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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那是一个春天,樱花开得如火如荼。
花见宴席已开,众人服侍着华服的无惨,他似乎在思考什么,矜贵的微抬着下巴,半敛着微凉的眉目,那张俊美年少的脸不偏不倚的朝向院落中的古樱。
小公子格外喜爱院落中的樱花,时不时抬头观赏,不管春夏秋冬。听从小服侍小公子的人说,小时候的无惨经常爬到廊上盯着樱花树一动不动。
那棵树普普通通十分寻常,可就是入了无惨的眼。没人敢提没人敢问,因为小公子会冷淡倨傲地开口让他们闭嘴。
这不是一个下人该问主子的事情,冒犯的事情小公子不仅会动嘴皮子,还会恶劣地惩处他们。
花见的宴席觥筹交错,吟诵的和歌随着香脂漫天飞舞,让人心生厌倦,兴许是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无惨表面虽笑着但心里仍旧芥蒂于树上某个人影的无动于衷。
所有人都在夸赞自己俊美风度翩翩,诸多贵女面对自己总是娇羞含怯眉眼潋滟,可他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古板安静的眉眼。
那个人的眼里从没放下任何东西,甚至胆敢离去,将那总是空无一物的目光移开。
明明他在她的眼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身影。
因为她是非同寻常的存在,所以无惨格外大方地饶恕她的无礼。
那是他第一次尝试写了和歌折了一枝樱花,带着其他人口中女孩子会喜欢的吃食来到了她平时休息的地方。
直到天光渐渐暗淡,没有人推开的门扉安静潜入黑夜。
说实话无惨的心情并不好,气恼自己在做的事情如此荒唐不可理喻,可他仍旧没有起身离开。
明明他告诫过她,要早点回来,可她偏偏随心所欲地忤逆。
“你在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回来后多了一只鸟,她很直白地说出了无惨的心情,这令无惨心中膨胀的不悦瞬间偃旗息鼓。
很好,有长进了,知道我会因此不开心。
所以无惨再次用上位者的宽宏大量赦免了她的罪行。
她养了那只鸟,这只鸟似乎是从异国漂洋过海而来,喜热惧寒。
只需要等待,夺取她目光的东西就会永远消失。无惨抬头盯着歪头打量的自己鸟儿,恶劣地没有向她表明应该如何饲养。
可惜,直到自己病重,都没看到那只鸟儿死去。
无惨很小时候就知道,自己能看到那个不一样的存在。只需要抬头就能瞧见那抹幽魂般的影子,影子穿着粉白色的和服安静坐在树干上,漫天的樱花徘徊在她身侧,就连鸟儿都饶有兴致地贴近。
那是只有他能看到的“妖精”。
无惨从未见过她说话,像是一个哑巴,很多时候都在沉默盯着自己,也搞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
可有一天,十岁的他路过偏院,那里是幕僚的居所,他听到一段对话。
[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没有。]
[能吃东西了吗?还是睡那么长时间吗?]
[……难以下咽。最近没有饿的感觉所以不需要睡觉。]
透过竹林,无惨看到隶属于家族的医师正关切地问候“妖精”。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原来不是只有自己可以看见妖精,原来她也会生病,也会说话。
[抱歉,我还是没找到治愈你的方法。]
[没关系,不用为我费心。]
为什么不对自己说话呢?
无惨半敛着眸子,晦暗的视线扫过那名医师。
他决定,在她对她说话之前他都不会搭理她。那名医师也被他用理由送入了平安宫。
她会倒挂在房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他感觉她想对自己做些什么可始终没有等来动作。所以他只能败下阵来,纡尊降贵的询问她:
“你是精怪吗?”
不出意外,无惨又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好在,她会时常来找自己,可还是不会主动与自己说话。
无惨破天荒的放低姿态,主动提起来点什么,他在她面前最不会伪装可以坦坦荡荡,因为她不是人。
直到变成鬼后,无惨也总想起来那天,还是人类的自己晒着刺眼的日光,向来站在树梢与屋檐的人总是不肯落地,但只要放着一叠点心,那张毫无情绪波动的脸上会浮现出动容的神色然后落在自己身侧。
她并不像怪谈书籍中的精怪那般巧言令色蛊惑人心,看起来也没有玄妙的妖术,就漫无目的的游荡在他的宅院中。
刚开始无惨只是想搞清楚,她是什么存在,所以他找到了医师,这才知道从小看到的人跟自己一样,一开始都是血肉凡胎,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无惨曾问她成为鬼是种什么感觉。
“躯壳会变得空空如也。”
她是这么回答的。无惨很不满意这个回答。
“那支撑你躯壳的是什么?”
“我想变回人,我想像其他人一样活着。”
变成鬼后,这副躯壳里面被其他东西塞满了。执念、憎恶、欲望,以及悔恨与不甘。
填补她空缺的,则是执念。
再后来,无惨变成鬼后便不在乎她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她那么独特出众本应与自己一同。
可惜,她从前不将任何东西放在心中,现在也是。
她找到了人类时期的家人,和她们玩起了过家家,无惨本想杀掉那两个碍事的女人,可她偏偏挡在了她们身前。
一个安静对人世漠不关心的存在居然肯为那些脆弱的生命动容。
明明是同类,是相同的存在,无惨不理解她。
“真是无趣。”
所以无惨放了过她,可为她何还要一次次过来展示自己的无力与徒劳。
她追寻着自己痕迹,拿着并不趁手的武士刀,蒙昧天真的觉得可以杀死自己。
无惨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什么“早晚会死”“人命”“作为人活着”以及“守护家人”,这些在他看来全是荒唐不可理喻的玩笑话。
还有什么比成为不变且永恒地存在更加重要的事情吗?
没有,一切都只是他的垫脚石而已。
可无惨看着那双不再空洞的金色眼睛,心中产生了本不应存在的迟疑。
或许这是她真正想要的。
所以无惨放过了她,也放过了那两个女人。
她却没放过他。
“我会送你去阿鼻地狱。”
“我没能成功杀了你也会有别人。”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这种东西,那么他早就不会存在,所以这世上根本不会有神明更没有天罚。
没人比自己更加强大。
某天夜晚,鲜血溅在无惨的脸颊,他阴鸷的眉眼施舍般给了猎物一个眼神。
那个女人就这样断了气,瘫软在血泊中。
他转身,在月光安静散落的庭院中看到那抹熟悉的影子,仍旧穿着粉白和服目光安静的凝视着自己。
变成鬼的无惨猎杀人类并无负罪感,他超越了普通的存在,就和人吃要吃家禽一样,理所应当。可为什么她想不通呢,一次次来妨碍自己。
无惨对此嗤之以鼻,他不会像第一次那般将她打飞出去,而是饶有兴致地陪她“玩耍”。
“你到底有多少需要保护的‘家人’?”无惨戏谑的勾起唇角,语气满是不加以掩饰的揶揄,“真佩服你坚持不懈的毅力。”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仍旧是冷淡的神情,冷淡的语调,一如既往。
“给我一个理由,我满意的话,说不定大发慈悲饶了这户人家。”
“……”
她似乎真的在思考,无惨看到突兀的弧度在她唇角浮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笑。
“就跟你觉得吃人天经地义,我保护他们也理所应当。”她说,“理由,哪有那么多理由。我想做就做了。”
原来如此,无惨不再纠结这个愚蠢的问题。
他与她已然残途陌路。
三番五次的事与愿违,无惨的耐心早就售罄,于是那些残存的人类时期的情谊转为厌恶,但又无法真正忘怀。
万籁俱静,无惨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月亮寂寥地碎在微波起伏的河面,头顶的樱花沉默不语。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到空无一物的树干,这才反应过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心情。
但是偶尔他会在春天抬头望着月色下的樱花,长久静默。
那可悲的人类时代已经过去,无惨再次冷酷地将多余的情感和记忆打压在角落。
可偏偏这些东西会冷不丁从某个角落执拗地冒出来,告诉他你还在念念不忘呢。
他知道这是什么心情。
所以只能远远望着她,漫天的大雪,灰色的天地,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两个坟堆前,格外落寞。
她不再那么轻飘飘了,时至今日才是真的坚实的落在大地上。
变成鬼便不知岁月长久,无惨不知道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正如她所说的,他们这些存在不老不死,不知时间,也不再知生命。
他看到她不再空洞的眼睛,她也看到了他。
天地更苍茫了,曾经记得他们存在的人都已死去,这个世界就只剩下彼此。
也只有彼此。
无惨不由得回想起那天,消失已久的她来找自己,一起并肩依偎着看头顶不知人间悲喜兀自开的盛大的樱花。
他在最后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想我变成鬼?”
此刻站在茫茫雪地里,看着这个为人类坟墓哀悼的她,那个可笑的答案会再次浮现。
“……因为我害怕。”她沉默许久,“我害怕你变得不再是你。”
无惨在心底嗤笑。
答案什么,根本不重要。
她也只是无惨永恒生命中的一个渺小污点。
人不能回到过去,鬼也是。
过去和生命一样,都是不可再得之物。
只是现在,无惨有种冲动,想抚落她身上的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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