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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林远的手札令叶知秋心绪翻涌,再难平静。
那份绝望太过真实,不似作伪。若林远真的未死,并且就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推手,那他化身“山魈”,恐怕绝非简单的报复社会。
这背后,或有冤屈,或是更复杂的图谋。
调查很快有了回音,但结果却让叶知秋的心更沉了几分。
关于那场火灾,卷宗记载语焉不详,只说是夜间起火,火势迅猛,等邻里发现并扑救时,林家小院已烧毁大半。林妻柳氏确系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林远本人据说是被救出时已重伤濒死,面目全非,没过几日便传出死讯,由其师叔周老木匠操办了下葬。至于其女林秀,则记载被周老木匠送去了外地远亲处抚养。
叶知秋用手指敲着这份漏洞百出的卷宗,语气冰冷:“周老木匠,他自己都穷得叮当响,还有能力抚养一个幼女?更何况,邻里都说他胆小怕事,林远死后,他更是闭门不出,几乎与外界断了往来。这事,透着古怪。”
刘锋站在下首,补充道:“属下询问了几个当年的老邻居,说法不一。有人说是意外,有人则含糊其辞,暗示可能是得罪了人。但具体得罪了谁,没人敢明说。只隐约提到,林师傅性子倔,不肯接某些活计,惹得一些人不快。”
“哪些人?”叶知秋神色一凛。
“提到最多的是……城东的赵阎王,似乎曾想逼林师傅为他仿制古玩。还有……永阳坊的张员外,好像也曾想买林师傅家祖传的什么图谱,皆被拒绝了。”
赵阎王,张员外,又是这两个名字。
叶知秋靠在椅背上,心中疑虑重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横刀的刀柄。
更夫王五事件牵扯到张员外的管家,张员外自己将矛头指向赵阎王,而林远的悲剧似乎也与这两人有关。这错综复杂的关系里,仿佛都围绕着已死的林远展开。
叶知秋突然问道:“那灰衣戏班呢?查得如何?”
“回县令,那戏班行踪不定,在码头只停留了不到两日便离开了。据其他摊贩说,他们往南边去了,班主确实常穿灰衣,寡言少语,带的几个大木偶很是精巧。但没人知道他们具体去了哪里。”
线索似乎又断了。叶知秋感到一阵烦躁,仿佛置身迷雾,看得见影影绰绰,却抓不住实体。
裴清珩坐在一旁,安静地听完,此时从容开口道:“或许,可从此物入手。”
他指的是那本林远手札。
叶知秋疑惑地看向他:“这手札有何特别?”
裴清珩轻轻拿起手札,手指抚摸着封皮和书脊:“制作此书匣与装订线的手法,与那发声机关一脉相承,皆是一等一的匠人手艺。但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将手札凑近鼻尖,微微地嗅了一下,眉头轻蹙,“这书页之间,除了陈墨与旧纸的气息,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药味,像是……被药气熏染日久,已浸入肌理。”
“药味?”叶知秋挑眉看他一眼,略带诧异,“裴先生还懂药材?”
裴清珩轻轻摇头,将手札稍稍拿开些,语气平淡:“不敢说懂。只是常年与古书画打交道,有时需辨别画纸、绫绢是否被虫蚁蛀蚀,或被药物熏蒸处理过,久而久之,对一些特别的气味便敏感些。”
他略一沉吟,似乎在回忆和分辨,“这味道……苦涩中带着一丝辛烈,并非安神静气的寻常檀麝,倒像是……用于应对严重外伤火疮,或是缓解剧烈疼痛的方子里,常会用到的那几味药……只是气味过于微弱,混杂多年,难以精确分辨了。”
叶知秋忽然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治疗火疮……林远若真从火场逃生,必是重伤!他需要医治,需要药物,一个重伤之人,不可能独自隐藏得如此之好,必定有人相助!”
叶知秋的思路瞬间清晰了许多。那个灰衣班主很可能真与此事有关。
“刘锋,加派人手,沿着戏班离开的南边方向追查,重点是各个乡镇的医馆、药铺,查近一年来,是否有购买大量治疗火疮、镇痛药材的陌生面孔,或者行为异常之人!”
“是!”刘锋领命,匆匆而去。
叶知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胸中的郁结稍散。
又看向裴清珩,只见他执起茶杯,低头浅啜,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精致的眉眼,却更显得他气质出尘。
叶知秋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裴先生,你这鼻子,配上这副好相貌,若不去做古画修复,去替人品鉴香料,怕也能引得全城闺秀趋之若鹜。”
裴清珩闻言,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眼波如水,不起波澜:“明府说笑了。”
叶知秋哈哈一笑,觉得这书生偶尔流露出的无奈神色,颇为有趣。他心情稍好,也有了玩笑的兴致:“你说,这林远若真没死,他搞出这么大阵仗,又是吓唬更夫,又是井里放‘鬼哭’,还把这伤心往事送到我面前,他到底想干什么?总不会是闲得发慌,特意演场大戏给本官解闷吧?”
裴清珩沉吟片刻,道:“其所为,看似混乱,实则皆有指向。更夫被吓,西市夜巡必受影响,利于某些夜间勾当。张员外家闹鬼,其产业、地皮价值受损,必有人得益。而将往事呈于明府面前……”
他抬起清亮的眸子,“或是借刀杀人,或是……恳求青天。”
叶知秋歪头,挑眉看着他:“借我这把刀,去杀赵阎王和张员外?他凭什么认为本官会被他当刀使?”
裴清珩微微一笑,缓缓开口:“或许,他赌的是叶县令的……正直。”
叶知秋微怔。他自然想惩奸除恶,成为一个正直的县令,但他更厌恶被人利用。这林远,或者说这幕后之“山魈”,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既展示能力,又抛出诱饵,一步步引他入局。
“请见明府!”衙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叶知秋的思绪。
“进来!”
衙役快步走入,呈上一封书信:“明府,刚有人用箭射在县衙大门上,箭上绑着此信。”
叶知秋接过信,挥手让衙役退下。
信封上空空如也。他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一行字,笔迹与象牙微雕上的如出一辙,正是那“山魈”的手笔:
“欲知火因,可问城西铁匠孙瘸子。其人嗜酒,三杯黄汤下肚,或吐真言。”
叶知秋将信纸递给裴清珩。“看,新的指引又来了。这位山魈先生,还真是贴心,生怕我们找不到路。”
裴清珩看完,眉头微蹙:“此乃阳谋。他知我们会去,亦知那孙铁匠可能因此惹祸上身。”
叶知秋冷笑:“他这是再逼我,逼我尽快介入,去查那场火的真相。也好,本官倒要看看,这把火底下,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他不再犹豫,抓起横刀:“走,去会会这位孙铁匠。”
“此刻?”裴清珩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
叶知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夜黑风高,正好喝酒,也正好……听故事。刘锋去查药铺了,你陪我走一趟。放心,有本官在,保你无事。”
裴清珩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架势,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站起身,默默跟了上去。
去往城西的路上,叶知秋看着沿途景象,眉头越皱越紧。
以往入夜后虽不及白日喧嚣,但总有些铺肆摊贩点灯营业,行人往来。可如今,因“山魈”闹得人心惶惶,不少铺子早早关了门,街上行人稀少,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面露不安。
城西一带本就不如主城繁华,此刻更显萧条冷清,几个原本生意不错的夜食摊子也空荡荡的,摊主正唉声叹气地收拾家什。
叶知秋勒住马,看着这凄清景象,心中沉甸甸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县令当的并不称职,百姓因怪谈恐慌至此,生计受损,他却只将此案视为对自身权威的挑衅,或是一场亟待解开的智力谜题。
裴清珩策马在他身侧停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百姓畏“山魈”如虎,实则是畏那背后操纵人心、扰乱生计的恶徒,叶县令若能揪出幕后之人,还此地安宁,便是大功德。”
叶知秋没答话,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沉声道:“走吧。”
铁匠铺子很好找,经过几条窄街,远远就能听到隐约的敲打声,稍近了,能看到在夜色中泛着红色火光的炉子。
铺子门口,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正就着一小碟茴香豆,独自喝着闷酒。他的一条腿蜷缩着,姿态别扭,正是那孙瘸子。
叶知秋让其他衙役在远处等候,自己只带着裴清珩走了过去。
“孙老哥,叨扰了。”叶知秋语气刻意显得随和,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地拿过一个空碗,也倒上了一碗浊酒,“闻着酒香,过来讨一碗喝。”
孙瘸子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了叶知秋一眼,又瞥见他身后气质清冷的裴清珩,眼里闪过一丝警惕:“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的,听人说孙老哥打铁的手艺是一绝,慕名而来。”叶知秋端起酒碗,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酒很劣,呛喉,但他面不改色。
孙瘸子将信将疑,但见叶知秋喝了酒,警惕心稍减,嘟囔道:“老了,不中用了,打不动了……”
叶知秋又给他满上酒,状似无意地问道:“老哥在这城西住了有些年头了吧?可还记得去年那边……”他随手往林远家旧宅的方向指了指,“那场大火?”
孙瘸子端酒的手猛地一抖,酒水洒出来些许。他脸色微变,低下头,含糊道:“不……不记得了。老汉我喝多了,记性不好……”
叶知秋与裴清珩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反应,分明是记得,而且有隐情。
叶知秋放下酒碗,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孙老哥,我并非歹人。只是那场火,烧死了一个无辜妇人,毁了一个家。难道你忍心看那含冤之人,永无昭雪之日?”
孙瘸子身体一颤,握着酒碗的手指收紧。
裴清珩静静走上前,忽然轻声开口:“老丈,您这铺子里的火,是用来锻造生计,给人希望的。而那场火,夺走的却是一条人命和一个家的念想。同为与火打交道的人,您当真……能心安吗?”
他的话不像叶知秋那般带着压迫感,却像一根刺,精准地戳中了孙瘸子内心柔软的地方。
孙瘸子忽然抬起头,眼中已有了泪光,他看看叶知秋,又看看裴清珩,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哑着嗓子,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那火……那火不是意外!是……是有人故意放的!”
“谁?”叶知秋立刻追问。
“那天夜里,我……我起来小解,看见……看见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摸到林家附近,手里……手里还提着油罐子!”孙瘸子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我……我认得其中一个人,是……是赵阎王手下的打手,那个脸上有疤的!”
赵阎王的手下疤面虎!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人证亲口指认,叶知秋还是感到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纵火行凶,简直无法无天!
“那你当时为何不报官?”叶知秋强压怒火问道。
孙瘸子脸上露出羞愧和恐惧交织的神情:“我……我不敢啊!那赵阎王是什么人?我要是说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我这家小……呜呜……”他说着,竟伏在桌上,压抑地哭了起来。
叶知秋默然。市井小民的恐惧,他能够理解。若非那“山魈”步步紧逼,将这线索直接送到他面前,这桩惨案的真相,恐怕真要石沉大海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孙瘸子的肩膀:“老哥,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你好生过日子,此事,本官自有主张。”
他特意用了“本官”自称,表明了身份。
孙瘸子吓得止住了哭声,惊恐地看着他。
叶知秋不再多言,留下些银钱放在桌上,算是酒资和安抚,随即对裴清珩使了个眼色,两人转身离开了铁匠铺。
夜风吹拂,带着凉意。叶知秋驱马行在寂静的街道上,面色沉静,心中却已浪潮翻涌。
赵阎王纵火行凶,几乎害得林远家破人亡。张员外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林远化身“山魈”,针对的更夫和张员外,难道仅仅是为了制造混乱,还是另有深意?
那本手札的悲恸,孙瘸子的指证,还有那精准无比的预言和机关……
所有线索交织在一起,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被逼入绝境的天才,正在进行一场盛大而绝望的复仇与控诉。
而他叶知秋,已被彻底卷入了这场局中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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