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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九月,气温骤降,紫垣殿内早早置了几个云兽衔环的青铜火盆,烘得殿内温暖如春。
冯砚修手持象牙笏进了殿,瞧见盆中静静燃烧的暗红炭火,便想起昨夜进佟惜雨那间厢房时的场景,心下一冷。
朝臣们却面色红润,低声谈论什么。
“听说了吗?”冯砚修刚走到殿前,就听到户部尚书刘回舟附耳跟他八卦,“全德清的赘婿全铭强昨夜在槐柯轩犯了事,御史台也不知道在哪找的证据连夜又写了个弹劾他的折子,如今将他收押在大理寺。”
冯砚修心头的冷意还没聚集,就被刘回舟的暖心话吹散。
这事冯砚修熟悉。昨夜在私牢审李览通的那丑侄儿,他得到了一些意料不到的信息和证据,于是派人连夜将它们一箭射在了御史台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的常御史床头。
只是没想到常御史效率惊人,连夜就把这事儿给办了,冯砚修还想今天在大殿上看好戏呢。
好戏的确还没结束。
女帝一上来便将折子甩在吏部尚书全德清的脸上,砸得全德清“哎呦”一声跪在地上。
“自己读!”
全德清颤颤巍巍拿起奏章,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出声:
“臣……谨奏……劾考功司郎中全铭强渎职滥权……纳贿贪墨……”
读到最后,他声音也发了颤,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后伏在前方请罪不起。
大殿上鸦雀无声。
“自己在吏部贪墨受贿,身为老岳父的吏部尚书还能不知情?!”
“臣确实不知!臣……”
“当初宁亲王力荐此人,吏部破格提拔,虽于制不合,朕准了。可你们就是这么为朕办事的?!”
“老臣有罪……”
“陛下息怒,全尚书辜恩在先,管教女婿无方,确有失察之过。”
有朝臣反应过来,开始为其求情。
“然全尚书自先帝时期,掌铨选数十载,从未有差池,请陛下开恩。”
"全尚书虽有过,但如今官员考课在即,若吏部失主,恐影响天下官员之升黜,不如令其戴罪立功,待案情明晰,再行发落,如此既不废国事,亦显皇恩浩荡。"
“望陛下念全尚书往日操劳、一心为公的份上,从轻发落。"
好一个"一心为公"。
冯砚修面上不显,心下虽对此冷嘲热讽。虽然始作俑者是他,但身为百官之首,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全德清朝中根基稳固,又跟有救驾之功的宁亲王关系密切,若没有十足的证据,只一个赘婿犯事,弃车保卒便可全身而退。
还不是赶尽杀绝之时。
不如徐徐图之,或打其七寸,来个釜底抽薪。
果不其然,女帝也只是敲山震虎,提醒那些和全德清交往甚密的大臣们,这个天下依旧她说了算。
下朝时,冯砚修被女帝留了下来。
"卿做的?"
冯砚修第一批来自暗行衙的暗卫,是他十五岁那年皇帝亲赐。他这里出什么动静,若无心遮掩,会第一时间传进女帝的耳朵。
冯砚修看了眼女帝旁边的内侍恩禄,没有隐瞒:"是。"
“漏洞百出,倒不像冯相的风格。"
自他拜相这些年,在女帝的有意纵容下,冯砚修或明或暗拔除了宁亲王在朝中的大部分爪牙。
从边防大军到北衙禁军,从州县小吏到六部大臣,他一一替换,将人手成了自己的耳目,如今只剩下吏部、东宫和宁亲王的韵州封地。
他的风格是轻易不出手,出手便是一击即中。
但昨夜碰到佟惜雨遇险,冯砚修提前了计划,并没有做好万全准备。
他鲜少失控,如今只能沉默。
"跟那日刺杀有关?朕听闻有人替爱卿挡了一箭,现今那人如何?"
听到挡箭,冯砚修心中一凛,他不想轻易将佟惜雨暴露于人前,于是不动声色道:"不治而亡,臣已好好抚恤‘他’的家人。"
听女帝低叹,冯砚修知道自己的谎言已被看穿。
看穿又如何,在他的眼皮底下,谁都动不了她。
"可有抓到凶手?"
"暗杀组织墨蝉的手笔。"
"可还需要人手?"
跟往常一样,女帝没有问他怎么处理,只是问他需不需要帮助。自古帝王对待妃嫔子女尚且猜忌,却对他一个丞相推心置腹。
若他只是普通的丞相,当是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但他不是。
所以,羽翼丰满的冯砚修婉拒。
"多年前,卿列百官之首时,朕曾问冯相想要什么。爱卿回朕‘臣欲有所求,定会竭力自取,唯愿陛下安康’。今日朕再问一次,冯相如今可有想要的?"
见女帝恻隐之色,冯砚修握紧了手中的象牙笏。
他想要这天下,想要害死他爹、摧毁他一家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但他无法诉之于口。
想起少时,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落泪,佟惜雨在他耳边说过的话:欲有所求,当竭力自取;若见欺于人,则令其百倍偿之。
冯砚修稳了稳情绪,跟记忆里那个女孩重复:"欲有所求,定会竭力自取,如今臣依旧唯愿陛下安康。"
"好。"
正当冯砚修要退下时,就听女帝说了最后一句话:"若朕尚存软肋,必密护之,不令一人知,虽软肋自身亦不觉察。"
女帝说的是佟惜雨之于他,也是曾经的他们之于女帝。
可惜岁月如江河不可逆流,他不是女帝,佟惜雨亦不会是曾经的他。
冯砚修虽红了眼眶,却一如往日低头行礼告退,不带一丝犹豫,只余女帝一人在大殿中沉湎于不能改变的过去。
————
江南的雨季漫长,大雨滂沱,硬生生将白天浇成暗夜。
左手腕的刺痛蔓延至全身,麻痹了她的神思。
如果只是场噩梦,该多好。
熟悉的府邸,遍地的血水,淹没了她的爹娘和那年幼的弟弟。
都怪她多管闲事,若是当初,若是当初……
是她该死……
佟惜雨颤抖地跪在地上,脱力地倒在那骇人的血腥雨水里,想要一起淹没了去……
“佟惜雨……”
低沉的一声叫喊,将佟惜雨从血水里拉起来,回到了天色大亮的厢房。
陌生的陈设,冷梅气息依旧充盈满室。
佟惜雨睁开眼,瞧见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青丝玉冠,深眸薄唇,伟岸的身形裹着一身紫色官服,正立在床边静静看向她。
是冯砚修。
猛地起身,手臂却扯到了肩伤,她龇牙咧嘴地痛呼片刻,匆匆行礼:
“多谢冯相救命之恩。”
要倒不倒的身体被扶住,却迟迟等不到面前人的回复,正当佟惜雨忍不住要抬头时,被冯砚修拉起:
“举手之劳。”
虽昨夜中毒,佟惜雨醒来却还记得自己曾在马车上、浴池中都做了什么,此刻被冯砚修近距离触碰,没崩住红了耳朵。
冤家能一巴掌拍死她,她却对冤家怦然心动。
虽然冯砚修没有害她之念头,甚至还救了她,但佟惜雨仍竭力让自己想起少时经历,奉劝自己对冯砚修还是不要肖想的好,她不想再被毒蛇咬一回。
被人服侍换了一身崭新的青色卷云衣袍,佟惜雨坐在食案旁用午膳,暗暗缓解自己的尴尬反应,又瞄了一眼主座上优雅用餐的人。
昨夜他为何会在槐柯轩,还刚好救了她?
也不知道昨天那个黑痣男如何了,万一冯砚修没逮着让他跑了,她下次还得防着。
用着桌面上玲珑精致的饭食,佟惜雨想起昨日之事,渐渐食不知味。
“听闻佟校书曾在京城满条街追着吏部考功司的全大人打过,因此得罪了这位当时还落魄的全大人,所以这几年一直被处处欺压,可有此事?”
一夜之间,冯砚修连她的老底都扒了出来。
佟惜雨诧异地望向冯砚修,松了手中夹菜的筷子,任肉丸掉回盘中滚了几滚。
冯砚修也瞅着自己,那双波澜无波的深眸将自己望穿,但他却要等自己坦白,佟惜雨慌忙错开眼,只能如实道:“确有此事。”
“这样便能串联起来了。”似乎满意她的回答,冯砚修朗声道,“昨夜本相替你审了酒楼的登徒子,顺便做了处置。他说这是吏部的全大人一手策划,逼李览通写了威胁信,指使他在酒楼给你下毒。”
此言一出,佟惜雨坐不住,痛声大骂:“果然是全铭强这个老匹夫,杀千刀的玩意儿!”
话说出口,佟惜雨便后悔了。
丞相在上,她一芝麻小官口出狂言,辱骂同僚,往差了想也是不小的罪名。
见冯砚修被她铿锵有力的骂声镇住,佟惜雨忙起身请罪:“是卑职放肆,请丞相惩罚。”
见老老实实跪在食案旁的佟惜雨,跟少时打翻他食物的叛逆模样天差万别,气质却又惊人的一致,纯粹坦荡。冯砚修压了压扬起的嘴角,严肃道:
“起来吧,现在骂他无罪。”
什么?
佟惜雨没能及时起身,一脸不解。
“昨日恰好有位御史,递了弹劾全大人行贿授官、以权谋私的折子,证据确凿。现在大理寺已去拿人,这位全大人日后不会再挡你的路。”
竟有这等好事?!
佟惜雨大喜,也想起了冯砚修昨夜对自己的好,埋头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冯相救命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说起来,佟校书前些时日也救了本相,就算扯平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大仇得报,佟惜雨高兴得很,嘴也似抹了蜜。
但上位者充耳不闻,反而皱起了眉。
伤病未愈又长跪不起,她怎的这样不爱惜自己?
“佟校书这么喜欢跪着?”
听他斥责,佟惜雨这才冷静下来,起身坐回原位。
话说这全铭强有岳父全德清护着,怎么还能被处置得如此干脆?
得是多大的官要整他。
心中莫名有了个大胆猜测,但是佟惜雨不敢细想,也不敢问。
冯砚修为了还她人情得罪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可是宁亲王的人,得罪吏部尚书就是得罪宁亲王。
她自认为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脸。
虽然当年,佟惜雨为了帮冯砚修而得罪宁亲王,但她是自愿的,而且他当时也没领情。
少时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她可以做到既保护冯砚修又不得罪宁亲王,是她莽撞没有思虑周全,才致全家落难。
如今大考当前,没了全铭强的阻碍,以她自身的能力,若是运气好在考功评定中获得上等,便有机会晋升更大的官。
也许以后她真的能翻身做主,为家人复仇。
思及此,佟惜雨的神色明媚起来。
午膳过后,冯砚修还有公务,佟惜雨也需要回秘书省。他们本是同路,但同人不同命。
“路途劳顿,本相送佟校书一程?”
佟惜雨被救住在相府,外界一概不知。此刻进宫要是捎上她,指不定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但佟惜雨有伤在身,一向杀伐果断的冯砚修竟有些不忍她再劳累。
果如女帝所言,她是自己的软肋吗?
少时进京,他有了暗行衙的暗卫以后,想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保护佟惜雨。
虽然佟惜雨以前明着经常欺负他,但收到手镯的那一刻,他知道这人暗地里替他挡了不少灾。
他不想佟惜雨为了自己而受牵连,便派了暗卫南下。
可惜晚了一步,佟家嫡系全数落难,佟惜雨身受重伤被排挤出府,暗卫寻了许久才找到她。之后,这些人便常年跟着她。
他当时想的是,天南海北任她飞,让她远离危险的漩涡,就这样护她一生就好。
如果这算软肋,那他的做法跟女帝所言一致,护她而不让她知道。
也许,她是对的。让佟惜雨继续远离朝廷的明争暗斗,是保护她的最好方法。
虽然邀请,佟惜雨也听出了他的客套。佟惜雨认了自己这个卑贱命,扯了扯嘴婉拒:“谢冯相抬举,下官的伤已无大碍,可以自行离开。”
冯砚修自然没强求,任马车飞驰与她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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