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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聘
平乐二年小暑,帝后大婚,阖宫上下,好不热闹。
施恩齐满身酒气,被郑愈安搀回了玄圃殿。
他独自坐在铺着软垫的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膝头那件大红喜服。锦缎繁复层叠,金线绣就的龙纹在烛火下流转着刺目的光,那红浓得像凝固的血,铺陈出满室奢靡,却只让他心头泛起一阵腻烦。他缓缓垂眸,兀自摇了摇头:“这衣服不好,孤要换掉。”
侍立在侧的郑愈安闻言,眉头微蹙,上前一步躬身劝道:“陛下,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这喜服乃是礼制所定,万万换不得啊。”
“为孤更衣。”施恩齐打断他的话,四个字像淬了冰,重重砸在地上,容不得半分置喙。
君心难测,圣命难违。宫人们深谙此道,不敢再多言,连忙敛声屏气地走上前来,诚惶诚恐地为他褪去那身扎眼的红,换上了他平日里最偏爱的玄色常服。领口绣着的五爪金龙,在暗沉的衣料上隐现微光,低调却难掩威仪。
换好衣裳,施恩齐走到铜镜前,轻轻转动着左手拇指指节上的扳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镜中的男子形销骨立,玄色衣料将他本就苍白的面容衬得愈发病态,那浅褐色的眸中,却褪去了方才的混沌,清明得惊人。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仿佛只有这样,才是那个高处不胜寒的宴国君主。
于是他终于想起来,今日大婚的另一位主角——崔令仪还在云阶宫候着他。纵使两人都是迫不得已,可于情于理,她已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他终究该去看看。
云阶宫遍悬红绸,鎏金宫灯里的烛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半分殿内的凄冷寂寥,反倒将那些喜庆的色彩衬得愈发扎眼。
宫娥垂首躬身,轻轻推开沉重的朱红拱门,施恩齐缓步走了进去,靴底踏在冷冰的汉白玉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阔的大殿里荡开淡淡的回音。
他目光落在殿中那抹鲜红的身影上,薄唇微勾,语气听不出喜怒:“皇后今日辛苦了。”
崔令仪端坐于镜前,凤冠霞帔尚未卸下。她闻言缓缓转身,一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新妇的娇羞,反倒盛满了冰冷的疏离,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谢陛下体恤。若是阿祐还在世,你得称我一声皇嫂。”
施恩齐长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敛去,在她身侧的锦凳上坐了下来,伸手便要去握她的手,“春宵苦短,皇后大喜的日子,提过世的人做甚?”
崔令仪浑身一僵,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瑟缩着向旁边侧过身,避开了他的触碰,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慄惕与抗拒。
施恩齐的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缓缓起身,背对着她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淡无波:“崔小姐放心,我对崔小姐没有非分之想。”
“家父年迈体弱,令仪恳请陛下从轻发落。”崔令仪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施恩齐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像冰:“崔小姐也觉得世事艰难,不是吗?就如世人所言,崔相呕心沥血,才有了先帝的宴清盛世,和我施恩齐年少登帝。”
他心中暗忖,崔护这个老贼,倒养出了个秉性纯良的好女儿。从他踏进云阶宫的那一刻起,崔令仪的每一句话,都在不动声色地给他找不痛快。
崔令仪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陛下想说什么不妨直说,令仪自然不是糊涂人。”
“我弑父篡权,假传圣旨,没错,我手段是不光彩。”施恩齐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肆无忌惮的嘲讽,“可既要夺权,谁又能全身而退?崔相手上,又沾着多少人的血?”
崔令仪抿紧了唇,一言不发,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衣袖。施恩齐口中的那几条人命,她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好,我帮你算算。”施恩齐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李峥,聂允中,朱伯棠,还有——施恩祐。”
见崔令仪瞳孔骤缩,神色骤然一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施恩齐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她的心上:“施——恩——祐——”
崔令仪眉头紧紧蹙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骨的疼痛让她稍稍找回了一丝理智。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了,可眼底深处却翻涌着一片彻骨的冷冽,像结了冰的湖面。
“皇后可别这样看着我。”施恩齐轻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诮,“那道假圣旨,可是崔相亲手拟的。我从未矢口否认过,你的丈夫、我的皇兄施恩祐的死与我有关。可崔相曾对你说过施恩祐的死与他无关吗?”
“施恩齐,你别太过分!”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崔令仪的怒火,她猛地抬起手,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施恩齐的脸上,清脆的声响在殿内回荡。
施恩齐被打得偏过头,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一道清晰的红痕。他却不怒,反而猛地攥住了崔令仪还在挣扎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可下一秒,他又缓缓松开手,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回她的身侧,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宝物。
他全然不顾脸上的疼痛,只是盯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崔令仪,你不是想知道施恩祐的死因吗?那我告诉你,施恩祐,是崔护害死的!”
“无稽之谈!”崔令仪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愤怒,声音都在颤抖,“那时我与阿祐已有婚约在身,父亲为何要算计于他!”
“因为我那皇兄,太傻了。”
施恩齐只觉一股彻骨寒意顺着他的脊骨悄悄攀附而上,锐得像冰锥般刺得他生疼。他恍惚间又跌回了十七岁那年,正置身于崔府那间暗无天日的密室——他那份吞天噬地的野心,被崔护堂而皇之地摆上了台面,坦荡得近乎嚣张。
紫檀木案上的烛火,映得施恩齐苍白的面容添了几分病气。他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边缘,声音轻缓却带着几分试探:“陛下遣二哥去北疆监军,又将令女赐婚给他,进有二十万大军策反,退有朝中党羽周旋,听得空教人艳羡,好一个文武双全。”
崔护立在案前,一身绛紫朝服一丝不苟,闻言眉头微蹙,语气严肃沉凝:“可这恰恰说明陛下对二皇子毫无立储之意。我们这些人从陛下登临帝位时便开始辅佐,陛下既行肃清之举,又怎会放权,岂不自相矛盾?”
“崔相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不要,连国丈之尊都弃若敝履,不去贵婿那处商讨夺嫡之策,反过来投效我这病弱之躯。如此这般,着实叫人为难啊。”
崔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镇定。
他上前一步,躬身拱手,声音带着几分恳切:“殿下错怪了。密勿署手眼通天,若非世子殿下从中斡旋,臣在肃清之下何以保全。”
“都说密勿署手眼通天,我看崔相才是权势滔天。”施恩齐缓缓起身,虽身形单薄,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连世子假意投靠大皇子,现下为我办事都一清二楚,如此看来,却是我辜负了崔相的一片苦心经营,倒成个糊涂人儿了。”
崔护跪在地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臣岂敢!现下这情势,陛下手底下的密勿署盯着二皇子的一举一动,但凡他行得稍有差池,异心显露,便唯其是问,将那北疆蠢蠢欲动的监军,权势滔天的丞相,以及他背后不安分的母族一举铲除。”
施恩齐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淡漠:“崔相不是已经为自己谋了条生路吗,如今又与我谈何筹码?”
崔护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绝,他重重叩首,发出沉闷的声响:“老臣已是将死之躯,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只求殿下保家中小女周全。”
施恩齐缓缓伸手将他扶起,指尖带着一丝未散的病弱凉意,目光却异常坚定:“崔相看人眼光当真毒辣。我既无施恩颂背后那般倾尽全力的母家扶持,也无施恩祐舅舅手中紧握的兵权,唯有一颗夺嫡之心赤诚未改,还请崔相屈尊,助我一臂之力。”
崔护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若臣此刻禀明,李峥与施恩祐暗中勾结,不日便要举兵谋逆,陛下还会留施恩祐这条命吗?”
施恩齐猛地一震,原本苍白的脸色愈发没有血色,唇瓣翕动着,咳了一声才稳住气息。“崔相倒是狠心,连自己的女婿,当朝二皇子的性命,都能这般轻描淡写地弃之不顾?”
“二皇子蠢钝无谋,空有野心却无城府,”崔相抬手拂去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语气斩钉截铁,“他连自身都难保,我怎敢将小女的一世平安,赌在这样一个草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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