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辞

　　隋开皇二十年，秋。

　　大兴西北，武功县地界。午后的阳光将原野上的尘土镀成金色，几骑人马正沿着渭水支流的河岸疾驰。当先一人面容刚毅，纵是身着宽大常服，衣袍下贲张的肌理依然在颠簸马背上若隐若现，正是李渊堂弟李神通。李神通控马徐行，犀利的目光扫过田垄渠埂，刚硬轮廓在故土秋阳下似也柔和了几分，只见他一勒缰绳，眺望着不远处那座青瓦连绵的庄园。

　　庄园青瓦白墙的轮廓已在望，他正要催马快行几步，忽闻东面白杨林间蹄声如骤雨击石，，夹杂着少年人清亮的呼喝，由远及近。

　　但见十余骑俊马如旋风般卷出林地，当先一骑尤为醒目——那人身着靛青窄袖胡服，墨发高束，身下矮脚卷毛骢四蹄翻飞，年纪在十二三岁上下，身形纤巧，几乎完全站在马镫上，整个人的重心随着坐骑的奔腾起伏而灵动变换。但见“他”在奔驰中忽地俯身，缰绳轻抖，□□坐骑长嘶一声，如履平地般跃过丈宽河沟，骏马四蹄尚未落地，反手一扯缰绳，借着冲势在空中调整马首方向，落地时蹄声依旧连绵如鼓点。

　　“好俊的骑术！“李神通古铜色的脸庞掠过惊异，眼中闪过亮光，不由脱口赞道。

　　李神通话音未落，那靛青身影已勒马回转。

　　卷毛骢人立而起，骑手顺势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待尘埃落定，只见那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墨发高束，露出一张清隽得过分的面容。眉如远山含黛，自带三分英气，偏生目似秋水横波，又带了两分柔气，倒像是画中走出的翩翩佳公子。

　　李神通抚须赞叹：“好个俊俏儿郎！方才那手镫里藏身，便是在军中也不多见。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骑术如此了得？“

　　那“少年“闻言，唇角微扬，从容不迫地执了个标准的子侄礼：“小侄拜见叔父。“

　　声线清越，却分明带着几分未变声的稚嫩。李神通一怔，浓眉微蹙：“额......这个......“他素来自诩对族中子弟了如指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哪房有这样出众的少年郎。莫不是哪个兄弟藏着掖着的庶出子？

　　正思忖间，却见那“少年“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唇边笑意更深：“叔父当真认不出秀宁了？“

　　李神通虎目圆睁。他死死盯着眼前人——那白玉碾就的面容上，眉眼确实依稀有几分大侄女秀宁的影子；再细看那挺拔的身姿，虽作男装打扮，却不难辨出少女特有的纤秀轮廓。只是这一身英气勃发的胡装，与记忆中那个总爱捧着书卷的娴静侄女实在相去甚远。

　　“你......“他喉结滚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当真是三娘？“

　　秀宁含笑不语，只是将束发的丝带轻轻一扯，如墨青丝顿时披泻肩头。日光下，那张原本就清隽过分的面容，此刻更添了几分女儿家特有的柔美，偏生眉宇间的英气未减分毫，倒像是工笔细描的仕女图中，误入了一个执剑的少年游侠。

　　李神通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腰间佩玉叮当作响：“好个丫头！这身打扮，竟把叔父都给唬住了！方才叔父还在想，这是谁家儿郎，竟生得比姑娘家还要俊俏三分！妙极！妙极！“随后仰天大笑，笑声惊起林间栖鸟。

　　秀宁唇角微扬，随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这个寻常的动作由她做来，竟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潇洒意态：“庄上的薛延陀马师说，若要学好骑射，便该卸了钗环，换了衣裳。“

　　“说得好！“李神通虎目一亮，“那马师倒是个明白人。“他忽然想起什么，浓眉飞扬，促狭地眨眨眼，“只是苦了叔父，来时还在盘算着要给你说门好亲事，现在叔父觉得，偌大的大兴城，哪有臭小子配的上三娘啊...“

　　话未说完，秀宁便红了脸：“叔父又说这些！“她转身就要走，却被李神通笑着拦住。

　　“好好好，不说这个。“他望着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侄女，眼中满是激赏，“好侄女，带叔父去见你母亲。”

　　秀宁引着李神通穿过月洞门，方踏入内院，便见乳母抱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坐在廊下晒太阳。那孩子瞧着不过一岁光景，生得眉目清朗，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格外明亮。他并不像寻常婴孩那般哭闹，只专注地举着胖乎乎的小手，一次次试图触碰廊下悬挂的青铜铃铛。铃铛在秋风中发出细碎的清音，每次将要触及，那小手便灵活地一转，竟像是在与铃铛嬉戏。

　　“二郎。“秀宁唤了一声，方才纵马时的飒爽之气瞬间化作满目温柔。她快步上前，极自然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小身子。孩子见了姐姐，立时咧开没长齐牙的嘴咯咯笑起来，小手紧紧攥住她垂在肩头的发丝。

　　李神通立在垂花门下，看着侄女熟练地颠着怀中的幼弟，那粉雕玉琢的娃娃被她逗得咯咯直笑，不由也跟着扬起嘴角。此刻竟也觉得手心发痒，忍不住大步上前，伸出布满厚茧的食指，极轻地在那娃娃软糯的脸颊上点了点。

　　这时，后院传来规律的弓弦震动之声，声声沉稳。秀宁抱着世民循声望去，但见庭院尽头，长兄李建成正在榆树下习射。十四岁的少年郎身形初成，挽弓时肩背绷出利落的线条，箭矢离弦，十有八九都能中靶。

　　“大兄的箭术愈发精进了。“秀宁轻声赞叹，语气里带着几分跃跃欲试。怀中的二郎似乎察觉到姐姐的专注，也安静下来，小脑袋跟着转来转去。

　　秀宁将弟弟交还给乳母，快步走到李建成身边，目光仍流连在那张弓上：“大兄，这弓看着比从前那张更趁手了？“

　　李建成收势转身，见妹妹眼中满是好奇，不由莞尔：“是新得的黄杨木弓，确实比旧时那张更合手。“他见秀宁伸手欲碰，却不着痕迹地将弓稍稍移开，“三娘若是喜欢，改日让匠人给你做张小巧的玩赏。“

　　秀宁的手悬在半空，闻言却没有立即收回。她指尖微微蜷缩，唇角依然噙着笑，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服气的光芒：“大兄不想教便不教罢，何必拿玩赏之物搪塞我。“

　　话音未落，那边乳母怀中的二郎忽然闹腾起来，伸着小手朝秀宁的方向扑腾，带着哭腔连声唤着。秀宁立即转身，方才那点不快瞬间抛在脑后，快步走过去接过弟弟。说也奇怪，二郎一到她怀里便止了哭闹，小手欢快地拍打着她的肩膀，发出清脆的笑声，方才的委屈模样荡然无存。

　　”远远就听见二郎的笑声。”不远处廊下传来环佩轻响，窦氏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而来，目光在儿女间轻轻一转，便已将方才种种尽收眼底。她今日穿着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镂雕玉步摇，通身气度却比满园秋光更令人心折。

　　李建成和秀宁立即整袖行礼：“母亲。”

　　秀宁怀中的小儿见到母亲，愈发兴奋地手舞足蹈。

　　李神通也双手抱拳躬身，不敢有半点怠慢：“嫂嫂安好。”

　　窦氏含笑还礼：“寿弟一路辛苦。”却没有和李神通过多寒暄，目光停在儿女身上，语气依旧温和“远远就听见你们兄妹说话。大郎，可是在教妹妹射艺？”

　　李建成忙上前一步：“回母亲，儿子方才正在习射，二娘过来观看，儿子觉得弓矢锋利，恐二娘受伤......”

　　“是女儿非要缠着大兄请教，怪不得大兄......”秀宁抢过话头，语气里还带着些许未消的倔强。

　　窦氏伸手从秀宁怀中接过幼子，指尖轻轻抚过女儿束发的丝带：“你兄长是有心相护，你若不识他一片好心，执意相强，倒平白伤了兄妹情分。“

　　见秀宁低下了头，窦氏看向长子："你们祖父当年在西魏为将，你们祖母本是鲜卑大族。你们父亲常说，咱们李家的儿女血脉里流淌的从来不仅仅是诗书礼仪，原就不必囿于世俗之见，你妹妹既有此心，大郎，你便好生指点她一二。"

　　李建成闻言肃立：“儿子明白了。”

　　窦氏将幼子交还乳母，转身对李神通温言道：“寿弟远来辛苦，不妨在庄上歇息两日。今日恰得了些新鲜的麂子肉，正好与寿弟接风。“

　　她略一沉吟，目光转向侍立在旁的长子：“建成，你叔父的住处就由你打点。晚膳前先陪叔父到书房说话，你父亲前日寄来的书信，也该请叔父过目。“

　　李建成躬身应下：“儿子这就去准备。“他侧身让出路来，朝李神通执礼：“叔父请随侄儿来。“

　　夕阳西斜时分，书房窗棂间漏进碎金般的光斑。李建成跪坐在案前，手法娴熟地烹煮茶汤。少年挽袖提壶时姿态从容，斟茶时手腕稳当，连李神通这般见惯场面的也不禁暗暗点头。

　　“叔父请用茶。“李建成将青瓷茶盏轻推至案几对面，“这是今年新焙的阳羡茶，父亲特意捎回来的。“

　　李神通呷了口茶汤，目光扫过案头摊开的舆图：“你父亲在陇州一切可好？“

　　“......”

　　暮色渐浓时，侍女前来禀报宴席已备好。李建成亲自执灯引路，引李神通入席。

　　宴厅内烛火通明，窦氏端坐主位，李神通居客席首位。李建成与秀宁分坐左右，几位姨娘带着庶出的子女坐在下首。乳母抱着熟睡的二郎在早早地回了□□。

　　“寿弟尝尝这醋芹，“窦氏亲自布菜，“是照着太原老家的做法调的。“

　　李神通尝了一口，眼中顿时泛起笑意：“正是这个味道！难为嫂嫂还记得某当年在晋阳时便馋这一口。”

　　建成和秀宁也频频起身离席，为堂叔布菜斟酒。

　　宴至酣处，窦氏见众人皆已停箸，便示意侍女撤下食案，只留清茶果品。她执起青瓷茶盏，目光转向李神通：

　　窦氏放下茶盏，神色温婉中带着郑重：“此番请寿弟来，是有一事相托。前日夫君来信，想着接大郎往陇州历练。陇西道远，府里也没有个路熟的，夫君信中曾提到寿弟，若能得寿弟沿途照应，我这心里就踏实了，只是不知道寿弟这领左右府的职务......“

　　李神通指节轻叩桌案，略一沉吟：“嫂嫂放心，咱们李家姑臧大房在朝中这点颜面还是有的。某明日就去托皇后娘娘蒙个恩告，告假三个月半年不打紧。正好带大郎好生在陇州见识见识。“他转向侍立在旁的李建成，“不过陇州十月就要飞雪，比大兴冷得多。大郎的冬衣裘帽都要备齐，某记得兄长在陇州官署后头有处宅子，也得提前让人把火墙烧起来。“

　　窦氏微微颔首：“寿弟考虑得周到。行李妾身早已备下七八成，只是还有些御寒的物件要从大兴府里取来。庄上新酿的菊花酒正好开坛，寿弟不妨多住两日，让这群小辈也亲近下自家叔父。“

　　“如此甚好！说到此，某今日还给几位侄子侄女们带了些玩意。“李神通朗声笑道，随即击掌唤人。当那口樟木箱抬进来时，满室烛火都为之一亮。

　　李神通打开樟木箱，先取出一件玄色犀牛皮软甲。甲片薄如蝉翼，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大郎，“他郑重地将软甲交到李建成手中，“陇州不比大兴，这甲胄贴身穿着，危急时或可保命。“少年指腹抚过甲片的纹路，深深一揖。

　　接着他取出几匹苏绣分赠几位庶出子侄。

　　当李神通给众人分赠礼物时，特意将一方上好的徽墨和一套湖笔送到李灵越面前。身着杏子黄襦裙的少女怯生生起身，接过礼物时脸颊泛红，细声细气地道谢：“谢...谢叔父赏赐。“

　　灵越的生母万氏坐在末席，见状连忙起身行礼：“二爷太抬举她了......“话未说完，就被窦氏含笑打断：“妹妹不必过谦，灵越的字在姐妹中是最好的。“说着又对灵越柔声道，“明日把你新临的《兰亭序》拿来给叔父瞧瞧。“

　　李神通点了点头，便合上箱盖，反而朝侍立在门边的亲随微一颔首。那亲随会意，立即转身而出，片刻后捧着一个玄色锦袋回来。锦袋长约四尺，看那亲随双手捧持的架势，显然个头不小。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李神通解开锦袋束口的丝绦，缓缓取出一把长弓。大家皆吸了口凉气，但见那弓身以桑柘木为胎，两端镶着犀角，弓弦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着实的不凡。

　　秀宁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日间就见过这把弓，当时正悬在堂叔坐骑的得胜钩上，随着骏马奔驰轻轻晃动。那流畅的弓身与独特的纹路，令她过目难忘。

　　李神通手持银丝宝雕弓走到秀宁面前，看着眼前已经换下胡服，换上藕荷色联珠纹襦裙、显得娇俏可人的姑娘，脑海中又浮现日间那个纵马驰骋的飒爽身影，不由含笑：“三娘，今日你着实让叔父惊讶了一手，把你的礼物换了一换。“

　　他转头对窦氏笑道，“嫂嫂莫怪某唐突，三娘这般英气，倒让某想起当年在岭南的谯国夫人......寻常闺阁之囿怕是困不住她，故而临时起意。“

　　窦氏从善如流，对怔在原地的女儿解释：“此弓乃独孤皇后，你们的姨祖母所赐——你们叔父当年春狩射鹿得了头彩，蒙她亲授。既然他舍得拿出来，必是认定了你。“她目光中带着鼓励，“还不快谢过叔父厚赐？“

　　看着眼前豪爽坦荡的叔父，秀宁白日里那点不甘与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心口涌起的热流直冲眼眶，让她眼前泛起薄薄水雾。她将宝雕弓接过，小心放在身侧，深吸一口气，忽然单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因着动作生疏，身子微微晃了晃，却仍挺直脊背，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侄女...谢叔父！“

　　李神通见状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眼角的笑纹深深漾开。他上前扶起秀宁：“善！大善！这才是我兄长的女儿！“

　　见侄女眼角犹带泪光，他话锋一转，故意带着几分得意道：“横竖这几日得闲，叔父教你几手射术。不是某自夸，当年在大兴城论百步穿杨，也就柴家那个老家伙能胜我半筹。“

　　他边说边比划了个拉弓的姿势，虎目微眯：“你既以军礼拜我，明日卯时，某便要在练武场点你的卯了。“说着故意板起脸来，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也让你们这帮小辈见识见识。“

　　秀宁闻言立即挺直腰板，抱拳的姿势不自觉地又规范了几分：“诺！“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哽咽，眼神却已亮得灼人。

　　李神通满意地捋了把胡须，转头对窦氏笑道：“某观大郎持重，三娘英气，四娘柔顺，兄长这些儿女，倒像是将天地间的灵气都聚在一处了。“

　　......

　　寅时刚过，启明星还挂在天边。大榆树的枝叶在晨风里轻轻摇晃，树下的青砖地还泛着潮湿的寒意。秀宁却已起身，对着铜镜将长发仔细束成男子发髻。她换上那身靛青胡服。站在了昨日兄长李建成练箭的树下。不见叔父身影，秀宁一道一道数着挂在老榆树上的箭靶上的痕迹，一时心痒，忍不住从锦袋里取出宝雕弓，握住光滑的弓身，试着学昨天见到兄长的样子开弓——弓弦仿佛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反硌得她掌心生痛。

　　“此弓乃一石五斗，非壮士不能满引——建成尚需借腰力方能开满。“

　　李神通的声音惊得她险些脱手。转身见叔父负手立在丈外，不知已看了多久。她脸上浮现一抹羞赧的颜色，忙敛衽为礼：

　　“侄女冒失了，还请叔父指教。“

　　李神通略微颔首，从秀宁手中接过宝雕弓，手指轻拨弓弦，发出龙吟般的清响。

　　李神通接过宝雕弓，指尖轻抚弓身：“此弓按三停七绝古法所制，榆木为胎，九股吐蕃牦牛背筋绞成弓弦，开满需百二十斤气力——“话音未落，他右手已扣住三支白羽箭，“看仔细了！“

　　但见他猿臂轻舒，弓如满月。第一支箭破空而去时，第二支已然搭上弓弦。前箭方离弦，后箭已追至，三支箭首尾相衔，在晨曦中连成一道银线，最后一箭的箭镞竟追上前箭的箭羽，双双没入百步外的靶心。

　　“此便是连珠快箭，追星赶月。”李神通收势时衣袂翻飞。秀宁杏眸圆睁，唇瓣微启，眼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

　　不待秀宁眼中的火热散去，李神通却将宝雕弓往膝头一按，但听“咔嗒“两声轻响，弓臂应声分解。

　　“叔父若是舍不得这弓，直说便是，何苦要拆了它......“

　　耳畔传来带着哭腔的嗔怪。李神通抬头，只见秀宁撅着小嘴，眼眶微微发红，纤指紧紧绞着衣带。

　　“傻丫头。“他无奈摇头，将拆解的弓身轻轻放在她手中，“叔父如何舍不得？良弓如良骏，既要善用，更要善养。每次用完定要拆解存放，否则筋角易疲。更忌空放——无箭发弦，那股力道反会震伤弓臂。“

　　李神通引着秀宁来到榆树下斑驳的树影里。“弓都拉不开，何谈射箭？“他负手而立，“今日不练弓，只练劲。看见这些印记没有？建成在此站桩的年岁，比你的年岁都长。“

　　晨光透过榆叶的缝隙，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大大小小的石锁散落其间，露珠在石锁表面折射着细碎的金芒。最小的那个石锁不过海碗大小，秀宁俯身去提时，却发现沉得超乎想象。

　　李神通取出一截白练，轻轻缚住她手腕：“女子气力天生不比男子，筋骨却天生柔韧，合该以巧破力，仔细感受——从足跟发力，经腰背，贯指尖。“

　　秀宁依言沉腰，依着叔父的引导，一股气力自足底升起。石锁应声离地的刹那，她恍然看见无数个清晨在此苦练的身影。

　　日头渐升，秀宁额间已沁出细密汗珠，气息微乱。李神通见她双颊泛红，便抬手止住：“习武如烹鲜，火候过犹不及。“

　　秀宁倚着榆树歇息，目光却仍黏在那拆解的弓臂上。静默片刻，她忽然仰首问道：“若要习得叔父这般神射，需多少年月？“

　　“力气三年，眼力四年，定力五年。“李神通将弓臂轻放在她膝头，“五年砥砺，方得弦鸣雁落。“见她明眸微黯，又温声道：“秀宁不可急躁，自古难事不可一蹴而就。弓亦如人，有骨有魂——“

　　他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细绢，示范执绢手法：“自今日始，你当每日循木理抚拭弓身，细辨榆木肌理，体会牛筋韧劲。“指尖掠过银丝镶嵌的缠枝莲纹，“待得十指通晓木性，双掌明辨曲直，能举重若轻续接弓弦之日，方是开弓之时。“

　　朝阳跃上檐角，为榆树下陈列的兵器镀了层金边。少女端坐树下，握着素绢细细擦拭宝雕弓的每一道木纹，仿佛在聆听沉睡的呼吸。晨光流转在银丝缠枝纹间，她垂眸轻笑，期待着收到回应的那天。

　　......

　　三日后拂晓，大兴来的青篷车碾着晨露驶入庄门，车辕上还沾着京郊的黄土。

　　武功县的官道上早已备好车马，一行人决定趁晨雾将散出发。窦氏亲手为李建成整理衣襟，指尖在狐裘领口流连再三，这是儿子首次离家远行，她强压下喉间涌起的酸涩，声音放得极轻：“陇西风沙大，护膝要时时戴着。你父亲...“话到此处突然顿住，忙低头为他调整衣冠，“遇事记得多思量，莫要莽撞。“

　　朝阳刺破晨雾的刹那，她借着系披风的动作，迅速用袖口拭过眼角。待抬起头时，又是那个端庄持重的唐国公夫人，唯有微微泛红的眼梢泄露了方才的情绪。

　　四妹李灵越也怯生生捧出个锦囊，声音细若蚊蚋：“大兄......这里面是晒干的桂花，陇州若是睡不安稳，放在枕边能安神......“

　　“很香。“李建成将锦囊珍重纳入怀中，对庶妹温和一笑，“有劳妹妹费心。“

　　直到李建成登上马车前，人群中的秀宁才抱着个青布包袱趋步上前，仰头时晨露沾湿的长睫轻颤，秀宁捏着包袱的手指微微发紧，上前两步将青布包袱捧到兄长面前：“前日秀宁不该任性顶撞大兄。“她低头盯着包袱上自己绣的歪斜的平安结，声音渐渐低下去，“这些天跟着叔父习弓，才知道...才知道当时大兄一番好心。“她解开包袱，露出双棕色兔皮手套。

　　李建成接过手套，柔软的兔绒立即包裹住指尖，暖意顺着脉络缓缓蔓延，兔皮手套针脚粗疏却特意加厚了虎口处——正是他惯用的持弓手势。

　　想起妹妹得知他要去陇州不过这三两日光景，白日里既要缠着叔父学弓，还要完成母亲布置的课业，这手套定是就着灯火赶工缝制的。

　　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为兄走后，要照顾好二郎，孝顺母亲。“

　　朝阳跃上旗杆时，车马终要启程。窦氏立在最前，端庄的朝服袖口微微颤动。李神通朝着窦氏一拱手翻身上马，玄色大氅在秋风里猎猎作响。秀宁突然向前追出几步，宝雕弓的锦袋在腰间轻晃。

　　“大兄——“她望着兄长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将双手拢在唇边，“我等你与我比较箭术！“

　　官道上的少年回首挥手，晨光为他周身镀上金边。车队消失在黄土尘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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