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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招妹想妈妈了。
她曾像女儿爱自己一样爱自己的妈妈,也曾像女儿怨自己一样怨自己的妈妈。
凌晨的天还不亮,世界还是黑的。
风刮得轻,像是怕惊醒睡着的人,也怕惊醒死去的人。
她曾不敢走夜路,如今成了鬼,她大着胆子走夜路。
她飘过高房子、飘过矮房子,飘过寂静的夜。
狗叫一声,又低下头睡了。灯泡在风里闪烁几下,像老旧的眼。
她飘到母亲父亲家的时候,天还没亮。
依旧飘上房顶。鬼的身体理论上不会累,可她好累。
她需要休息,于是就休息。这是从前得不到的东西。
晕晕乎乎的,她突然就想当一辈子鬼。
...
她听到屋里传来细碎的声音,却没打算去看。
她知道那是谁。那声音她听了二十年。
她一开始心疼母亲,小小年纪就帮母亲分担,听母亲诉苦。
后来她也成了母亲,才明白那苦是代代相传的病。
她活着的时候把自己弄得麻木。
如今死了,反而能品出一股奇怪的味。
她爸呢?她哥哥弟弟呢?
为什么全是女人啊?为什么在家里忙里忙外的全是女人啊?
男的呢?
男的要吃饭,为啥不自己做啊。
男的要穿衣,为啥不自己洗啊。
男的要下地,可女人不下地吗?
男的要孩子,可他自己又不生,女人生了男的又不带。
这到底是干啥呀!
她想起小时候她也问过妈妈,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爸爸不用干这些,哥哥不用干这些,弟弟不用干这些。
他们啥都不干,吃的还比谁都多!
母亲当时怎么说的?
——“男人要下地干活。”
可是她这一看,田里的女人比男人多啊!
——“男人要出门干累活,赚钱养家。”
可她一问,男人又不让女人出去打拼啊。
“女人受不了,女人等着我们养。”男的这样说。
可你倒是让我出去啊!
“女人只能干家务活。”
可男人连这点家务活都干不好!
招妹就这样慢慢想,心越想越拔凉。
...
天色渐渐亮了,母亲起床。父亲在打鼾。
母亲烧火、烧饭,父亲在打鼾。
母亲喂鸡、洗衣,父亲在打鼾。
父亲终于醒了,打了个大哈欠,穿上鞋,喊:“早饭咋还没好?”
母亲连忙应声:“马上好,马上好。”
那声音谦卑得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风。
招妹看得心酸。
小时候她也这么看过,心疼妈妈。
但那时候,她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日常。
她甚至觉得父亲勤快的时候,是个好人。
可现在,她发现——那种“勤快”只出现在有别人看着的时候。
她飘进屋,看见父亲坐在饭桌前,夹了第一筷子菜。
“盐多了。”他说。
母亲愣了一下,放下筷子去倒洗脸水。
她没解释,也没争。
她早就不会争了。
招妹想哭。
她忽然想起,那年她刚出嫁时,母亲在门口叮嘱她:“忍一点,家才和气。”
她当时点头,还以为那是母爱的智慧。
现在她才懂,那是母亲无力的遗言。
...
母亲洗完碗,开始劈柴。
她爸拿着手机,哈哈笑着。
屏幕里,是跳舞的女人。年轻的,白白的。
“现在的女的,开放。”他笑。
母亲装作没听见。
“你看人家那身材。”
母亲的手一顿。
她忍着。
他还在笑。笑得像个孩子。
“我年轻时要是娶上这么个,得福气啊。”
母亲还是没说话。
只是往灶里又添了一把柴。
火噼里啪啦地响。像她心里那点快熄了的火。
...
招妹看得心里一阵阵疼。
她忽然明白了女儿当初为什么哭着说“不想嫁”。
原来女儿不光是怕嫁错人,她怕的是——一生都活在这种“忍”里。
她忽然觉得,她们三代女人,是一条看不见的线。
母亲拴着她,她又拴着女儿。
每一代都在为上一代的忍,付下一代的代价。
...
母亲午后在院里晒衣服,阳光照在她白头发上,像灰。
“妈——”招妹轻轻唤。
母亲转了转头,好像听到了。
“妈,我是招妹。”她飘下来,站在母亲面前。
可母亲看不见她。
风掠过院子,母亲的眼角忽然湿了。
“咋还想哭呢。”她自言自语。
她又去灶房,切菜、烧火,像几十年来的每一个黄昏。
招妹看着,忽然跪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跪。
也许是想求母亲原谅。
也许是想原谅母亲。
“妈,你不是错的。”她喃喃,“你只是被活着的规矩养成的。”
“我也是。”
她想到丈夫、婆婆、儿子。想到那个破烂的屋子,那个不曾有她名字的家。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从母亲那代开始,或许从更早开始。
不是母亲造的错,是母亲被错活成了样子。
...
天渐渐暗。
父亲喝了酒,躺下。又开始打呼。
母亲坐在门口,抱着膝盖。
她看着天边的月亮,嘴里轻声念:“要是我下辈子能当个男的就好了。”
她又笑了笑,“可我不是想当男的,我只是不想这样活。”
招妹听了,眼泪不受控地掉。
“妈,我也是。”她说。
不想当谁的妻,不想当谁的母。她只想当她自己。
...
其实她们家在村里不算坏。
招妹从小就懂得知足。
她活着的时候觉得,她爸虽然懒,虽然不咋干活,但至少不赌,也不是特别重男轻女。
在她的记忆里,他多数时候只是坐在屋门口抽烟,嘴角叼着一支旱烟,天塌下来也不会挪动半步。
对比其他人家,女孩子叫啥?
招娣、盼弟、来弟。
她有几个朋友都叫那样的名字。
她呢,叫招妹。
不算太坏。招妹满足了。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有个哥。
她哥的名字里有个“昭”,听说那是花了钱找人算的,说带“日”能旺祖坟、旺家运。
她小时候不懂这些,后来长大点儿,心里有股子闷气。
她偷偷在心里,把那个“昭”改成了“招”——
“昭妹”变成“招妹”。
那时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改,也许是赌气,也许是报复。
她记得自己还笑过,笑得眼泪掉下来。
那种笑就像烧火时蹦出的火星,转瞬即逝,烫自己一身。
不过也没人会问她:“招妹啊,你那个‘招’是哪个招?”
没人问,更没人记得。
名字只是用来喊的,不是用来被理解的。
可这无心之举,倒真像是“招”来了几个妹。
只是那些妹妹——有的早早成了鬼,有的被送去了别家。
“家里的赔钱货一个就够了。”
她爸是这样说的,语气平平,像在谈论一条被卖的猪。
那年她才七岁。
她哭着跟妈妈说:“我不要叫招妹了。要是我不叫这个名字,妹妹们就不会来,也不会成了鬼。”
妈妈轻轻拍着她的背,嘴角勉强带点笑意:“别瞎说,这世界的事,哪能由我们定。”
那笑一闪而逝,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
再后来,她被催婚。
她妈说:“你哥要娶媳妇,得备彩礼。”
她爸说:“家里养女儿是赔的,早点嫁了省事。”
招妹那年十八岁。
她想不通,凭什么哥哥娶媳妇的钱,要她出嫁来换?
她想到了家里那群鸡。
明明家里有母鸡,会下蛋。
可她爸非说母鸡下的蛋不是自家的,要把母鸡卖了换钱,再去别人家买只新的母鸡回来下蛋。
买来的母鸡下的蛋,就成了自家公鸡的功劳。
她小时候觉得那是笑话,后来明白了,那就是命。
——女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能换彩礼、能下蛋的母鸡。
她妈在一旁忙着补衣服,嘴里嘟囔:“嫁过去就好了,谁不是这么过的。”
她爸叹气:“女孩子嘛,总要有人养。”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屋子里特别冷,连火塘都烧不出热气。
后来她出嫁,家里热闹了一阵。
母亲在院子里哭,哭得断断续续;父亲在屋里喝酒,喝得理直气壮。
哥哥笑着对她说:“招妹,你这次可算派上用场了。”
那句话,她一辈子都没忘。
...
父亲,果然老了。
腰弯得更低,烟抽得更勤。
他倒也没再骂母亲,只是沉默得更长。
可那沉默,比骂人还狠。
那是一个人一辈子对另一人劳动的默认与剥夺。
他不再动手,却也不曾反思。
母亲的头发白了,指甲里常年有灰。
她在梦里喊过一次:“我累啊。”
父亲翻个身,接着睡。
招妹那一夜飘在他们头顶,看着两张脸,一张老得狠心,一张老得顺从。
她忽然意识到:
母亲不是不觉醒,而是觉醒也没路走。
父亲不是坏,而是坏得理直气壮。
...
风吹动窗纸,她轻轻飘起。
那一刻,她不是鬼,是风。
她想起那句话:“人死了,也要干活。”
——可这次,她决定换一种干法。
她要干的,是不再为别人。
她俯视着母亲那单薄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一阵疼。
可鬼的身体感受不到疼,于是那阵疼,就变成了火,一团火在她身体里烧。
她对自己说:“妈,你歇歇吧。”
她抬头,看向天边的那一片光,嘴角轻轻一弯。
...
死神又来了。
黑袍在风里晃。
“查完了吗?”死神问。
“差不多。”招妹说。
“那你父母呢?”
招妹拿出账本,笔尖在页上划。
【父亲——五十分】
【母亲——零分】
死神皱了皱眉,“零分?”
“她不该加分,也不该负分。”
“那是什么?”
“她是根。所有罪都从她这里发芽,可她不知道。”
【第四天·母亲、父亲】
母亲是她的前世。
父亲是她的命数。
她在她们的命里诞生,在她们的命外死去。
——她们都不是凶手,
但她们活得太久,久到连错都变成了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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