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没完没了
“那牌位供着谁?”裴回问道。
沈复醉环视四周,目光在那座无字牌位上停留片刻,微微蹙眉:“不好说。可能是这儿的地祇,也可能是某个祖先。”
他顿了顿:“不过,牌位无字,石像面目模糊,祠堂还在地下,哪哪都怪,供奉的许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哦。”
“先看看再说。”沈复醉说着往前迈了一步,察觉不对,拉住了裴回,“慢着。”
脚下铺就的石板,每块的边缘都带着细微的榫卯暗扣。
“嗯?”裴回转头看向他。
“是九宫阙,跟紧。”沈复醉低声道,“这种阵法九步一循环,生门唯一,踏错一步,牵发的便是整个连环局。”
裴回“哦”一声。
沈复醉指尖掐算,身形忽左忽右,每一步都踏在卦象方位与机关榫卯的节点之上。
裴回紧随其后,两人衣袂微拂,步调如一,在暗蓝的光线下,恍若一体双生。
沈复醉脚下不停,这阵法太过精妙,绝非寻常村落所能拥有。看来这祠堂背后,还藏着不小的秘密。
行至中途,经过一盏镶嵌在壁上的幽蓝色长明灯,那灯焰猛地向内一缩,随即爆发出一簇微弱的暗红火星。
沈复醉刚想提醒两句,就发现一旁的裴回僵住,瞳孔放大,不由自主偏离了路径,朝着灯火的方向迈了一步。
咯噔——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从脚底传来。
声音响起的刹那,扇子已自袖中滑出,“唰”地展开,向后一拂!
一股清风瞬间卷起裴回,将他带离原地。沈复醉脚尖在另一块石板上轻轻一点,身形也如柳絮般飘开。
而就在裴回方才站立之处,数根系着哑光铜铃的红线从墙壁缝隙中弹出,形成层层叠叠的网,在空中剧烈颤动!
铜铃震荡,却诡异地未发出一丝声响。
沈复醉目光一凛,扫过那些哑铃。村民无舌、石人死静、就连铃铛也不响……真是邪门。
他稳住身形,看向裴回。却见怀里的人仍怔怔地望着那盏幽蓝长明灯,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出窍,只留下了一具空壳。
“裴回!”
沈复醉再顾不得其他,扣住他的手腕,一股温润平和的灵力渡了过去:“回神!”
裴回身体一颤,缓慢眨了眨眼,眼神恢复了清明,却依旧皱着眉。
沈复醉看了一眼那盏诡异的长明灯,又看了看裴回,心中疑云大起,却知此刻不是追问之时。
“凝神。”他压下疑虑,语气沉稳,“此地诡异,先跟在我身后。”
他不再多言,全心引导裴回在石板间穿梭。直至最后一步踏出生门,身后机关悄然复位,才在安全处停下脚步。
“现在可以说了,”沈复醉转身看向裴回,“方才怎么了?”
裴回抬起手,指尖虚虚指向来路,思考了片刻,说:“那火光很熟悉。”
“天下的火光不一个模样?”
裴回摇摇头:“不一样。这个,很烫。”
沈复醉眼神一凝。格外烫的火?他立即联想到场域里的窑火,那种火就烫的出奇。
他向前半步:“有印象在哪里见过么?”
裴回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先离开这里。”沈复醉当机立断,“既然这火光你见过,它就跑不掉了。”
“哦。”
两人四处探查着诡异的祠堂,停在祠堂侧壁的一个壁龛处,这里堆放着一些蒙尘的卷宗,还有点破破烂烂的器物。
沈复醉把杂物移到一边,拿起一本鞣制皮革包着的册子,他拂去封面尘埃,细细辨认着:“村志?”
他迅速翻阅,前几页写着“宣德二年第一代守夜人李河”、“庆延七年第五代守夜人严明”等名讳与简略事迹,然而翻至第十八代的记录时,字迹便有些模糊难辨了。
守夜人?
沈复醉心中微动,附件里倒是提到了这个,说是永宁村至今仍实行“宵禁”,亥时至卯时严禁喧哗,届时会有人执铃巡村,那人就是“守夜人”。
表面上是维持秩序,可这深更半夜摇铃巡村的规矩,总透着一股子刻意营造的诡异。
那村志没再翻出什么名堂,沈复醉合上它,抽出下面几本簿子,随手一翻。这本应该是个账簿,里面记的大多都是村落日常的收支:
“腊月廿三,支糙米三百斤,盐五十斤。”
“开春,购新犁头两具,赊账。”
“七月半,祭山神,用三牲、香烛若干。”
笔迹工整,条目清晰,与这祠堂的阴森诡谲格格不入,反倒透着一股人间烟火的平常气息。
沈复醉又随意往后翻了几页,目光落在纪年处时,视线一顿——景光三年。
奇荒。
他记得很清楚,这年,自春徂秋,滴雨未沾,禾苗尽槁,岁大饥,人相食。
也就是这年,他云游至豫北一带。所过之处,焦土延绵不绝,触目皆是饿殍横陈,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后来他索性不再赶路,就在灾情最重的几个县停留,安亡魂,除精怪,施符水——虽救不了天下人,但见一处,便救一处。
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记忆中灼人的热风。
“正月,麦苗尽枯,井水涸三尺。”
“三月,义仓放赈,施粥七日。”
“五月,饥民鬻妻孥者众。”
“秋收,收成仅什石,皆秕稗。”
然后这一行字被一笔划去,旁侧添了一行小字:“奉县谕,义仓贷种八十石,俟来年偿。”
贷种?
沈复醉心中疑云骤起,景光三年,华北赤地千里,朝廷倾力赈济尚且难以为继,本地官仓更是早已十仓九空。
这偏僻山村,何德何能,竟能从几乎空悬的“义仓”中贷出足足八十石种子?
沈复醉往后又翻了几页,发现次年账簿对于这次贷种的记载竟全然空白,再无记录。
他放下村志,拿起旁边另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动作带动了堆叠的杂物,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从卷宗边缘滑落,掉在了地上。
那东西滚了两下,停在裴回脚边,他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柳条编织的小蝴蝶。已经有些干瘪发黑了,手工稚拙,与这祠堂的肃杀阴森格格不入。
接着,裴回俯身拾起,指尖捏住柳藤的瞬间,一阵痛楚迅速蔓延开来,如同蛰伏的毒蛇,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了他的灵识。
“唔!”裴回的身体一僵。
眼前的祠堂景象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暖绒的春日阳光,眼前是翻滚的金黄麦浪,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少女天真烂漫地笑着,正欢快地追逐着一只蝴蝶。
但这温馨的幻象仅仅维持了一刹。
下一秒,裴回低头看向脚下的麦田——泥土中半露出来却不是麦穗,而是一截截扭曲、僵硬的手指。
更深处,漆黑的泥土下,是无数张没有舌头的嘴疯狂地开合着,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而在地平线的尽头,那座他们来时见过的永宁堰,正朝着他极速爬行而来——
庞大的堰体在地面快速蠕动,堰体下方伸出无数由泥沙和肢体纠缠而成的巨大触手,推动着自身前行。
它表面布满了痛苦呐喊的人脸,移动时发出恸哭一般的轰鸣,所过之处,丰收的麦田尽数化为焦土。
“呃、咳咳……”裴回猛地弓起身,闷咳起来。
痛苦排山倒海般涌入他的灵识,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周身甚至开始逸散出淡淡的怨念气息。
器灵的本质是空,于裴回而言,容纳是他的本能,情感不过是亟待盛装的流水,他的灵识会接纳一切。可此刻,这水流过于汹涌,几乎要将他冲垮。
“裴回!”
沈复醉脸色骤变,立刻丢下村志,一步上前,右手并指如剑,点向裴回眉心,温润平和的灵力涌入,强行稳住了濒临崩溃的灵台。
与此同时,他左手在空中迅速划动,一道清心净障的灵符瞬间成型,被他反手拍在裴回后心,低喝道:“凝神!”
“裴回,看着我。”沈复醉的声音稳定低沉,将裴回从混乱的漩涡中轻轻托起。
裴回周身的怨念渐渐散去,他抬起头,冷汗打湿的额发贴在脸颊,紧蹙的眉头下,失焦的双眼艰难地寻找着方向。
“握住我的手。”沈复醉将手伸到他面前,掌心向上。
“……”
一只冰凉、颤抖的手摸索着攀了上来。五指清瘦修长,淡青色的血管在的惨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沈复醉的手立刻覆上,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将那只冰冷的手完全包裹,牢牢握住。
一股新生的灵力顺着相贴的肌肤缓缓渡过去,淌入裴回紊乱的灵脉。
“这些都是别人的念想,不是我们的。”他稍稍倾身,放缓的语调几乎成了耳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裴回耳畔。
“别拦着它,也别收着它。把自己当成一段河床,让这些水快快流过去。”
“唔……”
他一边低声哄着,一边加重了相握的力道:“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也不去。”
沈复醉的声音始终近在咫尺,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裴回剧烈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紧绷的指节在对方掌心里微微松动。
“特别厉害,”沈复醉的指腹轻轻抚过他微颤的手背,声音低沉而温柔,“就是这样,让它慢慢沉下去……”
——叮铃。
忽然,一声脆响传来。
铃铛响了。铃声不是来自一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钻出来。
叮铃叮铃。起先只有一下,片刻后,就开始疯狂作响。
铃声尖锐,刺得人耳膜和脑子一起发疼,像是无数湿冷的指甲刮搔着耳膜。
“唔,咳咳咳……”裴回的状态刚稳定了一点,突如其来的铃声就加剧了他的痛苦。
“邪门。”沈复醉脸色一沉,他迅速将那枚柳条蝴蝶纳入袖中,同时一把揽住裴回的肩膀,半扶半抱:“先退出去,我们走。”
然而,两人刚转身,动作便齐齐顿住——
就在他们来时的那条甬道入口处,那个本该被裴回一钺劈得筋骨尽断的黑衣人,此刻竟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着,一动不动,死死盯着他们看。
还不死?
沈复醉心中杀意骤起,脑后的玉簪应念滑落,他单臂将裴回稳稳揽住,另一手执簪,瞬间,笔尖便直直飞出,刺向对方眉心。
可那人却毫无闪避之意,恍若未觉般,僵硬地重复着摇铃的动作。
“噗滋——”
笔尖刺入了那人眉心的皮肉,顿时,一股粘稠腥臭的液体喷溅而出。
笔锋毫不停滞,顺势向侧一挑,挑断了他的后脑筋腱,头立刻失去了支撑,软塌塌地垂落下来,下巴几乎磕到了锁骨,仅剩几缕皮肉与脖颈相连。
笔尖顺势下划,刺向那人持铃的右手腕脉。“噗”一声,腕部筋腱应声而断,手臂顿时无力地耷拉下去,铜铃险些脱手。
判官笔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刺向对方膝窝与脚踝。接连几声闷响,那人支撑身体的力气被彻底瓦解,残破的躯体终于瘫倒。
“他是谁?”裴回喘着气,看着地上那堆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问道。
“守夜人。”沈复醉两指一转,笔锋收回袖中,“在巷子里偷袭不成,现在还跑来装神弄鬼,当真是……”
话音未落,那具本该彻底瘫软的躯体忽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咯噔……咯噔……
守夜人竟以关节反折的诡异姿态,缓缓从地上撑了起来。
“阴魂不散啊。”
叮铃——
铃声又响起来,却不是从他手中的铜铃里发出来的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