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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弈
城东,墨韵斋。
与其说这是一间书斋,不如说是一处隐于市井的雅苑。白墙黛瓦,清幽古朴,尚未踏入,便能闻到空气中浮动的淡淡墨香与茶香。往来之人,多是青衫文士,或低声论辩,或静坐品茗,自有一番不同于宫廷奢靡的清雅气象。
沈惊弦依旧是那身月白常服,并未刻意装扮。他持着谢珩的邀帖,在小厮恭敬的引路下,穿过几重院落,最终来到一处临水的暖阁。
暖阁内,炭火烧得温暖如春,窗外残雪未消,几株瘦竹倚墙而立,别具风骨。谢珩正临窗煮茶,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润清华。见沈惊弦到来,他含笑起身,眸光清亮,如春日暖阳。
“沈公子,冒昧相邀,还请见谅。”他拱手为礼,姿态优雅自然,毫无世家公子的骄矜之气。
“谢公子客气,能得公子相邀,是惊弦之幸。”沈惊弦还礼,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两人分宾主落座。谢珩亲自执壶,为他斟上一杯热气氤氲的茶汤,色泽澄澈,香气清幽。
“这是今春的蒙顶石花,尝尝看。”
沈惊弦依言品了一口,茶香沁入心脾,暖意流遍四肢百骸,连日在宫中积攒的寒意似乎都被驱散了几分。“好茶。”他真心赞道。
谢珩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欣赏,却并无令人不适的侵略性:“那日宫中小宴,闻公子一曲《月下海棠》,已是惊艳。后又听闻公子妙手仁心,解乐坊之困,更令谢某钦佩。公子之才,不应囿于乐坊方寸之地。”
他话语温和,却直指核心。
沈惊弦放下茶盏,指尖在微温的杯壁上轻轻摩挲:“谢公子谬赞。惊弦戴罪之身,能得一隅安身,已是侥幸,不敢妄求其他。”
“戴罪之身?”谢珩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然,“沈太傅之事,朝野自有公论。公子清白之躯,何须以此自锢?”
他这话说得含蓄,却隐约透露出对沈家旧案的态度,至少,并非全然认同朝廷的定论。
沈惊弦心头微动,抬眸看向谢珩。对方眼神坦荡,带着真诚的惋惜。他知道,谢珩这是在向他释放信号,一个可能结盟的信号。
“世间之事,有时并非清白与否所能定论。”沈惊弦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权势如洪炉,清白亦能煅为灰烬。”
谢珩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激赏:“公子通透。”他话锋一转,“然而,洪炉虽烈,亦有人能借其势,淬炼自身,乃至……重塑乾坤。”
暖阁内静了片刻,只有煮茶的咕嘟声和窗外细微的风声。
沈惊弦知道,戏肉来了。谢珩邀他,绝不仅仅是品茶论琴。
“谢公子高看惊弦了。”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神色,“惊弦微末之躯,何谈重塑乾坤?但求苟全性命,了此残生罢了。”
“是么?”谢珩看着他,笑容微深,带着洞察的了然,“那公子为何要接下摄政王的赏赐,又为何……暗自揣摩那本边塞杂录?”
沈惊弦执杯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
他果然知道。不仅知道萧执赏赐了药材,连那本没有名字的旧册内容都一清二楚。这位看似温润无害的谢家公子,其情报网与洞察力,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更为可怕。
他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那层刻意营造的淡漠与顺从褪去少许,露出一丝属于他本身的锐利与清明:“那么,谢公子以为,惊弦当如何?”
见他不再全然伪装,谢珩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他提起紫砂壶,为沈惊弦续上茶水,动作行云流水。
“京都虽大,却如一盘棋局。有人执子,有人为子。”谢珩的声音温和而有力,“谢某不才,愿为执子之人,添一助力。而公子……难道甘愿永远只做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么?”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惊弦:“公子之才,当为执子者。”
棋子和执子者。
这话,与沈惊弦内心深处的不谋而合。他从未想过永远屈居人下。无论是萧执,还是谢珩,在他眼中,都可能是他登顶的阶梯,而非终点。
“执子者,亦需有棋盘可供落子。”沈惊弦缓缓道,语气中带着试探。
“棋盘自然会有。”谢珩成竹在胸,“三日之后,西郊梅林,有一场文人雅集,以诗会友,实则……亦是议论时局。若公子有兴趣,或可前往一观。”
他递出了一张更具体的入门券。那不再是简单的赠药赠谱,而是将他引入一个真正的、属于士林清流,或许也暗藏政治势力的圈子。
沈惊弦看着谢珩,对方眼中是坦诚的招揽,也是冷静的评估。他在赌,赌沈惊弦的价值;沈惊弦也在赌,赌谢珩这条船,是否足够坚固,能载他渡过最初的惊涛骇浪。
“蒙顶石花,清醇甘冽,是好茶。”沈惊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再次端起茶杯,轻轻一晃,看着澄黄的茶汤在杯中荡漾,“只是不知,若以雪水烹之,滋味又会如何?”
他在问,若融入谢珩的阵营,最终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谢珩眸光一闪,了然于心,含笑答道:“雪水烹茶,固然清寒彻骨,然涤尽尘滓,方得至味。个中冷暖,需品者自知。”
他承认前路有艰险但承诺最终能抵达更高的境界而能否承受,要看沈惊弦自己
一场无声的交易,在茶香袅袅中初步达成。
沈惊弦放下茶杯,起身:“茶已品过,多谢公子盛情。时辰不早,惊弦该回去了。”
“公子慢走。”谢珩亦起身相送,行至门口,他忽然又道:“那本边塞杂录,若公子有兴趣,谢某这里,或许有些更详尽的舆图与笔记。”
沈惊弦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道:“多谢。”
回到乐坊那间冰冷的小屋,沈惊弦的心却并不平静。
谢珩的邀约,像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除了依附萧执这头猛虎之外的另一种可能。谢家代表的清流势力,盘根错节,在朝中影响力不容小觑。
然而,与谢珩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的另一版本。这些世家大族,最重利益,今日可以扶持你,明日亦可以抛弃你。
他走到窗边,目光落在桌案上那本萧执所赠的无名旧册上。
边塞杂录……萧执为何独独给他这个?是随意为之,还是意有所指?是在试探他对军旅之事是否感兴趣,还是……在暗示什么?
他想起册子中某一页,曾潦草地提过一句关于前朝败于北狄的战役,语焉不详,却与他暗中调查的某个线索隐隐吻合。
萧执,他知道多少?
沈惊弦拿起那本旧册,指尖划过粗糙的封皮。
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一边是谢珩代表的士林清流,温润如玉,路径相对“清正”;一边是萧执代表的绝对强权,冰冷危险,却可能触及核心秘密。
或许,他并不需要急于选择。
水既已浑,何不将这水,搅得更浑一些?
他翻开那本旧册,就着昏黄的灯火,仔细研读起来。无论是为了应对萧执的试探,还是为了自身的目标,他都需要了解更多。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最后一丝天光被暮色吞噬。
沈惊弦的侧脸在灯火映照下,一半明亮,一半隐于阴影,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身处迷雾中的前路。
但他眼中,却燃着清晰而冷静的光芒。
这盘棋,既然已经入局,他便要做一个真正的……下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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