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妖怪开出租车

　　那场看似普通的同事团建，成了我漫长生命中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是个明媚得近乎残忍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城中村潮湿的巷道上。阿宁穿着她最心爱的那条淡黄色洛丽塔裙，裙摆随着轻快的步伐摇曳，像一株会移动的小雏菊，柔软而明亮。她走在喧闹的同事中间，经过我藏身的那棵老槐树时，脚步未停，却不着痕迹地偏过头，指尖在身侧极快地勾了一个只有我能懂的符号——

　　“等我回来。”

　　他们去玩时下流行的剧本杀。一群年轻的幼师，笑声清脆，蓬勃的生气几乎能驱散这条小巷常年萦绕的阴湿气。我蜷缩在槐树的脉络里，感受着那份属于人间的、简单的快乐，心里盘算着等她回来，要听她絮絮叨叨讲一遍今天扮演了哪个角色。

　　然而，暮色四合时，归来的队伍却像一列被抽走了灵魂的纸偶。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取代了出发时的喧闹。

　　每个人脸上都覆盖着一层完全相同的、茫然的疲惫，眼神空洞，步伐僵硬。

　　我的灵识在刹那间如冰线般激射而出，带着不祥的预感，急速扫过每一个人。

　　一遍。

　　又一遍。

　　没有！没有阿宁！

　　一股寒意瞬间从我的无形核心炸开，冻结了我的全部感知。不，不止是阿宁的消失……我强忍着战栗，将神识探向那些活着的老师。在他们的记忆表层，我“看”到了——一道崭新、粗暴，如同高温烙铁熨烫过的痕迹。关于“阿宁”的一切，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负责的中班、她私下里悄悄多给一块饼干的那个害羞小男孩……所有与她相关的印记，都被精准地、彻底地剜去了。记忆被重塑，留下一片光滑到令人心悸的空白，以及一个被所有人无条件接受的“事实”：

　　“阿宁？我们幼儿园的老师，不都站在这里了吗？”

　　他们不记得她了。

　　这个世界，除了我这摊无形无质的水，再也没有人记得，曾有一只温柔的小兔妖，在这里认真地生活过。

　　黄昏的风吹过空荡荡的街角，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超越物理层面的、刺入灵魂的寒冷。这不只是失去。

　　这是彻头彻尾的抹杀。

　　有什么东西，用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偷走了我的阿宁，然后，像用橡皮擦掉铅笔痕迹一样，将她在这个人类世界存在过的一切，擦得干干净净。

　　疯狂开始了。我像一缕失控的幽魂，日复一日地游荡在城市每一个角落。我的神识化作无形的水流，不顾一切地浸入地下交错的管网，攀附上飞驰的车辙，在城市庞大的脉搏与呼吸间，徒劳地试图捕捞那一丝属于阿宁的、微弱的妖力波动。绝望如同水草，缠绕着我的意识，越收越紧。

　　转机，发生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厚重的雨幕连接天地，而在那乌云之后，一轮人类肉眼无法窥见的、不祥的血色月亮，正将它的光辉浸透云层。就在这片被雨水与血色共同笼罩的天地间，一股极其微弱、却让我灵魂震颤的熟悉波动，顺着万千雨丝，如同濒死的呼救，终于流入了我几乎枯竭的神识。

　　找到了！

　　我瞬间锁定了源头——

　　城郊高架桥，一场惨烈的车祸现场。一辆家用轿车与出租车迎面相撞，金属扭曲，玻璃碎裂。轿车上的一家三口已无生命迹象，出租车司机也陷入深度昏迷，生命体征微弱。

　　时间，在我的意志下骤然停滞。

　　雨水悬停在半空，血月的光芒凝固在狰狞的金属断口上，飞扬的玻璃碎屑定格，折射出诡异的光。在这片由我强行撑开的、绝对死寂的领域里，我清晰地“看”到了——丝丝缕缕属于阿宁的、带着青草与月光气息的粉色妖力，正如绝望的藤蔓，紧紧缠绕着那名昏迷的司机，更弥漫在整个破碎的车厢内部，仿佛在竭力束缚着什么，或者，在传递着最后的信息。

　　是阿宁的力量残留！她来过这里，或者，她被带经过这里！

　　没有丝毫犹豫，我以漫天雨水为媒介，施展追踪秘法。神识如离弦之箭，沿着那正在飞速消逝的粉色灵丝逆流溯源。它的确在被某种力量急速抹除，如同沙塔溶于海浪。但在它彻底断裂的前一瞬，我猛地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并非阿宁自身温和的妖力，而是一缕极其古老、极其纯粹，蕴含着昼夜交替、阴阳轮转无上意蕴的法则之力！

　　日月法则！

　　这力量一闪而逝，却像一道撕裂苍穹的惊雷，狠狠劈亮了我被绝望笼罩的灵台。

　　我的阿宁，她究竟是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存在？！竟牵扯到这种执掌天地本源法则的力量！

　　这个疑问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我。我毫不犹豫地舍弃了那座充满回忆的城市，像一滴水汇入暗流，潜入妖怪世界的阴影之中，四处打听那些凌驾于万千妖物之上、传说中执掌着法则之力的大妖踪迹。

　　历经无数辗转与试探，我来到了这座陌生的滨海城市。据一位消息灵通的草木精信誓旦旦地透露，它曾亲眼目睹一个在户外暴毙的出租车司机，在次日清晨竟若无其事地重新发动了引擎，脸上毫无血色。更有一位道行不浅、素来谨慎的“鹿先生”，在偶然搭乘那辆出租车时，清晰地感知过一丝转瞬即逝、却令它妖核战栗的法则之力。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最终都指向了那个诡异的、死而复生的司机。

　　此刻，我正潜伏在他家附近。我的意识彻底散开，融入空气中的每一分湿气，附着在墙壁的阴湿水露之上，无声无息地浸润着这片空间。我在等待，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一个微小的破绽，一丝力量的涟漪，希望能从中探寻到关于阿宁下落的，哪怕最细微的线索。

　　但我还是低估了对手。

　　我被发现了。

　　对方的强大，可怕到令人窒息。我的本源力量——那自认浩瀚的水之灵，在他面前竟如同遇见烈阳的薄冰，被一股无可抗拒、源自更高层次的力量强制克制、彻底封冻，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泛起。这不再是力量强弱的比拼，而是属性的绝对碾压。他能轻易调动煌煌天威般的天源之水，用以攻击我这漂泊无定的无根之水。他唤来的雨水蕴含着剥离的意志，他引动的雷霆带着审判的律令。这一切，是法则对存在的根本否定！在他面前，我作为“水灵”的根基正在被动摇、被抹除。

　　昏迷前，残存的求生本能压过了所有尊严与骄傲，我向他发出了讨饶的、微弱的灵魂波动。

　　意识陷入混沌的前一瞬，我仍愚蠢地奢望着，这等规则的化身，或许能有一丝怜悯。

　　但换来的，并非宽恕。

　　是意识被寸寸碾磨、灵核仿佛被撕裂的、足以让无形之水也感到“剧痛”的极致感受。

　　这深入本源的痛楚，成为我坠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清晰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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