前装装样子。”
　　石英立马心领神会接上补刀：“对！在我们面前装做老爷，其实跟我们外地乡下人一样，什么都不懂！”
　　“嘿！”年轻的小店员果然经不起激，一个弹跳，指着两人的鼻子骂骂咧咧道，“你们两个下九流的乡下渔女，怎么能把我黄百金和你们相提并论呢?说谁装呢！我懂的比你们多了！”
　　“哼，你们知不知道禁海令？知不知道赞光王宝藏？啊……知道啊……那……你们知不知道郑家军？”
　　看着石英海沙脸上的茫然，黄百金露出得意的神色，“不知道了吧，这个郑家军，据说是前朝郑成功将军的后代。”
　　黄百金压低了声音，比了比手势:“就是搞反清复明，要杀头的那种。懂吧。这些海盗们一个个八杆子打不到的关系，但脸皮厚得很，盗用郑家军的名号，干的却是杀人越货的事，搅得我们是民不聊生。
　　最过分的一次是六年前，那次闹了一场大水灾，你们应该知道。哎呀，那次的水灾太惨了，沿海的一大片渔村都被淹没了，流民窜逃，总督巡抚忙着脚不沾地，整个虹江流域都乱成一锅粥。
　　而这群海盗们却趁机上岸，组成联盟，借着天灾深入内陆，哎呀，你们是没见过那个景观啊，我听老广城人说。那时候天就像血染的，人就像屠宰场里的畜生一样，烂肉残肢七零八落的，到处都被洗劫一空，火都烧了几天几夜，躲在水缸里的人都被煮烂了。眼见海盗直逼广城，整个东南都危在旦夕。总督巡抚们拼命征兵，可仍旧无法抵挡这群船般的海盗。”
　　石英皱眉，她担忧地看向海砂，她知道黄白金所说的是六年前害得海砂家破人亡的灾害，她生怕这勾起海砂心低阴霾。
　　但海砂只是冷静道：“据我所知，这群海盗后来被打败逃窜离开。”
　　黄百金摇头晃脑慢悠悠道：“是的是的，这就得提到我们英明的那谚成总督大人，这位那谚成大人是朝廷派来的大人物，出生高贵血统纯正，顶顶的城里人。面对如此绝境，他不慌不忙，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
　　所谓‘三十六计疑中疑之反间计’，‘海盗联盟’不过是由天灾而被迫抱团的乌合之众，海盗的领头名叫‘海王郑七‘，倒是真的郑成功后代，大家随尊他为统帅，但实际并不真服他。于是总督大人秘密联系了其中一个的海盗部队头子，名叫徐阿蚶，许诺赠他百金封馆进爵。”
　　黄白金越说越兴奋，给自个倒了杯茶，继续唾沫横飞道：
　　“这个徐阿蚶外号‘海鬼阿蚶’，神出鬼没计谋歹毒。阿蚶接受了那彦成大人的诏安，伪装自己的船队，扮成了商船，偷偷驶入其他海盗船队中，在海盗联盟攻打广城的前夜暗杀了其他几位合伙人，整个海盗联盟一下崩溃。其余幸存的海盗们力单势薄，无力应对朝廷的官兵，只得跑去了远洋，投靠了越南的瓒光王，而接受招安戴罪立功的徐阿钳则被封为水师提督，那谚成总督为他改名叫徐海琀，从此改头换面，住进了广城的大宅子，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这不公平!”石英忍不住打断了黄白金的叙述，“那些坏蛋们，他们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坏事，他们应该受到惩罚，你说的那个徐阿蚶，他凭什么能得到那么多钱？住上大宅子？难道这些朝廷的大官是非都不分了吗？”
　　黄白金语塞，有点恼怒：“哎…你这个乡下妹，话不能这样说，他们大官做的事情肯定说有他的深意……而且确实有用不是。对，虽然死了一些平民，但天灾人祸，很难避免的，总不能因为这些死掉的平民们，害了整个广城的人吧……”
　　“呵……确实”海砂冷笑一声，“那这位受诏安姓徐的海贼现在在哪儿呢？”
　　黄白金马上骂道：“你这个乡下妹小心点，要叫人家徐大人。人家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官，哪是你这种贱籍哪能直呼名讳的！”
　　“先不管这些…”石英生怕海砂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转移话题，“可这都六年前的事情了，和你们现在没有西洋货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难道小伍子没跟你们说吗？”黄百金又说上头，继续抑扬顿挫聊起来，“当年前往南洋的队伍中，就有郑七的海盗帮‘红旗帮’，他整合了剩余的海盗，勾结越南反抗军，在越南打家劫舍壮大部队，成为南洋一霸。”
　　“而现在光瓒王被他们打死了，却又来了法国人，越南大乱，郑七没了靠山，便要流窜回来了，在虹江流域又开始兴风作浪。”
　　“这个我们知道！”石英举手，“所以朝廷颁布了‘禁海令，你们就没法进货？”
　　黄白金嗤笑：“乡下妹懂什么，‘禁海令’是给你们看的，贸易船只只要向‘十三行’报备，照样可以停岸交易。”
　　海砂冷笑：“合着‘禁海令’只针对平民啊。”
　　石英迷惑了：“那‘禁海令’不影响你进货啊，跟这些海盗有什么关系。”
　　黄白金这才得意的揭开悬念：“关键就是那位被招安的徐大人啊，他现在是那彦成大人的心腹。你们想，当初他背叛海盗联盟，得到了高官厚禄，可他的兄弟们被逼到鸟不拉屎的越南去，如今他们要回来了，换你，你怕不怕？
　　徐大人生怕他当初的兄弟们会用他曾经扮演商船这招，反过来杀他。于是严加管控商船，借着‘禁海令’的名头，把来自英吉利和法兰西的船队都冠以通倭之嫌，统统禁止了。”
　　“最近的一艘船，应该是来自什么叫美利坚的国家，据说还是什么新式船，用铁打的……但铁这玩意能浮起来吗……那艘船长和广城教会那些洋鬼子有些关系，求了很多人，潘大人也是着急，有病乱投医，居然把你们这群乡下妹到来，想让你们来说服徐大人”
　　石英好奇:“这位徐大人这么厉害？其他大官也不管吗？”
　　“哎呀，当然想，毕竟海关税收可是一大笔油水。”黄白金瘫回藤椅上，“可是偏偏人家海盗打着‘郑家军’的名头，‘反清复明’的名头啊，这不给徐大人借题发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真的是前朝余孽，一万个脑袋都不够砍。”
　　“与其搞这种治标不治本的禁海令。”海砂阴阳怪气道，“不如让那位徐大人上场围剿海盗，这不是他老本行吗？”
　　“怎么可能啊！”黄百金叫着弹跳起来，“这可不是死几个平民的事啊！这会危及到大官们的性命呢！这可不行！”
　　“那我们呢？”石英显然被黄白金的奴颜卑膝的样子震惊到了，也叫了起来，“海盗过来会杀了我们，这些陆上的大官们不愿出去打？用‘禁海令’保护陆上的人？但是我们住在海边的人怎么办？吃的用的，那个不能靠海？不出海，我们会死的。
　　为什么就不能哪些大官出去剿匪呢？把这些海盗都杀了，不是更好吗？凭什么要我们去送死？”
　　黄百金冷哼：“那没办法，谁叫你们是贱民呢……”
　　石英不解，生气道：“什么叫贱民！”
　　黄白金刚想回应，突然，店门在传来敲锣打鼓般炸开的声响，一堵墙般的庞然大物遮挡在门口，整个房间瞬间暗了下来。
　　石英海砂回头一看，只见一只胖如肥猪的身影走进，旁边还跟着的一群前恭后倨瘦如鼠的人影。
　　定眼一看，那肥猪是一位身着丝绸绣着禽兽的大官，而那旁上蹿下跳的老鼠是一堆穿着整齐的大官富商，甚至还有许久不见的传教士费若翰，一堆人前簇后拥在徐大人身边，偌大的西洋店一下被挤得水泄不通。
　　石英面对莫名这场面不知所措，下意识抬头看向海砂，还没搞清楚现状，黄百金就猛然弹跳起来。以极其夸张的姿势轨滑了过去，一改面对石英海砂的趾高气昂，朝着那肥猪谄媚夸张地笑道:
　　“这不是徐大人吗？徐大人怎么来了十三行了，真是寒舍蓬荜生辉啊！”
　　海砂猛然抬头，死死盯着那硕大的肥猪，恨意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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