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题

　　大巴车缓缓停靠在青屿一中的校门口时，已是下午四点。

　　西斜的秋阳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老长，给熟悉的校园镀上了一层怀旧般的暖金色。

　　离开了七天，再次回到这里，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车门打开，学生们鱼贯而下，带着旅途后的疲惫和重新回归熟悉环境的松弛。行李舱被打开，各种背包、行李箱被认领，场面一时有些纷乱。

　　“啊——！连着几天都在玩，真是太爽了！”季淮第一个跳下车，伸了个夸张的懒腰，顶着一头似乎更加狂放的卷毛，对着天空大声感慨，引得周围几个同班同学纷纷侧目，发出善意的笑声。

　　谢斯南跟在他后面下来，手里拎着自己的黑色背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着校门口那块熟悉的校牌，还是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边的伙伴们听清：“唉，明天就要上学了。”

　　这句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了众人本就因离别假期而泛起涟漪的心湖。

　　南向晚立刻垮下脸，哀嚎一声：“别提这个残忍的事实！我的快乐结束了！”她下意识地看向谢斯南，似乎想从他那里找到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裴淼也轻轻抿了抿嘴唇，抱着她的速写本，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对即将到来的、规律甚至有些枯燥的学习生活的淡淡畏惧。

　　顾时溪站在江见川身边，刚刚从大巴的台阶上下来，听到谢斯南的话，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玩野了的心，想要一下子收回来，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江见川，他正微微蹙眉，似乎在清点行李，侧脸在夕阳下显得轮廓分明。

　　这七天的画面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闪现——山顶他伸过来的手，睡梦中他可靠的肩膀，小吃街他递过来的红豆沙和泡芙，还有回程大巴上那个深沉的对视……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帆布包的带子。

　　“行了，别唉声叹气了，”江见川清点完毕，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顾时溪微微发红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静地开口，“作业总要写，学总要上。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别迟到。”

　　他永远是那么理智冷静，像个稳定可靠的小舵手，总能在一片小小的情绪风浪中，将话题引回正轨。

　　“知道啦，江大学霸。”南向晚有气无力地应道。

　　大家在校门口互相道别，约定好晚上线上联系，便各自拖着行李，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江见川看着顾时溪和南向晚、裴淼一起走向公交车站的背影，直到她们上了车，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他才转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熟悉的街区，熟悉的小区，甚至连楼道里那点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都变得亲切起来。顾时溪拖着小小的行李箱，站在自家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一股温暖诱人的饭菜香气立刻扑面而来，是糖醋排骨混合着米饭的香味，中间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她最爱的奶油蘑菇汤的浓郁气息。

　　“妈，我回来了！”她一边弯腰换鞋，一边朝着屋里喊道。

　　“时溪回来啦！”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客厅传来。紧接着，系着围裙的叶临从厨房探出头，他年近四十，气质儒雅，戴着副无框眼镜，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回来了？正好，饭菜快好了，洗洗手准备吃饭。”他手里还拿着锅铲，显然是正在忙碌。

　　“临叔。”顾时溪乖巧地叫了一声，脸上露出笑容。对于母亲的这个男朋友，她并不排斥。叶临是母亲顾卿大学时的学长，十几年前重逢后走到一起。他性格温和，待人真诚，对母亲很好，对她也视如己出，尊重且关怀，这让她感觉很舒服。

　　顾卿正慵懒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杂志，见到女儿，立刻放下杂志站起身，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上下打量着。

　　“玩得开心吗？累不累？看着好像没晒黑多少。”语气里满是关切。

　　“开心！累也是开心的累！”

　　顾时溪换上拖鞋，扑过去抱了母亲一下，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馨香，感觉连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关于父亲，顾时溪的记忆很模糊。据说在她两三岁时，父母就因为性格不合以及父亲常年酗酒离异了。

　　母亲顾卿性格独立要强，独自一人带着她，从没说过前夫太多不是，但顾时溪从小就能感受到母亲的不易，内心自然是毫无保留地站在母亲这边。

　　叶临的出现，让母亲脸上多了很多笑容，这是她乐于见到的。

　　“开心就好。先去把东西放好，洗个手，你临叔今天特意做了你爱吃的奶油蘑菇汤和糖醋排骨。”顾卿拍拍女儿的背，眼神温柔。

　　“嗯！”顾时溪点点头，拖着行李箱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干净整洁，书桌上还放着她临走前没看完的那本小说。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和安心感包裹了她。她放下行李，简单整理了一下，又去卫生间仔细洗了手和脸，冰凉的水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走出房间，饭菜已经摆上了餐桌。色泽诱人的糖醋排骨，翠绿的清炒时蔬，金黄喷香的煎蛋卷，还有那一大碗冒着热气的、奶香四溢的蘑菇汤。

　　“快来吃饭，时溪，在外面肯定没吃好。”叶临解下围裙，笑着招呼她。

　　三人围坐在餐桌旁，温暖的灯光下，气氛温馨融洽。

　　顾时溪一边吃着久违的、合胃口家常菜，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母亲和叶临讲着秋游的趣事——南枫山的红叶，偷偷溜出去的小吃街，季淮的搞怪，湖边的钓鱼闹剧……当然，她下意识地略过了那些与江见川有关的、让她心跳加速的细节。

　　顾卿和叶临含笑听着，时不时问上一两句。

　　“对了，妈，”顾时溪喝了一口蘑菇汤，满足地眯起眼，想起什么，说道，“明天晚上，我想叫见川、晚晚他们来家里吃饭行吗？好久没一起吃了。”这几乎是他们六人组出游回来的固定项目，分享各自带的特产或者干脆聚在一起吃饭。

　　顾卿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好啊，当然可以。我明天下午早点回来准备。你想吃什么？让他们也点菜。”

　　“太好了！谢谢妈！”顾时溪立刻笑了，“我晚上问问他们想吃什么！”

　　吃完饭，顾时溪主动帮忙收拾了碗筷，然后便抱着睡衣钻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掉旅途的尘埃和疲惫，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刚从浴室出来，她就迅速跑回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命名为“六个未来世界首富”（季淮起的群名）的六人群，发了条消息。

　　【顾时溪：同志们！报告一个好消息！我妈说明天晚上煮火锅，邀请大家来我家吃饭！@所有人】

　　消息刚发出去，立刻就炸出了潜水的众人。

　　【南向晚：！！！收到！阿姨万岁！我一定准时到！（流口水.jpg）】

　　【季淮：ohhhhh！终于又能吃到阿姨做的饭了！感动中国好阿姨！我带着我256G的胃准时赴约！】

　　【裴淼：谢谢阿姨~明天见。(可爱.jpg)】

　　【谢斯南：嗯。】

　　连惜字如金的谢斯南都冒了泡。

　　顾时溪看着群里瞬间活跃起来的氛围，嘴角忍不住上扬。她退出群聊界面，手指下意识地滑动着好友列表，停留在了那个熟悉的、备注为“江见川”的名字上。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单独跟他说一声，手机屏幕却突然亮起，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正是江见川。

　　他没有在群里回复，而是选择了私聊。

　　【江见川：吃饭了吗？】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顾时溪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才打字回复

　　【顾时溪：嗯哼，都洗完澡了。你呢？】

　　【江见川：我也。明天晚上我去帮你妈打下手。】

　　他总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想着帮忙，仿佛那是他分内的事情。

　　【顾时溪：好呀~我妈肯定高兴。】

　　对话似乎到这里就该结束了。顾时溪看着对话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没有退出。

　　过了几秒，一行新的消息跳了出来。

　　【江见川：秋天的南枫山，很好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顾时溪却瞬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说的不仅仅是山色。

　　她的脸颊又开始微微发热，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起山顶的风景，他偷拍时专注的侧脸，还有回程大巴上那个深沉的对视。

　　她咬了咬下唇，斟酌着该怎么回复。是装傻，还是……

　　最终，她鼓起勇气，敲下了一行字。

　　【顾时溪：嗯，是很好看。特别是山顶的视野。】

　　发送。

　　她紧紧盯着屏幕，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这算是一种……隐晦的回应吗？

　　那边沉默了片刻。就在顾时溪以为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开始感到忐忑时，江见川的消息回了过来。

　　【江见川：下次，我们再一起去。等你觉得……理科题没那么难的时候。】

　　后面跟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是笑的表情符号。

　　顾时溪看着这条消息，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那点紧张和暧昧，被他这句带着调侃又无比实在的话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融融的、被理解和包容的妥帖感。

　　他知道她的软肋，也懂得如何用他的方式给她台阶下。

　　【顾时溪：（白眼.jpg）你这是瞧不起谁呢！等着，下次我肯定靠自己爬上去！】

　　【江见川：好，我等着。】

　　简单的五个字，顾时溪却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他此刻微微扬起的嘴角和眼中柔和的光。

　　“溪溪，跟谁聊天呢？笑得这么开心。”顾卿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起，随后她端着一杯温牛奶走了进来。

　　顾时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机屏幕扣在床上，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啊？没谁，就跟晚晚她们在群里说明天吃饭的事。”

　　顾卿将牛奶放在书桌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却没有戳破。女儿脸颊泛红、眼神闪烁的样子，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多半是跟那个她从小看到大的江家小子有关。

　　她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先把牛奶喝了吧，趁热。然后收拾一下行李。”

　　“知道啦，谢谢妈咪。”顾时溪接过牛奶，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顾卿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顾时溪捧着牛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浓郁的奶香安抚了神经。她重新拿起手机，看着和江见川的对话框，那句“我等着”仿佛还带着温度。

　　她没有再回复，只是将对话框置顶，然后放下手机，开始慢吞吞地整理行李。

　　背包里还带着山间的气息，零食袋里剩下的巧克力派和蛋糕依旧诱人。她翻出那个江见川给她买的巧克力熔岩蛋糕，包装还完好。她拆开，咬了一口，浓郁的巧克力浆流出来，甜中带着一丝微苦，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窗外，夜色渐渐浓郁，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取代了山间的繁星。

　　另一边，江见川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同样望着窗外的夜景。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他和顾时溪的聊天界面。他反复看着那几句简短的对话，特别是她那句“是很好看。特别是山顶的视野。”

　　这算不算是……一种进步？

　　他想起回程大巴上她慌乱躲开的眼神和通红的耳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至少，她不再是无知无觉了。那道关于“喜欢”的证明题，他似乎……隐约看到了解题的曙光。

　　他点开相册，再次看着那张山顶的侧影。这一次，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设置成私密，而是将它设为了手机桌面的背景图。

　　秋游结束了，日常的学习生活即将重启。但有些东西，已经在七天紧密的相处和归家后第一条私聊的信息中，悄然改变了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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