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谱

　　迴流区的结构远比表面看来更复杂，如同蚁穴或蜂巢，向地层深处和城市废弃的基础设施内部蔓延。
　　诺在莉娜的默许和凯零星的指引下，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这片地下世界，试图寻找关于性别分化真相的线索，以及潜在的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他开始帮助迴流区的人拉拉电线、修修管道。诺很快发现，这里的人并非铁板一块。大多数流性人和后悔者如同惊弓之鸟，所求的不过是片刻的安宁，或如玛拉所教导的，学会与自身的“异常”共存。他们恐惧系统，也恐惧任何可能引来系统关注的行为。像雷克斯那样公开表达不满的已是少数，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绝望。
　　诺的“无性别”身份在这里显得格外扎眼。他既不是无法稳定，也不是后悔选择，而是一种自愿主动的抗争。这引来了好奇，也带来了更深的隔阂。
　　一些人视他为带来麻烦的灾星，另一些人则觉得他的理念过于虚无缥缈，无法理解。诺试图与一些人交谈，谈论系统规训的本质，谈论超越性别的可能性，但回应大多是茫然、不信任，或干脆是回避。
　　“他们被伤得太深了，诺，”凯在某次分发净化水时，低声对诺说，“他们的整个世界被定义为‘错误’，现在只想找个角落舔舐伤口，或者祈祷系统某天会大发慈悲。你要让他们站起来反抗那个剥夺他们一切的系统？这太难了。”
　　诺沉默着。
　　他理解这种创伤，但他也深知，沉默和躲藏无法换来真正的安全，只会让系统的铁幕更加牢固。他需要找到同盟，需要理解这个系统运行的底层逻辑。
　　一次他替一个正处于不稳定期的“流性人”处理污水时，在一个几乎被遗忘的、靠近古老排污主管道的区域，他听说了一个更加离奇的传说——关于那位住在最深处、用自己的身体进行实验的达尔马斯博士。
　　达尔马斯家族世代从医，他自己也天赋异禀，在选择了男性性别和医生职业后，他几乎在短短几年内就成为了医学博士，参与到系统最禁忌的项目中——他曾经是分化中心最年轻的核心研究员，甚至可能是分化技术的参与者之一。
　　达尔马斯博士亲自负责过对“流性人”的“矫正”手术，但不知为何，在一次关键性的手术后，他疯了。他不再是系统和家族的忠诚仆人，而是变成了一个蜷缩在黑暗中的喃喃自语的疯子，用偷来的抑或是自制的仪器，日复一日地分析着自己的血液和组织样本。
　　“别去招惹他，”一个负责维护该区域照明电路的流性人警告诺，脸上带着恐惧，“他那里……味道很难闻，而且他说话颠三倒四。有人说他是在赎罪，也有人说他是在进行更可怕的实验。年轻人，离他远点。”
　　这警告反而激起了诺最大的兴趣。一个前分化中心的研究员？一个用自身进行实验的疯子？这或许是通往真相最直接，也最危险的一条路径。
　　经过几天的观察和犹豫，诺最终下定决心，沿着那条弥漫着浓重消毒水和某种腐败有机质混合气味的通道，走入迴流区最深处。气味越来越浓烈，灯光也越发昏暗，只有偶尔从管道缝隙透出的来自下方深渊的微弱反光。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沾满污渍的塑料布遮挡的管道洞口。诺深吸一口气，掀开了塑料布。
　　里面的景象让他胃部一阵翻腾。
　　空间不大，原本的管道壁被各种废弃的医疗设备、缠绕的电线、闪烁的指示灯和堆积的化学药剂瓶所覆盖。空气中那股混合的刺鼻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令人窒息。而在洞穴中央，一个瘦削的身影正俯身在一个简陋的工作台前，工作台上摆放着显微镜、离心机，还有几个培养皿，里面盛放着不同颜色的液体。
　　那人听到动静，猛地回过头。
　　在昏暗的光线下，诺看到一张布满深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的脸，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了疯狂与极度清醒的光芒。他穿着已经看不出原型的白色的研究员袍子，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和几道骇人扭曲的疤痕。
　　“谁？！”他的声音干涩，如同生锈的金属摩擦，似乎很久没大声说过话了。
　　“我叫诺，”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听说……你在这里寻找真相。”
　　达尔马斯博士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诺，目光最终停留在诺那没有明显性别特征的喉部和身体线条上：“你……你不是潮汐儿……你是什么？”他猩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被狂热取代，“一个新的变种？未被记录的异常？”
　　“我拒绝了分化。”诺直接说道。
　　“拒绝……”达尔马斯博士喃喃重复着，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词。他猛地凑近，几乎把脸贴到诺的脸上，那股混合着血腥和化学药剂的气息扑面而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能拒绝？指令应该已经写进去了……写在基因的底层，写在荷尔蒙的潮汐里……它应该像呼吸一样自然，像恐惧一样无法抗拒！”
　　诺强忍着后退的冲动：“我认为那不是自然，那是人为的。我想知道，分化系统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它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目的？目的！”达尔马斯博士发出一阵类似笑声的尖锐的咳嗽，“为了稳定！为了秩序！为了可预测性！一个可以被分类、被管理、被控制的社会，该是多么完美……多么可怕的完美！”他挥舞着沾满污渍的手臂，指向那些仪器，“他们以为这只是技术的胜利，是文明的进步……但他们不知道，或者说他们不在乎，他们阉割了什么！”
　　达尔马斯博士猛地抓住诺的手臂，他的手背布满狰狞的青色血管，但力气却大得惊人，诺被他踉踉跄跄地拉到工作台前指着其中一个培养皿：里面是少许浑浊的带着血丝的液体，正在微微波动。
　　“看！我的血！一个‘失败品’、‘背叛者’的血！”达尔马斯博士激动地说，“但我告诉你，这里面藏着钥匙！系统所谓的‘分化’，根本不是唤醒你‘真正的自我’，那是个谎言！它是一个……一个压制和导向的过程！“
　　诺的心跳骤然加速：“压制什么？导向哪里？”
　　“压制‘混沌’！导向‘秩序’！”达尔马斯博士的眼睛瞪得浑圆，瞳孔在黑暗中收缩，“每个人的基因底层，都存在着巨大的潜能，一种……一种形态上的流动性，尤其是在青春期，那就像一团可以塑造成任何形状的黏土！分化舱，那个神圣的机器，它做的事情，不是帮你‘选择’，而是用特定的能量场麻痹你，强行压制所有不符合你选择的可能性！它将你的生理状态‘冻结’在你选择的那个节点上！”
　　他拿起一个装着少许透明液体的试管，手剧烈地颤抖着：“那些‘流性人’……他们不是故障！他们是压制不完全，或者天生对这种压制有抗性的个体！他们的基因还记得那种原始的流动的状态，系统要‘矫正’他们，就是用更强的力量，彻底摧毁这种记忆，把一汪活水变成死冰！”
　　诺感到四肢都布满寒意。他一直觉得分化是一种扭曲，但没想到其本质竟是如此粗暴的生理和心理层面的阉割——阉割了其他所有可能性，只留下唯一被允许的一种。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诺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怎么知道？”达尔马斯博士饥黄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乎痛苦的表情，“因为我为我的未婚妻执行过‘矫正’！我亲眼见过……在深度神经扫描下，她的大脑活动，那种绚烂的结构……像宇宙初生时的星云，那么美，那么震撼！然后……然后我用电流、用药物，一点一点地，把它们熨平，压制成一张单调的、非男即女的薄纸。”
　　他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声音变成了痛苦的呜咽：“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她在意识消散前的哀嚎……不是□□的痛苦，是灵魂被肢解、被抹杀的尖叫！我们不是在治病……我们是在杀人！是在用文明的刀，切割生命的本源！”
　　诺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崩溃的前医生，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找到了真相，一个比他想象得更加黑暗、更加根本的真相。分化系统不是一个中性的工具，它是一个针对人类本质的庞大的暴力机器。
　　达尔马斯博士突然抬起头，脸上泪水和污渍混在一起，眼神却异常清明地看着诺：“而你……你拒绝了。你的身体……或许是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抵抗了那种压制？或者你的意志强大到足以干扰进程？我不知道……但你是一个奇迹，也是一个证明……证明他们的系统，并非无懈可击！”
　　他挣扎着爬起来，在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里翻找着，最终找出一个用防水布紧紧包裹的小小的数据存储器，塞到诺手里。
　　“拿去吧……这是我还能记得的……一些旧数据，一些观察记录……不全，而且可能已经被系统列为最高机密……但或许对你有用。”达尔马斯博士的眼中充满了恳求，又带着一丝最后的疯狂，“证明我是错的……或者证明我是对的……让这个世界看看……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诺紧紧握住那个尚带着对方体温的数据存储器。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更危险阶段的开始。他离开了那个充满绝望和疯狂气味的洞穴，重新走入迴流区相对正常的昏暗光线中。
　　乍然见到灯光，诺下意识眯了眯眼。
　　外面的管道依旧轰鸣，但诺耳中回响的，却是达尔马斯博士那撕心裂肺的控诉——“我们是在杀人！”
　　他看向手中那枚小小的存储器，又望向艾里斯和玛拉所在的方向。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艾里斯的漂亮的头发早已不复阳光下的闪烁。
　　现在，诺已经不仅仅要为了逃亡和生存而战，更要为了夺回被系统暴力剥夺的属于艾里斯的、属于所有人的、生命本应有的无限光谱，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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