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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心置腹
不夜侯一会后,江归舟与孟相旬又见了数次面。为了打消皇帝的猜疑,孟相旬先是装作在酒楼与江归舟偶遇,作出一副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的情状,之后又顺理成章地多次见面,乃至于将江归舟请至东宫一夜详谈。
直到最后一缕春风离开京城,初夏的柳絮纷扬之际,孟相旬终于确信百密无失。于是一封太子令旨送至太学,江归舟正式被任命为东宫右春坊中舍人。
至此,江归舟算是正式从太学毕业。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离开的这天,祭酒王忆辰、司业卢治和江归舟的学官、部分同窗为江归舟做了简单的践行。
楚未今天又告了假,不在场,倒是谢子苓本着多年舍友之情(虽然实际上只同住了几个月)一路送江归舟到太学正大门。
“楚照寻又做什么去了?今天也告假?”纵使这样说,谢子苓语气里也听不出为江归舟打抱不平的意思,当真只是不满楚未。
江归舟笑道:“没关系的,又不是今日过后就难再见面了,照寻要做什么就做去吧。”
“你对他还真是包容。”谢子苓哼了一声,“快走吧,我不继续送了。”
“我以为我对你也挺包容的了,不然怎么忍得了这几年?”江归舟打趣道,见谢子苓表情如同吃了苍蝇,便笑道,“玉宣留步,今后若是有空,不妨来寒舍坐坐?”
谢子苓拉着脸:“我不会去的,你别一厢情愿。”
江归舟也不过随口一说,并不在意,笑着点点头便离开了太学。
孟相旬几日前便替江归舟置办好了宅子。他本意是想替江归舟在离皇宫更近些世家府巷置套小宅,但江归舟婉拒了,最后还是在平民聚居的百衣巷置了一个朴素的小院。
江归舟走进院子时正好看见一位中年妇女在檐下晾晒衣物,笑着唤道:“张姨。”
“哎,小舟回来了,晚上想吃什么?”女人笑问。
“张姨做什么我都爱吃。”江归舟随口说着走进卧室。
张芳舒是江归舟在巴蜀时的邻居,少年时父母都死于饥荒,她独自逃难到蜀地,因江归舟养父母的救济才得以生存,于是在蜀地落了户,并在几年后成了家。
她的丈夫也是苦命人,夫妻俩没有孩子,所以一直对段溢之、江归舟兄弟视如己出,二人同时也是巴蜀地带隐匿叛军的初始成员。江归舟上京第二年,张芳舒也在段家安排下从巴蜀来到京城,流连市井中为江归舟打听消息。
宅子置好后,江归舟第一时间找到她,以雇佣的名义让她先自己一步搬进了百衣巷。
江归舟自己简单收拾了一番卧室和书房,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拿着到院子里问道:“张姨,这信是你放在桌上的?”
张芳舒瞅了眼他手上的信,道:“是,前天晚上送来的,我一看是给你的就放你桌上了,差点忘记。”
江归舟点点头,回到书房开了信,果不其然是段溢之的字迹。然而内容却是林晓霜的口吻,从学业到生活都事无巨细地叮咛了一番,段溢之直到最后才补了两句话,嘱咐江归舟一切安好,不必挂怀。
养母的关怀让江归舟从心底泛上一丝感动的酸涩,当下便提笔回信。
“段叔林姨亲启……孩儿如今已入东宫,一切顺遂,不必忧心。段叔林姨平日注意身体,切勿操劳……问街坊邻居们安……”
一封家书写完,江归舟已能想到林晓霜看信时会如何笑骂。
“这小兔崽子,老娘还没老到要他反来叮嘱我的时候吧!”眼前浮现林晓霜泼辣的笑容,江归舟唇角无意识地勾起。笔下不停,又单独为段溢之提了一封信。
两封信严严实实封了口,江归舟将其放入怀中,去马厩牵马出来,赶在黄昏前到了驿站将信寄出。
回到百衣巷时日光已渐沉,江归舟眼尖,在自己家附近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未身着一袭宽袖白衫,正在看小贩摊上的东西,身边跟着的两个半大小厮,一个抱着一坛酒,一个捧着几个叠起的锦盒。
江归舟大概猜到了楚未是来干嘛的,干脆下马朝他走去。
周围的小贩都看出楚未衣着气度不凡,不免好奇地打量着他。楚未仿若未觉,平静地从摊上拿了个泥捏的小狗,付了远远超过本价的钱,然后一回身就对上了江归舟戏谑的目光。
楚未一愣,笑道:“季青,好巧啊?”
江归舟牵着马,和楚未并肩往自家院门走去,忍不住逗对方道:“楚二公子光临敝舍,有何贵干啊?”
楚未挑了挑眉,当即垂下眼睫,一边可怜兮兮地看着江归舟,一边接话道:“江大人高升,在下赶紧来巴结巴结,求大人提携。”
“……”江归舟逗人不成被反将一军,差点没噎死,“谁巴结权贵说得这么直白啊?”
而且咱俩到底谁是权贵……
“是江大人问的呀,在下只好实话实话了。”楚未已经忍不住笑了,嘴上却还是不放过他。
“……”江归舟无奈道,“我错了,你别这样叫了。”
楚未终于笑嘻嘻地止住这个话题。江归舟笑问道:“你刚刚买的什么?”
楚未从袖中取出那个泥塑小狗:“是不是特别像?”
小狗摇头摆尾,憨态可掬,的确十分可爱。但江归舟知道,楚未能一眼看中它,只是因为它很像楚未的爱犬。
“嗯,确实很像。”江归舟笑着应了一句。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江归舟的院子门前。
江归舟把马牵回马厩,回来便看见楚未指挥两个小厮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说道:“行了,你们两个先回府吧,账房领赏钱。”
小厮点头哈腰地走了,江归舟走过去,目光略过那坛酒,落在几个锦盒上:“这是什么?”
“笔墨纸砚,都是名家所制,权当乔迁之礼吧。”楚未道。
“多谢。”江归舟道。
楚未笑道:“你不嫌寒酸就行。”
“……你我原来这么生分的吗?”江归舟撇他一眼,将锦盒收入书房,出来见楚未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到处看,忍不住说道,“你晚上不是有约?”
“今天的诗会是下午的。”楚未看向他,“晚上我没事了。”
江归舟点头:“那正好,留下来吃饭吧。”
张芳舒之前见江归舟领了个青年公子回来,早就生起火做饭了,袅袅炊烟升向黄昏的天空,又被微风吹散与邻居家的尘烟融为一体。
江归舟坐在院中石桌旁,看了看天色,突然想起几月前踏足的那条小巷,于是看向对面的楚未道:“之前我们去过的那条巷子现在怎么样了?”
“比之前好多了。”楚未笑道,“那里的百姓大部分都做了小本买卖,起码寻常温饱是不成问题了。”
“善堂呢?”
“主要还是我出钱,不过不少街坊也会帮衬。”楚未道,“季青若是很关心,不如有时间了亲自去看看?说来你前两个月还是经常去善堂看那些孩子们的,他们都非常想你呢。”
“嗯,我是好久没去了。”近日和孟相旬见面太频繁,江归舟确实没时间再往那条近郊的小巷跑,“日后如果有空,一定会去看一看的。”
江归舟想了想,又问道:“你这次做得这般高调,你兄长没说什么?”
往日楚未虽也常做类似的事,但为了避免安阳侯世子的忌惮,都是隐瞒身份,低调行事。而这次他一反常态,从修葺小巷,到施粥布济,都是打着安阳侯府的名号大肆宣扬,“纨绔子救济贫民”的事迹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楚未笑道:“他也不需要一个真正的草包做帮手。”
江归舟一听这话,就知道楚未心里明镜一般,放心笑了。
楚未装了多年纨绔,把世子兄长的防备磨到近乎消失。而如今秋闱临近,他要开始慢慢展露锋芒,才能让父兄确信他可以在朝堂上做好一个助手,愿意给他更多帮扶。
然而事缓则圆,楚未现在还不能展现出太大的转变,一个“慈悲为怀”的美名就刚刚好。
张芳舒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江归舟开了楚未带来的那坛酒,二人把酒言欢直到月上柳梢。
“季青可知今日诗会三皇子也在?”楚未见张芳舒被邻居叫出了门,方敢压低声音道,“我听那藏不住话的说,太子今日还是被陛下叫去敲打了一番。”
江归舟轻哼一声笑道:“陛下的疑心病越来越严重了。”
楚未看了眼虚掩着的院门,声音又压低了些,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音量道:“太子是个有能力的,也有远见,可惜摊上我们这位陛下,都不知道将来能不能顺利即位。”
说着,楚未闭了闭眼睛:“其实每次帮济百姓时,我都在想,天子脚下尚有这般多活得水深火热的人,那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呢……季青,你是巴蜀布衣出身,你知道吗?”
江归舟闻言看了看他:“你喝多了?”
“没有。”楚未的脸颊被月光镀上一次柔光,“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以前从没说过这种话。”江归舟道。
“因为你已经有官职了,季青。”楚未道,“我也快了。虽然早就做好准备了,但真到这天,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季青,我今天突然觉得,或许该想想以前没有深想过的事了。”
江归舟撑着脑袋看他,道:“蜀地还算富庶,百姓生活和京城相差不大。但我十五岁上京时,曾在路上见过受天灾、匪患摧残的流民,他们的生活比你在京城见到的贫民更加痛苦。”
“我儿时也曾随养父母游历过,见过饥荒之下易子而食,也见过天灾之后十不存一……照寻,你没见过的地方,确实还有很多人生活得水深火热。”
楚未沉默许久,道:“京城的百姓就已经不是靠我的善心能全部救济的,如果要救天下百姓……季青,有你辅佐的太子可能做到吗?”
“很难。”江归舟平静道,“大燕已是病入膏肓,太子救不了大燕,更救不了百姓。”
楚未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季青,你也喝多了?”
“没有。”江归舟道。
楚未看着面前的挚友,突然发觉他们相识四年来从未像今晚这般推心置腹过。他感觉自己已经向江归舟完全敞开,却似乎还不曾彻底看透过江归舟。
唔……也可能是他以前没有深想过?
可能真的喝多了……但是这坛酒并不烈,他也不曾贪杯,难道真是因为心事吗?
嗯……楚未觉得思绪有些迟钝,有什么问题一直想不通,可酒精却让大脑变得死倔,于是便一直想下去,然而不知何时跑了偏,等反应过来已经想不起最开始想的是什么了……
楚未感觉自己脑子空白了一瞬,却有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捧起他的下巴。
江归舟打量了他一番,轻叹道:“你是真的不能再喝了。要回侯府吗?”
楚未眨眨眼,摇头:“侯府门禁了。”他平日夜不归宿都是直接宿在花楼或客栈的。
“那便住我这里吧。”楚未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回来的张芳舒,“张姨,帮忙收拾下酒菜行吗?我去给他收拾客房。”
这座院落不算大,只有一间客房,没想到搬进来第一夜就能用上。待到将客房和楚未都收拾清楚,再把人放到床上,楚未两眼都有些迷糊了。
“这酒后劲这么大,你自己带来的自己不清楚么?”江归舟无奈道,“今夜不过呓语,你不必介怀。”
见楚未昏昏沉沉似乎要睡去,江归舟熄灭了屋内的灯烛:“我明早第一次入宫,今夜不能陪你。你早些休息吧。”
离开客房后见厨房里还亮着灯光,是张芳舒在清洗碗碟。江归舟进去道:“张姨,我来帮忙。”
江归舟熟练地将残羹倒入泔水桶,再洗净碟上污渍。张芳舒一边清洗一边道:“那位楚公子不是一般人。”
“怎么说。”江归舟随口问道。
张芳舒轻声道:“小舟你想想,全京皆知楚二公子挥金如土,但是我这些年留意到他私底下搭上了不少权贵,还有小舟你也知道的,他经常救济贫民。若他真是这般随意挥霍的人,又哪来的钱做这些事呢?我可是打听到安阳侯府的份例没有这么多。”
江归舟默默地听着,张芳舒继续说道:“我留意之后,发现京城不少有名的商铺都悄悄换了东家,明面上还是原来的老板,实际上却已经有了新主家。我细细打听一番后,你猜怎么着,这些新东家都是同一个人,就是这位楚二公子。”
“而且这一切啊都神不知鬼不觉的,我都是在好多地方打听完后才意识到是他的,要不是运气好都打听不全。如果不像我这样特意去查,还真不会知道呢。”张芳舒一口气说完,又叹气道,“小舟啊,我知道你和楚公子关系好,他也确实可以帮到你很多。但他这种人实在是太厉害了,你可得注意着,别反被算计了去。”
江归舟安静听完,知道张芳舒是真心实意地担心他,于是安抚道:“我知道了,谢谢张姨提醒。”
这些事情江归舟都知道,楚未不曾瞒他一点。
楚未的厉害他比谁都清楚,而楚未对他信任也确实毫无保留。
相比之下,反倒是江归舟不够坦诚。但无论如何,他会回馈楚未同样的信任。
日升月落,第二日江归舟出门时,楚未还没有起床。不知道这人宿醉醒来会怎么样,江归舟将他托付给张芳舒,便打马入了宫。
进了宫门再进入东宫,江归舟这才算是来到他的办公场所。
东宫有自己的官署,也有仿照朝堂三省设立的左春坊、右春坊、家令寺等部门及各类独立衙门。江归舟是右春坊中舍人,名义上是效仿门下省的右春坊的次官。
虽然听起来挺厉害的,但品阶其实并不高,实权更是几乎没有。
事实上,所有东宫官僚中,只有太子詹事和左、右庶子有些实权可言,然而不幸的是,这三位都是皇帝任命,是皇帝的眼线。再加上孟相旬一心躲避猜忌,东宫许多官职都闲置着,他真正可用的人寥寥无几。
但这对江归舟而言不是坏事,这意味着他将会更容易得到孟相旬的重用。
在右春坊点完卯,江归舟正准备去请教一番他的直系上司、右庶子方白。
然而还没等他见到方白,就有宫人来传太子口谕:“请中舍人江季青前往文华殿觐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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