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河东

　　“咔”一声轻响，办公室的门关上。
　　李亦为一本正经的模样消失，像蔫了的草，啪一下倒在办公桌上。
　　憋屈。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像是有东西卡在心里，堵得慌。
　　李亦为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一直觉得，上司的身份能让她在交锋时处于优势，她掌握着他的绩效评估，能决定他项目的资源，为什么自己每次面对程池时，都顺着他的思路走？
　　这样不是很傻吗？
　　“真是……”

　　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声，李亦为眼神一暗，开始唾弃程池。
　　他倒是挺会看人眼色的，是因为记得往事，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以前得罪过她，所以现在赶着送花送咖啡整理资料？
　　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她平常太peace，让他以为她李亦为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可以对往事不计前嫌。

　　想着，李亦为随手拿起桌上的黑水笔，在笔记本的空白处，写下几个大字：
　　李亦为。
　　字迹潦草而又狂狷，力透纸背，墨痕洇开又迅速凝固，像极了那些压在心底、难以释怀的往事。

　　纤细的指节转动笔杆，轻松来回间便让笔身跳起细碎的旋转舞。
　　坏心眼开始发力，恶意涌上李亦为的心头：当初的校园男神众星捧月，一群女生男生追在他屁股后面，如今竟然也混的不过如此，也没比她强到哪里，甚至还要给她当下属。
　　想到这里，她拿手撑起下巴，嘴角微勾。
　　谁能否认，事业上的高人一等，算不上一种胜利呢？综合来看，无论是能力、智商还是品行，她李亦为都完全不输给程池。

　　他也不过如此。她想。

　　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
　　李亦为忘了，如果不是因为当年的那场闹剧，这个男人会是她一辈子温柔闪亮的回忆，让她牵肠挂肚，让她难以忘怀。
　　因为年少思慕不可得，最容易被镀上美好的金光。

　　下午的会议是关于“灵境科技”B轮融资方案的内部评审会，由李亦为主持。汇集投资团队、风控、法律等多方信息，对“灵境科技”这个AR技术项目进行最终的投资可行性评估。
　　这对于李亦为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甚至算不上什么挑战，但需要做好、做得完美，也需要投注精力。专业，除去能力之外，更准确来说是一种态度。
　　人都有自己的舒适区，数字、模型、风险评估，对于李亦为来说，这些熟悉的东西，才是更容易被她掌控的。

　　“咚咚”两声轻响，李亦为抬起头，“请进。”
　　这次进来的人是小赵。
　　“总监，你收到灵境项目组的消息了吗？他们的创始人，希望明天上午就能跟我们开个视频短会，讨论技术路径的微调方案。”
　　李亦为：“这个我知道。”
　　她指尖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调出日历，“明天上午十点，把我的其他安排推掉，你负责协调那边技术团队的核心人员，会议控制在四十分钟内。”
　　“好的。”小赵迅速记录。
　　“至于风控那边……”李亦为略一沉吟，“你把协议里关于知识产权抵押和现金补偿触发条件的那几页，连同我之前的备注，先发给他们负责人。告诉他们，我明早十一点前会给他们书面回复。”
　　“明白，我马上去处理。”小赵点头，准备离开，却被李亦为叫住。
　　“等等——”
　　年轻的姑娘愣了愣，问：”总监，还有什么事吗？”
　　李亦为笑了笑，提起手边的袋子，说：“辛苦了，请你喝咖啡。”
　　“谢谢总监！”
　　小赵拿起东西，目光扫过袋子里的花，又愣了愣，问：“这花你还要吗，总监？”
　　李亦为：“我花粉过敏，你拿走玩吧，做成干花滴胶什么的，我记得你喜欢做手工。”
　　“好的，谢谢总监！”
　　“不客气。”
　　她这也算借花献佛了。

　　时间流转，很快就到了下午。
　　李亦为站在台上，不动声色环视场下。多功能厅的前排坐满了人，投影仪在幕布上投出PPT的蓝光。这场会议投资部全员参与，几个领导坐在前排，同时还有特邀的专家，风控和法律部门的几名同事则在其后。
　　不经意间，她对上程池的目光，男人冲她笑笑。
　　比起打招呼，那笑容更像是一种鼓励，对即将上场的朋友，无声的鼓励。
　　李亦为没有回应，甚至没有露出个笑。她和他不是朋友，也不需要鼓励，有没有程池，她都会做的很好。

　　“感谢各位准时参会。”李亦为声音清亮，向台下进行自我介绍，“今天我们聚焦‘灵境科技’B轮融资方案，我是本次会议的主持人李亦为。”
　　“在开始之前，我想先明确一点：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项目评审，而是对我们集团在AR领域战略布局的一次关键论证。”她轻轻点击激光笔，幕布上出现项目概要。

　　行业趋势、市场规模、技术壁垒和团队构成，李亦为一一叙述。

　　她正讲得火热，忽然有人出声打断。
　　“我打断一下。”
　　李亦为看向说话的人，那人算是她的上司，一个儒雅的几乎有些油腻的人。
　　李亦为抬手示意：“请讲。”
　　“你提到‘灵境’的光学方案在实验室环境下优势明显。我想知道，从实验室到量产，它的性能折损率和成本增幅，你们的评估模型给出的预测是多少？”
　　李亦为笑不露齿：“赵总问到了最关键的点上，这也是我们团队投入精力最多的地方。”
　　她一个眼神示意小赵调出模型。
　　小赵收到信号，用鼠标点击几下，模型被投射到大屏幕上。
　　李亦为接着说：“请看，这是我们联合研发部，基于‘灵境’提供的核心参数和初步工艺流程，共同搭建的量产可行性预测模型。”

　　“关于性能折损，”李亦为切换图表，“在百万级量产规模下，我们预测其核心的显示PPI折损率在8%-12%之间，依然大幅领先现有竞品。而能耗方面，由于驱动芯片的优化，折损率可以控制在5%以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回原话题，语气更加笃定：
　　“至于成本，这确实是最大的挑战。目前评估，初期量产的硬件成本会比现有高端AR设备高出约30%。但请注意，我们的投资逻辑，正是基于其技术领先性所带来的定价权和生态壁垒，我们赌的不是它现在便宜，而是它未来能定义‘便宜’的标准。”

　　……

　　程池坐在中排靠过道的位置，身边是几位平级的同事。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安科集团的评审会，也是第一次参加李亦为主持的会议。
　　台上的人往那一站，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李亦为的身材比例很好，一身利落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的五官也生的很好，特别是那双眼睛。
　　漂亮的桃花眼，清醒又哀伤。
　　但上学时总低着头，被眼镜挡着，让人看不清楚。

　　而现在，这双眼睛终于毫无遮挡地迎向所有人的目光，坦然，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与权威。
　　程池手中的笔顿住。
　　都说专注的男性富有魅力，但人们不知道，这句话放在女性身上，其感染力能呈几何级数倍增。

　　他顺着众人的目光，看着讲话的人，看她说话时唇角微扬的弧度，被打断时从容抬手示意“请讲”的姿态……
　　周围的讨论声渐渐模糊，他眼里倒映着那个站在台前的身影。
　　李亦为整个人都闪耀着光芒，冷静、清醒，又自信、从容，整个会议室的节奏都被她牢牢掌控。

　　程池的喉结微滚。他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上学的时候沉默寡言，仿佛永远都坐在班级的角落里，低着头认真地刷题，不交朋友，也不和人玩闹。
　　好学生，成绩好，守规矩，又自律，从不惹老师生气，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
　　不，程池忽然又想，她是干过的。
　　高中三年唯一一次出格的事，让她当众出丑，责任在他。

　　眼前这个自信飞扬、言辞流利的李亦为，出乎程池的意料。
　　然而，她的优秀，却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因为她从来刻苦努力。

　　会议进行到了最后，李亦为做最后的总结，“请允许我感谢投资部各位同仁前期的支持，特别是柏溪，在数据建模方面提供了重要帮助。”
　　掌声响起，程池顺着众人的目光，打量起那名叫“柏溪”的分析师。
　　那是个干净年轻的年轻人，戴着无框眼镜，穿着白色衬衫。在被李亦为点名时，他略显局促地推了推眼镜，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不算帅，气质还算干净，但也只是气质干净而已。

　　——

　　熬过一天，终于下班。
　　李亦为关掉电脑，拎起包，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径直走向电梯间。
　　“李总监，再见”
　　“再见。”
　　……
　　“总监，明天见。”
　　“明天见。”
　　李亦为笑着回应同事的道别，这笑绝对真心实意。谁能在下班时不开心呢？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李亦为找到自己那辆黑色轿车，按下钥匙解锁键，车灯在昏暗中应声闪烁，划出两道光弧。
　　坐进车里，李亦为拉开上方的遮阳板，对着内置的化妆镜，端详片刻，用指尖整理了下耳边的碎发，确认妆容依旧得体，她系上安全带。
　　她要去赴一个人的约。

　　与此同时，程池也正准备离开公司。当他驾车缓缓驶出地库，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人行道。
　　一抹熟悉的粉色撞入眼帘。
　　那束浅淡的、依旧娇艳的花朵，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捧着花的人，不是李亦为。
　　程池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目光在那束花上多停留了两秒，随即收回视线。

　　果然，她还是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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