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坠落

　　日子像报刊亭窗台上那罐桂花蜜，在寻常的朝暮里慢慢酿着甜。晨读时共享的单词本，放学后并肩踩过的落叶，还有秘密基地里总也聊不完的话，都成了浸在时光里的细碎暖意。

　　直到那周，禾枝悦的座位接连空了八天。晨光扫过桌面时，何知遇总会下意识往前面瞟，看到的却只有几张测试卷，卷子被风吹得轻轻卷边。她攥着书包上的兔子挂件，连上课都忍不住走神，指尖反复摩挲着挂件上的绒毛。

　　这细微的焦灼，全落进了新同桌余筱眼里。午休时，余筱转着笔，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说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你跟禾枝悦……有点不一样。”

　　何知遇正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发呆，听见“禾枝悦”三个字才猛地回神，眼底的茫然还没散去：“这种时候就别打趣了。”

　　余筱却眯起眼，拖着长音“啧啧”两声，笔尖在她本子上点了点：“不一般啊不一般，你看她的眼神，跟看别人可不一样。”

　　“哪有，”何知遇无奈地笑，“不就是朋友么，相处久了自然亲近些。”

　　余筱忽然压低声音，往她这边凑了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那……你是不是喜欢她？”

　　“喜欢”两个字像颗小石子，猛地投进何知遇心里，惊得她呼吸一滞。她下意识地往后仰，板凳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整个人眼看就要栽倒——

　　后腰忽然被稳稳托住，带着熟悉的温度。紧接着，那只手轻轻一拉，她便跌回座位，耳边传来禾枝悦带着点略带担心的声音：“小心点啊。”

　　何知遇浑身一僵，猛地回头。阳光恰好落在禾枝悦脸上，她额角还带着点薄汗，书包上的兔子挂饰轻轻晃动，眼里的光比往常更亮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余筱在旁边“嚯”了一声，识趣地转了回去，只留下何知遇僵在原地。“你回来啦？”何知遇起身，伸手把禾枝悦往自己的座位上按，掌心贴着对方后背的校服，布料下传来的温热点点滴滴渗过来。

　　“嗯，刚把家里的事清完。”禾枝悦仰头看她，眼底还藏着点没散尽的倦意，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却分明亮着光。

　　何知遇这才发觉手还没收回，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指尖不小心蹭过对方的衣角，慌忙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到余筱的桌角。她垂下眼，盯着桌角那摞练习册，“你的作业堆了不少，我顺手帮你收起来了。”

　　那几本作业上蒙着层薄灰，是她这几天总忍不住瞟向空座位时，顺手归置好的。禾枝悦翻了翻，从最底下抽出张便签，上面是何知遇歪歪扭扭的字迹，记着每天的作业，末尾画了个缺胳膊少腿的小人。

　　禾枝悦捏着便签笑，指尖在小人头顶敲了敲，“倒是把我的作业记得清楚。”

　　何知遇的耳尖悄悄红了，伸手去够那张纸，却被禾枝悦轻轻攥住手腕。对方的指尖带着点户外的凉意，在她腕骨处停了停，又松了力道。“家里有点急事，走得仓促，没来得及说。”禾枝悦的声音放平缓了些，“太麻烦你了，每天的作业都给我记这么清楚。”

　　余筱在旁边假装翻书，书页却半天没动，肩膀还轻轻晃着。何知遇瞪了她一眼，转回头时，见禾枝悦从书包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烤得金黄的曲奇，热气裹着黄油香漫出来。她递东西时，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手腕上道浅浅的红痕，像被什么勒过。

　　“路过面包店买的，还热着。”禾枝悦递过来一块，指尖微微蜷着，“你不是说这家的曲奇酥吗？”

　　何知遇接过来，指尖触到温热的纸包，咬了一口，酥脆的碎屑掉在衣襟上。禾枝悦伸手替她拈掉，抬手时动作稍显僵硬。

　　“对了，”禾枝悦忽然侧过身，声音压得刚好能让她听见，目光却落在桌角的练习册上，“我来之前把秘密基地的锁换了把新的，之前的锁不紧了，放学后顺路去看看？”

　　何知遇低头咬着曲奇，黄油的甜混着心里那点说不清的疑窦漫开来。她没看禾枝悦，只轻轻“嗯”了一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对方悄悄揉了揉膝盖。

　　窗外的阳光斜斜铺进来，在两人的桌沿投下交叠的光斑，暖得有些不真实。禾枝悦翻开练习册时，指腹划过纸页的动作格外轻，像怕碰疼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本被她妈妈撕碎的杂志还压在箱底，跪过香火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可这些，她一点也不想让眼前的人知道。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课桌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禾枝悦去陈町办公室时，教室里只剩下何知遇和余筱，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混着余筱拖长的语调。

　　“你现在跟中午那会儿，简直像换了个人。”余筱转着笔，目光在何知遇脸上打了个转，“中午还蔫蔫的，这会儿眼里都亮堂了。”

　　何知遇愣了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缘：“有吗？不都一样。”

　　“怎么没有，”余筱放下笔，凑近了些，“眼睛骗不了人。她们都说，眼睛是心里的镜子，你中午那镜子蒙着雾，现在雾散了。”

　　何知遇被她说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叹了口气：“筱筱，你最近总说这些奇奇怪怪的。我跟枝悦……就是普通朋友。”

　　余筱却眼珠一转，忽然神秘兮兮地笑了：“不信？那我给你算一卦。我最近学了塔罗，给你测测未来两个月，你跟她的缘分走向？”

　　何知遇本不信这些，可看着余筱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

　　余筱立刻从书包里翻出副塔罗牌，牌面印着繁复的花纹，在阳光下泛着哑光。她指尖灵巧地洗牌，牌背碰撞发出轻响，像串细碎的铃音。“抽三张，想着她的名字。”

　　何知遇犹豫了下，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禾枝悦给她做的小甜点，还有那个雨天她们一起牵手……再睁眼时，她从牌堆里抽出三张，轻轻放在桌上。

　　余筱翻开第一张，是“愚人”，牌上的旅人踩着悬崖边缘，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这张说，你们之间藏着冒险的可能，往前一步是未知。”

　　第二张是“圣杯六”，画面里两人相对而坐，一人递出圣杯，一人垂眸承接，姿态温和得像浸在水里的月光。“这张是说，你们彼此惦记，有来有往的好。”

　　最后一张被翻开时，余筱忽然“咦”了一声。是“恋人”，牌上的男女沐浴在光芒里，背后是善恶之树，眼神里藏着无需言说的默契。

　　“这个……”余筱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音，“不用我多说了吧？”

　　何知遇的耳尖腾地红了，伸手就要收牌，却被余筱按住。“别躲呀，牌不会说谎的。”她笑得狡黠，“你自己看，这眼睛里的光，跟牌上的人差不离呢。”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玻璃，何知遇望着那三张牌，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她想起禾枝悦下午离开时袖口隐约露出红痕。当时只匆匆瞥了一眼，直觉那伤口不像寻常磕碰，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怕戳穿了让她难堪。

　　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禾枝悦推门进来，阳光落在她发梢，却没映出往日的亮泽。她眼眶下泛着青黑，嘴唇抿得很紧，见了何知遇，才勉强牵起嘴角：“聊什么呢？”

　　何知遇慌忙别开脸，指尖攥紧了笔，把到了喉咙口的关切又咽了回去，只安静地翻了页书。

　　余筱在旁边笑：“枝悦，你可算回来啦，知遇一直都念叨你呢。”

　　禾枝悦的目光落在何知遇脸上，顿了顿，声音有些哑：“让你们担心了。”她从包里摸出本崭新的笔记本，“这是我抄的三字经，陈老师说让我交给你，帮着看看有没有错字。”

　　笔记本的纸页边缘有些发皱，像是被眼泪浸过。何知遇翻开，见字迹工整得过分，笔锋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心里那点猜测又冒了出来，可终究只是指尖在纸页上轻轻点了点，低声道：“写得很认真。”

　　禾枝悦像是松了口气，嘴角牵了牵：“那就好。”

　　何知遇没再抬头，只默默把笔记本还了回去，想着等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自己。有些话，急着问反而添堵，不如等着，等她敞开心扉的那天。

　　牌面上的“恋人”二字静静躺着，何知遇忽然懂了，所谓缘分，或许就是懂得把关心藏在沉默里，把等待熬成默契。你不说，我便不问，却始终在你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午休的铃声刚过，教室里还弥漫着饭菜的余温。禾枝悦把笔记本往桌肚里塞时，动作稍显僵硬，袖口顺着胳膊滑下来，露出手腕上那道红痕，边缘还洇着点浅青。

　　何知遇的目光在那处停了半秒，立刻转开，假装去整理笔袋。金属笔帽碰撞的轻响里，她听见禾枝悦轻轻吸了口气，像是动到了伤口。

　　“下午有体育课，”余筱忽然凑过来，手里转着个篮球，“枝悦，你这手能上吗？”

　　禾枝悦往回缩了缩手腕，把袖口拽上去些，笑了笑：“没事，我跟老师说过了，就在旁边看着。”

　　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女生们聚在树荫下跳皮筋，男生们在球场打球。禾枝悦坐在看台上，背挺得很直，膝盖上摊着本物理练习册，目光却跟着场上的身影晃。

　　何知遇抱着水壶走过去，把拧开的瓶盖递过去：“喝点水。”

　　禾枝悦接过来时，指尖避开了她的触碰，只捏住瓶身。“谢了。”她喝了两口，忽然指着场上，“你看林言稚那球，差点砸到裁判。”

　　何知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林言稚正抱着篮球冲她们挥手，脸上画着两道黑杠，像只花脸猫。她忍不住笑了，转头时，正撞见禾枝悦望着她，眼里的光比阳光还要亮些，却又快得像错觉，瞬间隐进了睫毛的阴影里。

　　“你的手……”何知遇终于没忍住，声音轻得像风，“真的没事？”

　　禾枝悦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半晌才说：“小伤，过几天就好了。”她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颗糖，橘子味的，塞进何知遇手里，“刚在小卖部买的，给你。”

　　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何知遇捏着那颗糖，忽然觉得，有些话不用说透。这道伤口，她再熟悉不过。她知道禾枝悦在藏着什么，就像禾枝悦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放学时，何知遇在车棚推自行车，看见禾枝悦站在不远处等她，帆布包上的兔子挂饰被风吹得轻轻晃。“一起走？”

　　两人并肩穿过校门，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经过报刊亭那条巷口时，禾枝悦忽然停住：“早上给你说，秘密基地我换了锁，现在还去看吗？”

　　何知遇望着巷子里那片熟悉的阴影，点了点头。

　　旧报刊亭的灯亮起来时，暖黄的光透过玻璃漫出来。禾枝悦从包里翻出本新杂志，封面是片星空，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幅插画：“你看这个，像不像我们上次在山顶看到的夜空？”

　　画里的星星密密匝匝，像撒了把碎钻。何知遇忽然想起，那晚禾枝悦指着最亮的那颗星说，以后要是走散了，就看它，它永远在那儿。

　　“像。”她轻声说。

　　禾枝悦忽然笑了，眼角的弧度像被晚风熨过的绸带，柔和得不像话。她从帆布包里摸出样东西，金属在暖黄的灯光下闪了闪，是把新配的铜钥匙，齿痕清晰，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冷意。

　　“前几天路过修锁铺，刚好就给打了。”她把钥匙往何知遇手心一放，指尖故意在对方手心里挠了下，“希望这次能撑得久些，别再像上次那样，被风一吹就卡住。”

　　何知遇捏着那把钥匙，冰凉的金属很快被掌心焐热。她低头往书包里塞时，帆布包内侧的红绳钥匙轻轻撞了下，发出细碎的响。“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从包的夹层里抽出个小纸包，拆开时露出片压得平整的银杏叶，叶梗处系着根细棉线，正是枚书签。叶脉间用银灰色的笔写着“禾枝悦”三个字，笔锋清隽，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前阵子捡的，晾了好几天才干透。”何知遇的声音轻了些，“看你总在书页里夹便签，想着这个或许能用。”

　　禾枝悦接过来，对着头顶的灯泡举起。光从叶肉的纹路里透过来，像筛过一层细碎的金，那三个字被照得愈发清晰。她捏着书签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那天被妈妈从书包里翻出那些杂志时，她也是这样攥紧了拳头，直到指缝里渗出汗来。

　　“比我买的那些塑料书签好看多了。”她笑着说，声音却有些发紧，匆匆把书签夹进手边的杂志里，刚好是那页印着银河的插画，“以后翻到这页，就知道是你送的。”

　　何知遇看着她微颤的睫毛，想起这几天禾枝悦没来上学时，班里同学的议论，有人说她家阳台总亮着灯到深夜，有人说她是偷偷谈恋爱被她妈妈发现了。她心里猜了七八分，却只是安静地把禾枝悦落在课桌里的杂志收了起来，每天帮她擦一遍桌面。

　　窗外的风又起了，卷着几片落叶敲在玻璃上，像谁在轻轻叩门。禾枝悦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何知遇的耳廓：“下次我们去山顶吧，看日出。”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何知遇的耳尖悄悄红了，只轻轻“嗯”了一声。她看着禾枝悦眼底藏不住的疲惫，心疼得想要抱她。

　　此刻报刊亭的灯明明灭灭，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能把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都悄悄藏进这暖黄的光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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