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遗梦

　　叶慎之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到底还是锁定了我。

　　那场舞会后不久，周世伯便面色凝重地找我谈话。他书房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

　　“念柔啊，”他捻着佛珠，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保密局那边，有人递了话，说看见你和一些……背景复杂的人走得近。叶慎之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宁错杀，不放过。”

　　我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适时地露出几分委屈和惊慌：“世伯，我……我能和什么背景复杂的人来往？不过是些旧相识，偶尔遇见说几句话罢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世伯审视着我，半晌，叹了口气：“但愿是误会。不过，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避嫌，文化协会那边，你先不要去了。”

　　我心头一紧，这意味着我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收集渠道和社交掩护。

　　“我给你在国防部二厅，找了个整理文书档案的差事。”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几乎屏住呼吸。国防部二厅！那是情报汇集的核心地带之一，是顾与之都难以直接触及的禁区，也是叶慎之势力渗透的地方。

　　这是试探？还是保护？或者，是叶慎之刻意将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方便监控？

　　“那里规矩严，人也杂，但你只管埋头做事，不同人往来，想必叶慎之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周世伯的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

　　我明白，我没有选择。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漩涡，却也可能是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龙潭虎穴，我必须闯一闯。

　　我将这个消息通过紧急渠道告诉了顾与之。他沉默良久，回复的指令只有八个字：“蛰伏静默，以待天时。”

　　于是，我成了国防部二厅档案室里一个不起眼的文员。每天穿着朴素的蓝布旗袍，坐在堆满卷宗、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油墨味道的办公室里，负责将一摞摞来自不同渠道的电文、报告、人事档案进行分类、编号、归档。工作枯燥而繁琐，周围是几个谨小慎微、埋头工作的老职员，以及个别眼神锐利、看似普通却透着精明的“同事”。

　　我知道，暗处的眼睛时刻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汇报给叶慎之。我强迫自己变成一块木头，一个只会工作的机器，不与人多言，不东张西望，下班准时离开，绝不滞留。

　　然而，在这看似死水一潭的环境里，我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我利用整理档案的机会，像海绵一样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可能的信息。那些标注着“密”字的文件袋，虽然内容我无法看到，但它们的来源、频率、归档部门，本身就透露出许多信息。我记住了许多频繁出现的代号、部队番号、舰船名称，以及一些看似寻常却反复交叉出现的地名、人名。

　　有一次，我在整理一批待销毁的过期电文底稿时，手指触到一张质地略有不同的纸张，夹在一叠废纸中。我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借着整理的动作，快速扫了一眼。那是一串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和字母组合，但其中一个缩写符号，与我之前从顾与之那里得知的、与“夜莺”线索相关的某个标记极其相似！我强压住狂跳的心脏，若无其事地将那张纸混入其他废纸中，但在心里，已经将那串字符牢牢刻下。

　　还有一次，我听到两个来调阅档案的参谋闲聊，提到最近美军顾问团对某处沿海雷达站的视察频率异常增高，言语间带着些许抱怨。我将这个信息与之前从社交场合听来的、关于该区域渔业船只受到严格盘查的消息联系起来，隐隐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紧张态势。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我无法通过常规渠道传递出去。风险太大了。我只能将它们深埋心底，等待时机。

　　在国防部大楼里，我偶尔也会遇见沈载舟。他似乎调到了某个参谋部门，有时会来档案室查询资料。我们相遇时，依旧是那副疏离客气的模样。

　　“杜小姐。”
　　“沈参谋。”

　　点头，擦肩而过。

　　但有一次，在空旷无人的楼梯转角，他恰好从我身边上楼。错身而过的瞬间，他的手臂似乎无意地碰了一下我的手，一样小而硬的东西滑入了我的掌心。我下意识地攥紧，没有停留，径直下楼。回到办公室，借故去洗手间，摊开手掌，那是一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属钥匙，上面贴着一小块胶布，写着一个模糊的数字。

　　是死信箱的钥匙和位置编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一直在看着我，知道我的困境，并以这种极其危险的方式，为我开辟了一条新的联络通道。

　　那天晚上，我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按照钥匙上的编号，在指定地点——一个破败公园的废弃喷泉水池底座裂缝里，找到了一个防水的铁盒。我将近期积累的信息，用密写方式记录下来，放了进去。没有留言，没有署名。我知道，他会看到。

　　这种无声的默契，成了我在龙潭虎穴中唯一的慰藉和支撑。他像黑暗中的一座灯塔，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在我几乎要被冰冷的绝望淹没时，透过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愈发汹涌。叶慎之并没有因为将我调入国防部而放松警惕。我感觉到那双窥探的眼睛，更加肆无忌惮。有时下班回家，我能明显感觉到有人跟踪，不再是之前那种若即若离，而是带着一种挑衅般的贴近。

　　一天下午，档案室主任，一个面相和善、却总让人觉得城府很深的中年男人，突然把我叫到他的小办公室。

　　“杜小姐，最近工作还适应吗？”他笑眯眯地问，递给我一杯水。

　　“谢谢主任，很好。”我谨慎地回答。

　　“适应就好。”他点点头，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说，“说起来，你姐姐杜念锦女士，当年在党国内部，也是能力出众、前途无量啊，可惜了……听说，她牺牲前，好像经手过一批很特殊的文件？”

　　我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姐姐？是例行调查，还是……叶慎之已经将怀疑的焦点，引向了那颗纽扣，引向了“深海”的未竟任务？

　　我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与茫然：“主任，姐姐的事……我那时年纪小，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走得很突然，家里人都很伤心。”

　　主任盯着我看了几秒，脸上的笑容未变：“哦，不清楚啊。没关系，我也是随口一问。你去忙吧。”

　　我退出办公室，手心冰凉。我知道，试探已经开始了。叶慎之的网，正在慢慢收紧。而那颗藏着“夜莺”秘密的纽扣，如同一个致命的磁石，吸引着来自各方的不明目光。

　　我站在国防部大楼冰冷的走廊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自己也成了这庞大机器里一颗微不足道、随时可能被碾碎的齿轮。但我想起姐姐，想起顾与之沉痛的眼神，想起沈载舟无声递来的那把钥匙，一股不甘与倔强从心底升起。

　　就算身在龙潭虎穴，就算前路遍布荆棘，我也必须走下去。为了那月白风清的金陵旧梦，为了那些不能言说的牺牲与守护。

　　风暴，似乎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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