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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与星光之间
休学的生活,像一条被强行改道的河流,脱离了既定的、拥挤的河床,在无人涉足的滩涂上,缓慢而迷茫地流淌。没有同学的喧闹,没有考试的迫近,时间仿佛变成了一种粘稠而透明的介质,将她包裹其中,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比往常更多的力气。
医院的经历和与沈未晞的友谊,像是为陆清辞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但药效过后,现实的引力依旧强大。父母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只是被一层更深的疲惫所覆盖。家里的气氛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餐桌上碗筷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都仿佛带着无声的问询。陆清辞知道,她不能永远躲在房间里,仅仅靠着那点微薄的执念苟活。她需要一个现实的支点,一个能让她暂时安放身体,同时不打扰灵魂去追逐光亮的角落。一个能向父母,也向自己证明她“正在尝试回归正轨”的象征。
她在市中心的“悦来广场”——这个灰扑扑的小城里最繁华的地带,找到了一份奶茶店的工作。店名很常见,叫“蜜雪倾心”。每天,她需要骑二十分钟的共享单车,穿过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节奏缓慢的地方。街道两旁是熟悉的、蒙着些许尘土的六层居民楼,临街的店铺招牌颜色褪了些许,五金店、理发店、生意清淡的服装店懒洋洋地敞开着门。这与“悦来广场”内部那种试图模仿大城市、充斥着标准化连锁品牌和过于明亮灯光的喧嚣,形成一种奇特的割裂感。
这里和学校、医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蜜雪倾心”位于商场一楼,紧挨着儿童游乐区,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甜腻的糖浆、奶精和炸鸡混合的味道,背景音乐是时下最流行的、节奏明快却旋律简单的网络神曲,循环播放,仿佛永远不会停歇。顾客们行色匆匆,点单、取货、离开,像一道永不停歇的、缺乏情感的流水线。
她穿着统一的、印着幼稚卡通图案的粉色围裙,站在狭窄的操作台后,学着辨认那些复杂的糖度、冰度选项,记忆各种配方的比例。摇动雪克杯时,冰块撞击杯壁,发出嘈杂又空洞的声响,最初几天,她的手腕总是酸胀的。店长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人,画着精致的妆,对“速度”和“销量”有着近乎偏执的强调,时常能听到她提高音量催促:“动作快一点!高峰期了!”“陆清辞,别忘了提醒客人关注公众号领优惠券!”
这份工作不需要太多的思考,只需要重复和忍耐。忍耐顾客因为等待时间稍长而流露出的不耐烦,忍耐店长对每一个细节的审视和偶尔尖刻的指责,忍耐日复一日、仿佛渗透进皮肤毛孔的甜腻气息,以及下班后依旧在耳边嗡嗡回响的背景音乐。但陆清辞却从中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宁。在这里,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特殊照顾的“病人”,不再是那个让父母忧心忡忡的“问题学生”,她只是一个代号,一个功能性的存在,是“新来的那个不太爱说话的”。无人关心她的过去,无人探究她眼底那片沉寂的湖泊下隐藏着什么,这种被剥离了历史与情感的身份,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下班后,她会脱下那身沾满甜腻气味的围裙,像蜕下一层与灵魂格格不入的外壳,然后钻进商场侧门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夜晚的肯德基比白天安静许多,零星坐着几个熬夜写作业的学生、疲惫的夜班族,或者只是无处可去的人。她总是点一杯最便宜的、可以无限续杯的清咖,找一个最角落的、背对着大多数人的位置,打开她那台屏幕有细微裂痕、运行起来风扇会轻微嗡鸣的旧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光怪陆离、充斥着甜腻现实的奶茶世界被彻底隔绝。她点开的,是另一个属于她的、浩瀚而有序的宇宙。
浏览器的收藏夹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视听语言基础:从画面到情绪》、《导演思维:如何讲述一个视觉故事》、《世界电影史脉络梳理》、《经典剧本拉片室:逐帧分析》……她像一块被烈日炙烤太久、濒临龟裂的土地,近乎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在网络上找到的、关于影视创作的知识。从苏联蒙太奇学派爱森斯坦那激烈碰撞、充满政治隐喻的镜头,到法国新浪潮特吕弗们自然随性、打破陈规的叙事;从希区柯克如何精妙地操控观众的心理与悬念,到是枝裕和如何用平静如水的镜头捕捉日常之下暗流涌动的诗意与残酷……那些抽象的理论、复杂的镜头语法、深奥的哲学思辨,在她看来,却像一套套等待被破译的密码,而破译后的世界,清晰而坚定地通向那个她唯一想描绘、想理解的人。
她的创作灵感,永远只有一个源头——她的缪斯,叶知秋。不是那个被媒体包装出来的完美偶像,而是那个在她最绝望时刻,用一个未经设计的笑容,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具体而鲜活的存在。
她开始尝试将内心的风暴和微光,转化为专业的文字。第一个剧本,她命名为《天台上的烟火》。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生活在无声灰暗世界的女孩,周遭的一切在她感知中都褪了色,变了形。在某个决定结束一切的夜晚,她站上空旷的天台,却意外被隔壁天台上,一个陌生女孩为庆祝生日而偶然绽放的、小型烟火的绚烂光芒所照亮。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那个女孩在烟火下,回头对同伴露出的、毫无阴霾的、充满生命力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她厚重的阴霾。女孩开始默默追随那道光,收集关于她的一切,生活似乎因此有了一丝微弱的坐标……故事情感真挚,带着明显的个人印记和倾诉欲,但技巧稚嫩,对白稍显文艺腔,节奏把握也欠火候。她反复修改了几遍,怀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无比忐忑的心情,投给了某个面向全国高校学生的微电影创作大赛。
结果,石沉大海。连一封格式化的拒稿邮件都没有收到。
她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只是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随即松开。她默默关闭了那个文档,创建了一个新的文件夹,命名为《练习稿》,然后将《天台上的烟火》拖了进去。接着,她打开了第二个空白文档,这一次,她命名为《柜中星》。
她尝试用更克制、更冷峻的笔触,描绘一个女孩如何在一个绝对黑暗、封闭的衣柜里,通过一方发亮的手机屏幕,与一个遥远的光亮建立联系,获得生存勇气的故事。她努力将那种窒息般的压迫感与屏幕微光带来的、转瞬即逝的慰藉,用精准的文字转化成可见的、富有冲击力的意象。她删掉了所有冗余的形容词,专注于动作、感官和空间描述。
写完,再次寻找合适的投稿渠道,投出。依旧是石沉大海。
失败,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带来尖锐的刺痛,而是变成了一种冰冷的、细密的雨水,滴滴答答,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她本就脆弱的信心堡垒。每一次满怀希望地投递,每一次在期待与不安中等待,最终换来的沉寂,都让那堡垒的墙体剥落一些碎屑。脑海里那个熟悉而恶毒的声音,总会适时地响起:你在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梦?你这样的人,躲在阴沟里仰望星空就够了,怎么可能真的触碰到?你的痛苦,你的经历,根本毫无价值,无法变成别人认可的东西……
每当这时,她就会猛地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需要深深地、缓慢地吸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压住胸腔里翻涌的酸涩。然后,她会近乎固执地、带着一种仪式感,点开手机里那个设置了密码的加密相册。
里面存着她精心收集的、叶知秋所有的公开照片和视频截图,按照时间、活动类型分门别类。而其中最珍贵、被置顶的,依然是那条改变了她命运轨迹的天台烟花视频。
她熟练地点开,却没有播放,而是直接拖拽进度条,精准地定格在那个永恒的瞬间——叶知秋回眸,烟花在她身后盛放,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璀璨光芒,嘴角上扬,露出那个毫无防备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
陆清辞会久久地凝视着这个定格的画面,屏幕的微光映亮她略显苍白的脸。
“你看,光就在这里。” 她会在心里,用一种近乎催眠的语调,对自己无声地说。
这不再是虚无的、自我欺骗的安慰。这个画面,这个笑容,已经变成了一个具体得近乎坚硬的目标。她想要写的,不仅仅是关于自己如何被拯救的私密日记。她想要终有一天,能写出配得上这双眼睛的、复杂而深刻的故事。能用一个真正优秀的、完整的、具备专业水准的作品,作为靠近她的、唯一的、也是最有尊严的理由。
这个过程是孤独而漫长的。沈未晞已经前往省城,开始了封闭式、高强度的艺考集训,她们的联系自然而然地变少了,偶尔在深夜的微信上简短交流几句,互相打气,但各自奋战在平行的轨道上。奶茶店的同事们大多比她年轻,谈论的话题围绕着抖音热梗、新款游戏和商场里新开的哪家小吃店,她们会觉得陆清辞安静、不合群,偶尔邀请她下班后一起去吃宵夜被婉拒后,便也不再勉强。父母看到她每天按时出门“上班”,晚上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似乎“稳定”了许多,虽然对她深夜还亮着灯、敲击键盘的行为感到不解,但鉴于之前惊心动魄的经历,他们选择了小心翼翼的观察和沉默,不敢过多干涉,生怕打破这得来不易的平静。
她仿佛行走在一条狭窄而幽深的隧道里,看不到尽头。一头是“蜜雪倾心”操作台后甜腻而疲惫的现实,另一头是肯德基角落里、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虚幻而耀眼的光亮。她在两者之间往返穿梭,身体在尘埃里机械地劳作,灵魂却在寂静的星光下艰难跋涉。她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在应付着这个她始终难以融入的、嘈杂的外部世界,另一半则在内心那片荒芜而丰饶的领土上,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艰苦的拓荒。
直到有一天,她在浏览一个业内颇受认可的专业编剧论坛“字幕森林”时,看到了一条被置顶加粗的公告——“第一届‘新芽’青年编剧大赛”。主办方是国内一家颇具声望和实力的影视公司“辰星影业”,以其出品过几部高质量的现实题材剧集而闻名。评委名单里赫然有几个她曾在专业书籍和影评中反复看到过的名字——一位是擅长刻画女性心理的知名编剧,一位是以犀利影评著称的学者,还有一位是辰星影业的内容总监。而最让她心跳瞬间失控、血液嗡地一声涌上头顶的,是大赛终极大奖的描述:“获奖者将获得高额创作奖金,并有机会参与辰星影业年度重点项目的剧本开发工作,获得业内资深导师为期一年的一对一指导。”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真正的,可能通向那个她只能在屏幕上仰望的专业世界,一个能实质性缩短她与那道光芒之间遥不可及距离的跳板!不是校园比赛的小打小闹,而是直面行业的机会。
她几乎是立刻,就在一片空白的大脑和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下定了决心。她要参加。必须参加。
这一次,她不再满足于仅仅书写自己的影子,或是重复那种单向的拯救叙事。她关闭了所有无关的网页,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系统地、带着研究目的性地,回顾硬盘里分类保存的、关于叶知秋的所有影像资料。她反复观看那些早期的采访,看她如何青涩而真诚地谈论梦想;观察她在不同剧组花絮里的状态,是疲惫还是兴奋;仔细品味她在那些成熟作品里,对复杂情绪层次的处理,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转变。她回顾着叶知秋在多次采访中透露出的、对突破固有形象、挑战复杂立体角色的渴望,回顾着她那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之下,偶尔会被镜头捕捉到的、一闪而过的沉静、思索,甚至是某种未被言明的孤独与深邃。
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Word文档,背景设置为护眼的豆沙绿,字体选用了她觉得最清晰整洁的等线体。在页面顶端,她郑重地敲下了这个承载了她全部希望与孤注一掷的标题:
《逐光笔记》
她不再只是想讲述一个“被光拯救”的简单故事。她想讲述一个关于“理解”、“反射”与“共生”的故事。一个卑微的、几乎被生活磨去所有轮廓、生活在尘埃里的灵魂,如何因为仰望一颗遥远而明亮的星,而在漫长的追逐过程中,逐渐发现了自身内部也能折射、甚至产生微光的可能性。她想写出那束光之所以能成为光的原因与代价,写出光芒背后可能存在的阴影、脆弱与不为人知的坚持,写出一个完整的、立体的、血肉丰满的、值得被镜头长久而深情凝视的人。而这个人的内核,镌刻着叶知秋的灵魂印记,却又超越了叶知秋本身,成为了一个更具普世意义的象征。
接下来的日子,她所有的业余时间、所有的精力,都被这个名为《逐光笔记》的剧本彻底填满、吞噬了。她在摇奶茶的间隙,脑子里构思着人物的对话和动机;在骑单车回家的路上,迎着晚风,梳理着故事的结构与转折;在肯德基角落那盏总是过于明亮、吸引着小飞虫的灯光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雕刻着场景、人物和情节,反复推敲每一句对白的真实性与潜在张力,计算着节奏,铺设着伏笔。她甚至开始自学分镜脚本的基础知识,尝试用更视觉化、更符合拍摄逻辑的语言来呈现她的故事,在文档旁边另开一个窗口,笨拙地画着机位示意图和场景草图。
她知道希望渺茫,知道自己是无数怀揣梦想的参赛者中,最不起眼、最缺乏资历和背景的一个。她来自一个毫无文艺资源的小城,最高学历是高中休学,唯一的“从业经历”是奶茶店店员。但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再是那种孤注一掷的、带着绝望气息的执念,而是一种逐渐生长出来的、平静而坚定的内在力量。这种力量,源于那些深夜啃下的理论书籍,源于一次次失败后咬牙的坚持,更源于那个她想要用心魂去描绘、去理解的对象。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见到光”而奔跑。
她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中,为自己打造一艘能够驶向那片璀璨星海的、虽然简陋却足够坚固的船。而《逐光笔记》,就是这艘船的第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龙骨。她把所有的孤独、所有的渴望、所有从尘埃与绝望中挣扎开出的、不起眼却顽强的花朵,都熔铸了进去。
当最后一个句号被敲下,经历了不知道第多少遍的修改和润色后,在一个凌晨三点钟的肯德基角落里,周围只剩下清洁工打扫卫生的窸窣声。陆清辞仔细检查了投稿邮箱地址,将剧本文档以要求的格式附件添加,在邮件正文里,她只写了简短的问候、自己的笔名“陆沉”和联系方式。
她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悬浮了片刻,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不容自己反悔的决绝,用力按下了“发送”键。
邮件进度条瞬间走完,显示“发送成功”。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暗下去,映出她疲惫却异常清醒的面容。窗外,这个北方四线小城的夜空,依旧沉寂、深邃,看不到几颗星星,只有远处路口孤独闪烁的红绿灯,和居民楼里零星未熄的灯火,像散落在地上的微弱星屑。
但陆清辞坐在那里,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而郑重的启航。未知的、可能依旧是失败的结果在前方等待,但至少此刻,船,已经离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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