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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IV
那血色的碎梦终日啃噬着我的神经。梦中少女坠落后被龙撕咬的可怖场景，有时会像幻觉一样，忽然浮现于我眼前。
这几日，我与秦彻数次相见。我几度想开口询问，却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天下午，临近黄昏时，下方石阶传来熟悉的振翅之响，随后是一记轻盈的落地声。
龙停栖在洞顶天光照不到的阴影中，默然不语，只是用观察小动物般的目光注视着我。
不知是察觉到我心绪不佳，还是另有所图，龙竟难得提出要带我去塔尔城的集市走走。
“关了我这么久，总算想起该让我出去透口气了？”
“不是你自己抱怨的么，说人类是群居动物。”
这是自从我陷入龙窟以来，第一次自由外出的机会。我自然没有拒绝，当即应下。
塔尔城就坐落于龙巢脚下不远处，其名称由来已不可考，只知道与深渊有些关联。
在这座因恶魔而声名远扬的“黑城”集市深处，货摊沿巷排开，架上摆着各种稀奇古怪、超乎想象的商品：幽幽发光的魔法水晶，咕嘟冒泡的荧光虫罐，巨兽獠牙磨成的号角，装着未知药剂的闪光玻璃瓶，绣有古老符文的巫师衣袍……这些在白曜城只会惹来没收或查封、甚至有可能会连人带货被押送教会下设的宗教裁判所接受审问的禁忌之物，在这里却能大大方方叫卖。
“刚刚那个摊上摆的木雕，造型还真是……别致，像极了那种童话故事里记载的会吞食月亮的大狼狗，看得人心里发毛。”我一边喃喃惊叹一边回望，随手拿起一件新物品，指尖触到冰凉的刻纹。
龙在我身旁发出一声轻笑，似乎被我这副模样逗乐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你现在手里摆弄的——是一颗货真价实的狼头？”
我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等视线落到那东西上，才发觉被他骗了——那不过是个长耳尖吻、拥有狼人外形的面具而已。
“怎么，这种连塔尔城的小孩都吓不到的东西，你也怕？”秦彻抱臂斜睨我，语调慵懒中又带着点刺。
我歪头看他，重新拿起那面具，在掌心转了个方向，朝他比划道，“不，我只是忽然想到——真要吓唬小孩的话，根本用不着这种面具。只要找人雕个你这副模样的，往脸上一扣，保管所有孩子一看见就‘哇’地哭出来，比什么妖魔鬼怪都管用。”
秦彻眸光微沉了半秒，“你这是在拐着弯说我像个会吃小孩的怪物？”
“哪有，明明在夸你长相有威慑力。”我学着他刚才嘲笑我的腔调，笑眯眯地说，“毕竟真恶魔一出，谁还需要道具？”
他哼了一声，却没反驳。
难得呛了一下这个无所不能的恶魔，我心底忍不住泛起一丝小小的得意。集市已逛了大半，我的注意力渐渐从那些新奇古怪的玩意儿转移到身旁的龙身上，突发奇想地问起来，“秦彻，如果我趁机溜走，不跟你回龙穴，你会怎么办？”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懒懒地挑了一下眉。
我眯眼仰头看他，故意摆出逞强的姿态，虚张声势道，“虽说我在圣裁军的地盘不便露面，但我可以留在塔尔城。我想好了，今天就不跟你回去了。”
“你可以试试看。”
他模棱两可的说辞，加上那高深莫测的神态，让我心里直犯怵。“你……到底会拿我怎样啊？”
“会把你抓回去。”
“可你上次不是说，只要我能跳下那些脊骨，你就不会再抓我了吗……果然是在骗我。”
“不然呢？让你白吃白住了这么久，我需要回报。”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索性问了下去，“在我之前，也有其他人试图去你的封印之地杀你吧？你之前提过的。而且你还说，那些人都活着离开了。为什么你愿意放他们走？”
“留着他们，也没什么意义。”龙拍了拍肩膀，像是掸去一缕并不存在的尘埃，“反正，圣裁军会替我料理。”
忽略他的后半句话，我只追问自己最在意的部分，“是因为他们既杀不了你，也解不开你的封印？”
“跟你说话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他用那双红眸锁定我，“还猜到了什么，继续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语气软了几分，“只是希望……你能像放其他人那样也放我走。为什么不呢？”
他含笑不语。
“秦彻，你寻求的难道是……死亡吗？”这话刚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立刻换个了说法，“还是说，你太孤独了，想要有人陪你？”
“话太多了。”他瞬间逼近我，脸几乎贴到我面前，摆出想要弹我脑门的架势。
可惜早已学聪明的我这次用闪电般的速度往后一仰，并马上抬手护住了额头，让他无从下手。
恶魔低笑一声，摇了摇头，“别忘了，今天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我心里明白。近来我的日子如同坠入了地狱一般，命运轨迹整个天翻地覆——家人惨死的真相让我一怒之下杀了恩德里安及其一众心腹，还有一些并未直接参与的无辜者。自责与迷茫反复撕扯着我。尽管龙什么都没说，但我清楚，他是想让我能好好地纾解一下情绪，才带我出来的。
秦彻走到我前方。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进入了一家外观看起来精致又透着神秘气息的店铺，店内摆着各种各样的诡谲奇珍，令人目不暇接：火山石匕首，黑曜石乌鸦雕像……最让人啧啧称奇的莫过于山羊骨护身符——圣堂的人嫌恶山羊角形似恶魔，寓意不祥，可在这里，它却成了抢手之物。
塔尔城与白曜城历来隔绝，互无来往。这里居住的，多是被主流信仰排斥的异端者和边缘之人，没有人认得我这位曾经的圣裁军圣女、如今的魔女，但令我惊奇的是，人们即便见到恶魔出入，也依旧神色如常。
“你来这里，完全不需要乔装么？”
虽然相处的这段日子，我已渐渐看惯了这头高大强壮、浑身充满了攻击性的龙的模样，不会再觉得他像初见时那么可怕，然而，他身上的尖刺、鳞片、黑甲，胸前皮肤上蛛网般蔓延的鲜血脉络，还有那彰显着龙族特征的锐角与长尾，无论怎么看，都绝非寻常生灵。在他身上，不会感受到任何正面积极意义上的词汇，只会令人联想到……混沌与欲望，邪恶与黑暗，破坏与毁灭。
白曜城的人一见到恶魔便会仓皇逃窜，或是拔剑相向，可这里的店主、行人、摊贩，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惧怕或厌恶，仿佛当他是一个能融入人类世界的正常存在，一些店主在龙靠近检视货物时甚至还会微微低头，眼中流露出隐隐的尊敬之色。
被我问话时，秦彻刚好在把玩着一颗蛇蛋化石。听我问起，他只是随意地摇了下头。
“难道是因为……他们崇拜你，视你为这儿的统治者？”我按捺不住好奇，继续问。
“用不着。我不需要王冠，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崇拜。”他将那颗早已风化的蛇蛋在掌心转了几转，轻轻放回原处，“何况，每个人眼里的恶魔都不尽相同，有人看见丑恶，有人看见恐惧，而有人看见的并非是我，是他们自己的心。这里的人，不过是在依从自己的欲望而活。”
我默默听着，心中若有所思。正巧，店中有一面镜子，我取过来举起，镜中映出龙的面容。“那你猜猜，在我眼中，你是什么模样？”
他像是听到什么孩子气的提问，压低镜子，朝我俯身靠近。“至少，比《天神斩魔图》里画得要英俊威风许多。”
热热闹闹的集市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只剩最后几个摊位还没有逛，可秦彻事先备好的那只镶着宝石的天鹅绒购物囊却依然空空如也。我想，既然来都来了，总该带点纪念品回去。
在望见小巷口一个堆积如山的饰品摊时，我眼睛顿时一亮，倒不是因为有多喜欢，而是惊讶。“这些饰品都是以恶魔元素设计的，你来看。”摊上赫然摆放着恶魔之眼手链、恶魔之角戒指、恶魔之翼项链，我一件件仔细端详，又忍不住频频看向身旁的恶魔，比对着这些饰物是否当真源自他身上的特征设计而出。
秦彻依言，俯身随我一同打量，随即冷嗤一声。“这种东西，连仿制品都称不上。作为纪念物，也实在是勉强了。”
“……你不光擅长惹人烦躁，眼光还那么挑剔。”
“是你的品味太差。”
“既然瞧不上我的品味，那你说说，你自己那堆收藏里，最有价值、最特别是什么？”
秦彻唇边卷起一丝笑。“天下的珍宝任我夺取，没什么是有特别价值的。但若要论哪件最有意思……”他略作停顿，“大概是那盏纯金的彩绘油灯。每摇晃一下，它就会吐出一颗红宝石。”
我对那盏灯有印象。那天，我拿着匕首去刺杀他时，他就在玩那件宝物。
抿嘴冲他笑笑，我拿起那串镶着恶魔之眼的手链。
“这手链……”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我轻声念出，“‘愿恶魔永远庇佑你身’？你还说这儿的人不崇拜你。”
“他们想刻什么都行，我无所谓。”
我怔怔地望着链子出神。那如赤焰一般的竖瞳，让我想到龙的右眼。
“别纠结，想要就买下。”恶魔在我耳边说。
这时，双目无瞳的摊主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转脸面向我们，枯草般的手指夹着烟袋，精准地敲在手链上。“这东西，值一条消息，或三十枚金币。”
“开玩笑吧？这链子，最多也就——”
我正要讨价还价，一抬眼，身旁的龙却已解开钱袋。金币如流水般自他指间泻出，清脆地落满案板。
盲眼的商贩并未清点，只微微动了动耳朵。“给多了。规矩不能乱。金币我收下，再补你们两条消息。”他口中传出枯叶摩擦般沙哑而有节奏的声音，“第一条——恶魔重现于世，圣裁军很快便会讨伐到塔尔城。二位要留心了。”
我与秦彻无声地对视一眼。下一刻，商贩面无表情地转向我。
“第二条——不久以后，恶魔，会与他命中注定的宿敌再次相遇。就在那里——”
他手中的烟袋猛地一荡，我的视线随之追去，落向远处枯林尽头隐约显露的黑曜石尖顶。
那正是我解除恶魔封印之日，龙带我前往的破败礼堂，也是他第一次想要吃我的地方。
“宿敌……”我低声念叨着，转向秦彻。
他也在凝望远处那座废弃已久的礼堂，眼中浮动着我难以捉摸的情绪。
当他低头望向我时，我们的目光在一刹那撞个正着。视线交汇的瞬间，我看到那片深渊般的赤红里让人沉溺和沦陷的诱惑力，心头顿时一悸。一股奇怪的逃避感自心底浮现，我匆匆移开了眼睛。
“还想要什么？”龙把手链塞进我手里，“难得出来一趟，不妨多挑些带回去。”
尽管我向来对亮晶晶的小玩意儿兴趣一般，但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便也随意看了看旁边的摊位，拣了几样看似贵重的饰品，一一放进他手中的天鹅绒囊，随后抬眼看向他。“差不多就这些吧。如果你不急着回去，我们可以再散会儿步。”
傍晚玫瑰色的天空为龙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付了钱后，静静注视了我片刻，一手拿着袋子，伸出另一只手作势要抱起我。
“哎——别！放我下来。”我全力挣脱，噘嘴抗议道，“我说的是散步，不是要你带我飞。”见龙用审视的眼神望过来，我连忙嘟囔着补充，“你放心，我不跑。就算想跑……也根本跑不掉啊。”
就在龙将我放下时，塔尔城斑驳的城门处传来隐约的交谈声，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神。
循声望去，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影正踉跄徘徊于城门边，看起来像是一家人，还跟着个仆从模样的青年。他们模样狼狈，头发蓬乱、面容疲倦，但那沾满泥污的丝绸长袍仍隐约可见昔日的洁净与华丽。其中一位中年男子的马甲扣眼处垂落着一截纯银的怀表链，只是表盘已然碎裂。他们惶恐不安的眼神中混杂着嫌厌与不甘的复杂情绪，妇人紧搂着孩子，与年轻仆从时不时用余光斜扫着城内的街道，又刻意避开与路人对视，那位看似一家之主的男人则带着勉强维持的礼节，小心翼翼地向守卫解释着什么。
“白曜城的人，居然来到了塔尔城？”我几乎一眼就识别出那些人曾经的身份——虽然不是贵族，但必定是白曜城的富裕市民。
这样的人，竟会来到他们往日最为痛恨和鄙薄的塔尔城，在过去这几乎难以想象。难道……白曜城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迫使这些人抛弃了从前的偏见，狼狈地跑来这里避难了吗？
朝城门口挪了几步，我驻足细听那些人和守卫们的谈话。塔尔城像任何一个城市那样也设有守卫军，只是管理较为松散。几名守卫交换着眼色，便挥手放他们进了城。
那几人一进城便低下头，迅速汇入集市涌动的人潮中。我的心狠狠一颤，转过头，望向几米外静立的龙。
直觉告诉我，这是龙有意让我看到的。
他早就知道，我们会在集市遇见这些从白曜城来的人。他特意安排今天陪我外出，就是为了……
“没好意思告诉你，怕你伤心。”
他脸上那副无辜的表情，让我心底忍不住窜起了一股无名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叫恩德里安的圣裁使被杀后，整个王城就出现了动荡。其他圣裁使打着‘末日将至’的讨魔旗号，对城市展开全面大清洗。白曜城现在可是一团混乱呢。”龙悠哉地飘到我面前，右眼眼底仿佛又卷起血红的漩涡。“这种百年难得的景象，带你过去欣赏一下？”
“当然！快带我去！”
我毫不犹豫地扑向朝我张开双臂的恶魔怀中。
塔尔城的高空中，涌动的彤云倏忽升腾。在龙的羽翼下，我感觉自己也像长出了翅膀，于天幕中自在翱翔。
飞了约莫半小时，一座深陷烽火的城市在视野中铺开。
巨大的影子掠过下方燃烧的白曜城。
兵刃交击之声不断从染红的街道中传来，龙翼卷起的风里弥漫着血腥与刺鼻的焦糊气。夜幕之下，城中燃起的战火格外耀眼，如同一朵又一朵迸然绽放的血色蔷薇。
每一朵蔷薇中，就有无数的生命逝去。
“用不着恶魔出手，人类自身的恐慌就足以颠覆秩序，带来末日。”
仿佛觉得这场同类相残的恶作剧还不够精彩似的，龙带着我猛然向地面俯冲。
我在火焰和烟尘里飞翔，强烈的坠落感令我浑身颤抖。
而在这急速下坠的失重瞬间，我蓦然看清——
与圣裁军部队战斗的，并不是另一支圣裁军部队，而是一群穿着布衣，几乎手无寸铁，连正规装备和武器都缺少，仅凭一腔孤勇奋起反抗的平民……
我的灵魂在震颤。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滑落，咸涩渗入嘴角。
秦彻缓缓升空，低头朝我看过来，这次他没有任何讥诮或嘲弄，仿佛已经明了我眼中的泪水是为何而流。
我感到……无比骄傲。
原来仍有人不愿麻木，仍有人在觉醒，仍有人愿意反抗命运。
眼泪不断冲刷，一次次模糊视线。我用手擦去，却又有新的涌出来。不同于那日旷野上歇斯底里崩溃时留下的无助泪水，也不是任何悲伤的泪水——这一次，是喜悦的泪。
为那些勇敢的，不屈的，认清现实选择抗争的人，为他们，我从心底感到敬佩和欣喜。
见证了白曜城的战火后，龙载着我返回巢穴。
所有带回的纪念品都被我搁置一旁，我站在洞顶最高处的悬崖边，如同着了魔一般，久久凝视白曜城的方向。
尽管从此处望去，根本看不见那座城池的任何轮廓，可我依然在望着。
“我……要去帮助他们。”
我对信步走至我身后的秦彻说。
“虽然以我如今的身份，不能出现在白曜城，但我想……应该还有别的途径。”
“如果要战斗，总得有一把趁手的武器吧？”
借由龙的话语，我想起了那把曾被他带回、却最终遗失在恩德里安府邸的剑。
那把剑斩断了我的过去，那就用新的，来创造未来吧。
我的心思仿佛被龙看穿，背后传来他低沉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去我的宝库里挑把更好的。”
“你愿意放我去战斗？”我转过身，略带不解地望向他。
“有何不可，”龙耸了耸肩，“不过，必须是在我的掌控之下。”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这家伙就连“要我和他一起行动”这样的话，都能说得如此霸道，倒真是他的风格。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我。
“切断其它城镇、乡村对白曜城圣裁军的补给，提供武器给反抗军，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战机。”
龙听了我临时拼凑出的粗略计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从那笑容里，隐约看出了一丝赞赏。
“你……真的愿意帮我吗，秦彻？”
“各取所需而已。”他淡然道，“满足你救世情结的同时，我也能掠夺足够的财物。”
一股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我和他的心间悄然流淌。
【自龙与我联手屠了一位圣裁使家的那天起，末日战争的帷幕便拉开了。
那次复仇，不仅夺走了恩德里安的生命，更撬动了整个世界的根基。
我从未想过持续了一千六百多年的安宁，竟能如此轻易地被打破。
我仍清晰记得，那夜白曜城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空，黑烟如巨蟒般盘旋上升，吞没了圣城边缘的尖顶与钟楼。
平民和战士混杂一处，反抗者与镇压者为了各自的信念而战。
有人高呼自由，有人执守旧规，有人渴望复仇，也有人仅仅只是为了生存。
数千年来教会坚不可摧的权威，在这一刻，终于绽开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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