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银砂遗梦

作者:李大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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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诅咒·司徒熠星



      墓园笼罩在阴雨连绵中,天幕下的银光粘稠晦暗,如融化的铅水一般沉重。七岁的司徒熠星穿着为他量身定制的黑色葬服,胸口处别着一枝白色纸花,福洛斯常年温暖,然而这一年的秋天却冷得出奇,沉重的空气饱吸了水汽,小熠星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块湿冷的棉絮,这一日风不大,却因下雨的缘故,带着针尖般的寒意,刺得他骨头缝里直发凉。

      他默默地跟在祖父司徒靖的身后,像一株过早移栽到冻土里的幼苗,祖父的轮椅碾过湿漉漉的草皮,发出沉闷的、碾压心脏般的声音,随着他们二人踏入葬礼会场,那些晃动的各色人影便聚拢了过来,这些福洛斯各界的政商名流们,逐一上前与祖父低声攀谈,种种哀悼的话语纷纷裹在雪茄与天然香水的余韵里,空洞得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周围光泽幽微。

      熠星的目光越过祖父灰白的鬓角,落在那静静停放着的乌木棺椁上,棺盖半遮,上面盖着一块金线绒毯,遍绣九尾红狐的图徽,这是司徒家的象征,而此时正安静地躺在棺椁里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已死去多日的父亲被洁白的丝绸包裹,面容经过精心修饰,呈现出一种虚假的平静,唯有那双眼睛不同,那双始终睁着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向银色的天穹,缩小的瞳孔里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不甘。

      他只是闻了一朵花而已。

      “美丽能杀人。” 这是母亲爱说的话,如今她把自己藏进黑色的丝绒裙摆中,过度的痛哭带来一阵窒息的抽搐,她晕厥了过去,然后被抬离了这里。她如何能想到呢?晚宴上,主人亲手捧来一束稀有的转基因花供宾客观赏,基因突变带来的花蕊及其纤长洁白,如完全伸展的白骨手掌,散发出诱人的甘甜气息,明媚不可方物,而她的丈夫只是闻了一朵花而已。

      没有人能将那些在瞬间爆发的口吐白沫、肌肉痉挛、不可控的出血画面与那朵美丽的花相互关联起来,也没有人能想到,这种新型花朵分泌的信息素,竟能精准地靶向模拟出一个人免疫系统最危险的“警报信号”,诱发毁灭性的急性免疫风暴。熠星父亲的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瓦解,全身的毛细血管在数秒内爆裂,脏器在自身免疫细胞的疯狂攻击下急速衰竭……那画面,连同母亲绝望的悲鸣和祖父瞬间坍塌的神情,早已化作小熠星记忆深处最狰狞的梦魇。

      人群渐渐散去,祖父的轮椅停了下来,一只手重重地按在熠星单薄的肩背上,祖父略带沙哑的嗓音穿透湿冷的空气:“孩子,你是司徒家最后的火种,你爸爸他……放不下心,从今以后,你就是你爸爸的眼睛,你要看清楚,一定要看清楚我们司徒家的每一步路,你去,帮他把眼……合上吧。”

      小小的熠星像木偶一般被丝线牵引着,他木然走上前去,伸出一只仍带着胖胖指涡的小手,他屏住呼吸,以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慎重,轻轻地抚上父亲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他指尖触及的皮肤,是毫无生气的冷和硬,像深海里捞起的冻石,他试图将父亲的眼皮阖上,然而那冰冷的眼皮却固执地僵硬着,最终,他只是在父亲眼睑上停留了片刻,之后用一张白帕盖住了父亲的脸。

      那场“血色晚宴”的主人在葬礼后不久就决定举家搬离福洛斯,然而却在航行途中遭遇海难,全家上下二十六人,无一生还。

      在小熠星的眼中,葬礼后的福洛斯似乎永远陷入了铅灰色的阴霾里,那座被外人艳羡,甚至称为“城堡”的哥特式红砖大宅,像一头悲伤的巨兽,沉默地趴伏在郊外一片绿野山丘上,高耸的尖顶刺破低垂的银光,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暗影。一天清晨,宅子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寂静,父亲死后,母亲日夜不停的哭声忽然消失了,噩梦中惊醒的小熠星被莫名的恐慌攫住,他赤着脚丫跑过铺着厚厚地毯的长廊,冲向母亲的卧房,门虚掩着,房间内没有开灯,烈酒的苦味萦绕不散,只能看到散落一地的珍珠项链,像一串断了线的眼泪,他看到一个身影从半开的窗边坠下,白色的纱帘被风吹起,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熠星扑向露台,微凉的晨风裹挟着花园里玫瑰的甜香直逼鼻腔,母亲的长裙像一朵骤然凋零的黑色牡丹,铺展在精心修剪的火红花丛中,浓烈的色彩映出残酷的对比,熠星像被钉在了原地,喉咙似乎被一双大手扼住,殷红的血从母亲的头颅下蜿蜒渗出。他不敢再看,回过身来,不去管他自己那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他只是弯下腰,双膝跪在地毯上,从断裂的银链子上拾起了一颗晶莹的玉珍珠。

      时间如白驹过隙,十五年光阴无声流转,如今二十二岁的司徒熠星已长大成人,他身形高挑,手指修长,一头精细打理过的黑发挑染了几缕红色的刘海,此刻他正靠卧在宽大的高背椅里,椅背上遍布巴洛克式的鎏金漩涡与荆棘雕刻,他头顶上方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无数文件,“矿区开采进度,跨大陆航运协议,基因实验室预算申请……” 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条款,像无数细小的、闪烁着荧光的电子水母,在他眼前游动沉浮,刮擦着他紧绷的神经末梢,就连空气里清雅的特制调香,此刻闻起来也令人生厌。

      “羲和大陆的新矿区在第三季度产能提升了百分之十五,但水晶矿伴生的炭晶处理成本也相应增加了……” 云柏叔的声音低沉平稳,像一台运行良好的精密仪器在复读信息,作为熠星父亲曾经最得力的幕僚,如今年过五旬的云柏叔站在书桌侧前方,背脊挺直,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岁月在他平和的五官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而侧立在司徒熠星斜后方三步之遥的小夏,则如同一道忠诚的影子,他一头极短的棕发,腰间永远装配着脉冲枪支,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警惕着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

      “好了。” 熠星突然出声打断,他眉头紧锁,手指用力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些恼人的数字和条款从脑中挤出,书房里暖意融融,强力的恒温恒湿中央空调在无声运作,隔绝了窗外连绵的阴雨湿气,全天候的智能安保系统切换着火眼摄录头,再一次更新了实况数据,司徒家的整座“城堡”都由自家望舒财团麾下开采的水晶矿供能,单单每日的维护耗费就等同于塞兰尼一座中型城市十年的能耗,整个星球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固若金汤。

      司徒熠星感到胸口闷闷的,自父亲离奇的死亡之后,祖父慎密的“保护”随之而来,这宏伟得近乎闭塞的司徒大宅,如同一张细密而坚韧的华丽巨网,成了他的金丝笼。他的出行被严格限制,每一次外出都伴随着严密的安保和繁琐的报备,除了必要的外出学习、体能训练、家族社交与商业活动,他几乎被“囚禁”于此。他的身体特征、健康状况、乃至每一个基因表达数据,都被望舒财团内部最顶尖的医疗团队实时监控、层层加密,以确保他不会像他父亲,或者像司徒家历史上那些短命的先辈一样,突兀地消失在某个未知的意外里。平静?是的,他平静地活了这十五年,看似安稳,但这安稳的代价,是司徒熠星被禁锢的□□和灵魂。

      他不想这样活一辈子,他不想像祖父一样,自从年轻时因坠崖事故摔断双腿后,便彻底将自己锁在这座宅邸深处,如同一尊蒙尘的古老神像,在轮椅上默然地注视着财团的运转,几乎足不出户,如果活得长命的代价,就是成为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祖父,在无尽的文件、谨慎的饮食和消毒水的气味中耗尽余生……熠星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的双腿,一个决绝的念头涌上来:“他宁可选择现在就痛快地死去。”

      “咚咚。” 书房那扇厚重的、镶嵌着整块海洋砗磲浮雕的门被轻轻叩响,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小夏的身体瞬间绷紧,无声潜行到门侧阴影中,一只手已按上枪柄,云柏叔放下报表,看向熠星。

      “进。”熠星的声音有些飘忽。

      门被轻轻地滑开了一条缝,女佣垂首,声音恭敬而轻柔:“少爷,温蒂斯家的弥娅小姐来了,说给您带了亲手做的茶点,问现在方便请她进来吗?”

      熠星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让她进来。云柏叔和小夏交换了一个略显尴尬的眼神,云柏叔低声问:“少爷,弥娅小姐来了,我们……是否需要回避一下?”

      “不必。”熠星的声音很淡,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倦怠。

      门被完全推开了,弥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弥娅·温蒂斯亲自用双手捧着一只银色的三层点心盘站在那里,这天她穿了一件及膝的白色无袖连身裙,剪裁利落质地上佳,一看就是悠姬的设计,她的皮肤细腻,一头暗红色的长发,如陈年葡萄酒般流淌着丝缎般的光泽,发尾被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一双猫眼般精灵的祖母绿眼眸直直望向桌后的司徒熠星。

      “熠星哥哥,” 弥娅的声音清亮,像山涧泉水,“打扰你了吗?云柏叔和小夏也在啊。” 她款款走进来,向云柏叔和小夏点点头打招呼,她的绿眼睛笑起来弯弯的,非常甜美。

      “好几天没看见弥娅小姐了,今天真巧啊。” 云柏叔笑着回应道。
      “弥娅小姐。”小夏也礼貌地低了低头。

      “就是说啊,我好几天没来了,熠星哥哥也没找我,还是得我自己眼巴巴过来找他。” 弥娅的声音俏皮,含着一点点小小的抱怨。

      她熟练地将熠星面前积满文件的桌子扫出了一小片空地,点心盘放上去,一股混合着浆果与烘焙奶香的绵软气息,瞬间冲淡了书房里压抑的味道,盘盖一一掀开,里面是三样极新鲜的茶点:点缀着可食用金箔的松软玛德琳蛋糕,烤出完美弧度的奶油酥皮塔,还有剔透如露珠的红莓晶冻。

      “我这次做的几样都是熠星哥哥最爱吃的,云柏叔和小夏也一起尝尝吧。” 说着她分装了两个白瓷小碟,亲手送到云柏叔和小夏手中。

      “哎呀,弥娅小姐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云柏叔由衷赞叹,脸上全是和煦的笑容,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小夏也难得地放松了紧绷的下颌线,向弥娅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熠星的目光落在那些精致的点心上,却像隔着一层雾气,他拿起一枚最小的果冻,机械地送入口中,冰凉、清甜、果香馥郁……味蕾感知到了美味,却无法将这信号传递到躁郁的心底,他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那一点甜腻,反而加重了喉间的滞涩。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还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了?” 弥娅轻轻放下浆果茶壶,她的担忧清晰地写在脸上,她向前一步,抬手去拭熠星额头的温度。“倒是不发烧……” 弥娅仔细地看着熠星,她太了解他长久以来的特殊处境,那被严密保护下的脆弱。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熠星的声音低沉,他避开弥娅关切的目光,视线落在桌上一份摊开的矿业报告上,他感到胸腔里翻涌着无数话语:对这座宅邸的窒息,对司徒家命运轨迹的恐惧,对祖父那只轮椅的潜在抗拒……可当他面对着弥娅那双清澈见底又盛满善意的绿眼睛时,所有这些汹涌的念头都像撞上了无形的壁垒,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不愿,也不能,把弥娅拖进这泥沼。

      “累就好好休息啊!” 弥娅的语气里有焦急和嗔怪,她转向云柏叔,眼中流露出些许不满,“云柏叔,您是不是又给熠星安排太多工作了?那些事……能缓的就缓缓,或者多分派些给别人不行吗?有什么比他的身体更重要?”她的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云柏叔脸上闪过无奈,正要开口解释,书桌上的内线通讯晶屏突然亮起,发出温和但不容忽视的嗡鸣,云柏叔立刻上前一步接通。

      一道清晰的全息影像投射在书房中央的空气里,画面剧烈摇晃,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和人声的嘈杂鼎沸,嶙峋的赤褐色山岩裸露着,巨大的采矿机械如同钢铁怪物般在背景中缓缓移动,但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是画面中央一处刚刚被剥离了表层岩土的矿脉断面,在探照灯强烈的光束下,那断面竟折射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深邃而纯净的蓝!那不是水晶矿常见的冷白或淡紫光泽,而是如同凝固的深海,更令人震撼的是,从空中俯瞰的辅助镜头显示,这道瑰丽异常的蓝色矿脉,蜿蜒盘踞在山体之中,其天然形成的轮廓,竟无比神似一弯清冷孤悬的新月!

      “少爷!云先生!二位请看这里!”

      全息影像中出现了望舒财团驻羲和矿区的负责人,这个中年男人一脸喜色,他头戴明黄色安全保护帽,身穿印有司徒家图徽的矿区工作服,他激动得发颤,几乎破了音,“奇迹!这是百年不遇的奇迹啊!经过我们的初步探测,这条蓝宝石矿脉的纯度、色泽和规模都远超预期!其价值……更是难以估量!简直是月神赐予望舒财团的瑰宝!”

      全息影像在负责人激动到扭曲的脸和那抹惊世骇俗的“蓝月”矿脉之间切换,书房里,云柏叔和小夏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喜和震撼交织的表情,就连弥娅都惊讶地捂住了嘴,绿眸中倒映着那梦幻般的蓝色光芒,财富的丰碑,似乎又将被司徒家推向一个新的令人仰望的高度。

      然而,司徒熠星却沉默了。

      他脸上的倦怠和麻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专注,甚至是……惊悸。他死死盯着影像中那弯璀璨的蓝色“新月”,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酝酿,这抹蓝色,像一把利剑一般,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匣子。

      熠星记忆中的画面模糊而摇晃,带着些复古电影里特有的噪点。犹记得,那是凤羽大陆,头顶的银光炽烈,空气里飘荡着热带雨林花卉浓烈的香气,那时他还很小,刚刚过完五岁生日,那时他的父母都还在他的身边,父亲高大帅气,母亲温柔漂亮,他依偎在母亲怀里,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自顾自地吸吮自己的小手指头,像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

      当地一位著名的巫祷师,穿着布满斑斓色彩的长袍,脸上绘满凤羽一族的神秘图纹,正为小熠星进行某种祈福仪式,翠绿的竹楼内烟雾缭绕,铃铛轻响,氤氲的吉祥祷词四散开来,然而仪式结束后,那巫祷师却没有立刻离开,他那双苍老、浑浊又锐利的眼睛在年幼的小熠星脸上停留了许久,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伸出手来,用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奇异的热度,轻轻按了按熠星的眉心,又点了点他的心口。他说通用语的腔调怪异而晦涩,却如冰冷的咒语,烙印在小熠星懵懂的心底,“阿紫困金笼,命途隐劫峰,欲破生死局,需待……蓝月照苍穹,遇之,则劫散福生,不遇,则……命数早终……”

      母亲的脸色瞬间煞白,紧紧搂住怀中的儿子,似乎怕他被厄运突然夺走,父亲则勃然大怒,斥责巫祷师妖言惑众,命人立刻将他赶了出去。然而,巫祷师那古怪音调诉说的预言,连同父母那一刻截然不同的惊惧与愤怒,却像颗有毒的种子,深埋进熠星幼小的意识里。司徒家的男人们仿佛被诅咒般的早死宿命,父亲后来离奇的死亡,祖父的双腿残废,无一不在印证着某种冥冥中的不祥,这预言,成了他华丽牢笼外,另一重无形的枷锁。

      “蓝月……预言中那能破解他生死劫难的蓝月,难道……就是眼前这弯深埋于羲和山腹之中的蓝宝石矿脉?”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挣脱枷锁的困兽,猛烈地撞击着司徒熠星的胸膛,长久以来积压的烦闷,对司徒大宅的憎恶,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活着”意义的迷茫,在这一刻,全部被影像里这抹熠熠生辉的“蓝月”点燃,汇聚成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要去!他必须亲自去!去羲和大陆,去那片新矿区,亲眼看看这从天而降的“蓝月”,看看它是否真的是预言中那线飘渺的生机,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书房内,全息影像早已结束,水晶吊灯洒落一室柔和的光影,云柏叔和弥娅似乎还在为那新矿脉的发现而低声议论,小夏则重新恢复了警惕的站姿,只有熠星,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他的目光穿透雕饰精美的墙壁,投向了遥远而未知的羲和大陆。

      祖父的卧房位于司徒大宅的最深处,是整座建筑里最安静也最私密的所在,那里常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纸墨和药水的气味,房间内异常宽敞,却因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收藏而显得拥挤且充满神秘感,从旧地球时代的青铜器、泛黄的宇宙星图,到塞兰尼特有的发光矿石、奇异的动植物标本,这里的藏品琳琅满目,其种类之多令人眼花缭乱,靠左侧的一整面落地窗外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疗养花园,奇花异草在模拟的银光下静静舒展,位于花园中心的圆形小喷泉汩汩吞吐着清澈的流水,抬头望去,光线柔和的生态穹顶定时切换着全息背景,从砂砾大陆的无垠荒漠到冰雪大洋的银装素裹,应有尽有。

      个子高高的司徒熠星缓缓推着祖父的轮椅,在花园中慢行,祖父抬了抬手,他们在大理石雕琢的池塘前停下脚步,塘内有两条珍稀的彩虹龙鱼,正拖着它们长长的、如梦似幻的尾鳍缓缓游弋。熠星刚刚汇报完望舒财团近几日的核心事务,包括那条令人震惊的“蓝月”矿脉,祖孙二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池塘的过滤系统发出细微的水流潺潺声。

      “熠星啊,” 祖父的声音老迈却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那条矿脉……当然是好事,不过,爷爷更想跟你聊聊另一件事。” 祖父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了拍熠星推着轮椅的手臂,“你也二十二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司徒家……人丁单薄,经不起折腾了。”他回过头来看向熠星,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弥娅那孩子,我看着就很好啊,下午她送来的点心,真是用了心,她做的玛德琳蛋糕,真有点你奶奶当年的水准了……要不是我这身子骨,医生不许多吃,不然我真想都尝一遍。”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真切的惬意笑容,“温蒂斯家和咱们也是老相识了,况且,弥娅性格好,长得也好,对你,更是真心实意,这么些年,幸好有弥娅常来看我,这么好的姑娘可不多见,早点定下来吧,爷爷盼着抱重孙呢。”

      这温情的催促,落在熠星耳中,却如同最后一道收紧的金箍,娶妻,生子,在这座精致的牢笼中重复司徒家一代代的命运,延续那个看不见的诅咒?不!

      沉默在温暖的花园里蔓延,空气变成凝固的实体,奇异的彩色花卉在模拟的银色光线下显得无比绚烂。

      终于,熠星深吸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声音异常坚定:“爷爷,我想……去一趟羲和。”

      祖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有些浑浊的老迈双眼盯住熠星,那探究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灵魂。但熠星没有回避,他直面祖父的目光,将那个深埋心底的预言,将父亲离世后自己困兽般的窒息感,将看到那“蓝月”矿脉时心脏的瞬间悸动与不顾一切的冲动,还有那句“宁可现在死去也不想困死一生”的决绝……一股脑地,剖白了出来,他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越说越笃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血淋淋生挖硬拽出来的。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熠星几乎以为祖父在轮椅上睡着了,或者被他的忤逆气晕了过去,耳边只剩下彩虹龙鱼游水时尾巴搅动水流的小小声响。

      “那就……去吧。” 祖父的叹息悠长而沉重,他的脸色看起来很疲惫,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祥和宁静。

      他抬起枯槁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双腿,眼神变得复杂,“当年我坠崖,摔下去的时候……耳边一直有个声音,一直在大喊,司徒靖,别放弃!抓住!坚持住!”他顿了顿,仿佛又回到了那生死一瞬,“就凭那口气,我拼了命地抓,踢,用尽一切办法想减缓下坠的趋势,寻找哪怕一点点阻力……不然,我早就粉身碎骨了。” 他看向熠星,苍老的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微弱却灼热的火焰,“我现在看你,有点像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爷爷总不能陪你一辈子啊,你想去就去吧,但是,孩子……”

      那“但是”二字,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你要带足人手,带最精锐的敢死队!云柏,小夏,必须跟着你!坐我们自家的渡轮,船上的一切,甚至是一粒米,一口水,都必须是家里带出去的,外面的一概不许碰!孩子,你要记住了,活着去,更要给我活着回来!” 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狰狞的决绝,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轮椅扶手,指节泛白。

      “活着回来!” 祖父口中最后这四个字,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回响,重重砸在司徒熠星试图挣脱的心上,他蹲下身子,轻轻抱住了祖父瘦弱的身躯,“我会的,爷爷,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航行于爱忒弥丝大洋腹心的“海鸥号”渡轮通体泛着银灰色的金属光泽,远远望去,像一座漂浮在海浪中的钢铁孤岛。从头等舱套房的舷窗望出去,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色雾气,唯有渡轮劈波斩浪时划开的水痕,偶尔反射出几点破碎的银光,转瞬即逝。

      冷气机安静地运转着,送出一阵又一阵凉爽舒适的风,舱房内只开了一盏迷朦的小夜灯,散发出一圈暖暖的昏黄光晕,司徒熠星独自躺在宽大的床榻上,他还没有换衣服,仍穿着晚餐时的衬衫长裤和轻薄的救生马甲,海上的天气太热,粘稠的湿热空气像胶水一样附着在皮肤上,难以甩脱,平白消耗了许多气力,尤其是今天,他感到格外地疲乏,想早些入睡,便提前让小夏到客厅看守去了,如今航行里程早已过半,一切都顺遂平安,所有人都有些放松,晚餐时他们都喝了些酒。

      此时此刻,司徒熠星独自一人在卧房休憩,他身上搭着件由星斑鲸鱼绒织就的薄毯,极其丝滑柔软,但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轻轻摸了摸搭在胸前的珍珠色挂坠盒,那里面装着他小时候拍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小小的他笑得很开心,那时他和爸爸妈妈在一起,那时他以为他会永远和他们在一起。然而,登船前祖父眼神里那隐隐的哀戚,还有那句决绝的“活着回来”,仿佛仍在他的耳畔萦绕不休,每每他双眼闭上的刹那,那些翻腾的记忆画面就会在脑海中一一闪回,父亲暴毙时惊怖的双眼、母亲坠楼时绽放的黑裙、巫蛊师的枯指按在他心口时的灼热……一切的一切,交织成一张硕大的网,失眠如同攀缘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

      “今天已经是登船的第十七天,还有三天就到达羲和了,目前为止一切都平安顺利,只要再坚持过这三天,就这最后三天……” 司徒熠星反复在心中默念,期望自己的心绪能够被渐渐平复,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疲惫拖入混沌边缘时,一缕极淡、极诡异的甜,丝丝缕缕,从门缝下悄然渗入,那甜香非花非果,而是带着一点化学试剂的凛冽,司徒熠星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屏息,床头的一杯水全部倒在绒毯上,打湿后掩住口鼻,他的手已无声探入枕下,握住了那把微型脉冲手枪,枪身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凛。

      外间小客厅内传来几声沉闷的“扑通”声,似重物坠地,“应该是云柏叔安排的轮值守在客厅的敢死队员,还有……小夏!” 熠星心里一阵绞痛,紧接着,他又听到几声尤为细微的、利刃割开皮肉的“嗤啦”声,以及喉管破裂后血液涌进气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瞬间,浓重的血腥味压过了异香。

      门锁传来电子元件被暴力破坏的轻轻“噼啪”声,随后两道黑影如同融化的沥青,悄无声息地滑入卧室,反手将门带上,动作迅捷如同鬼魅,落地无声,他们戴着全覆盖式黑色面罩,只露出两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握着哑光的短刃,在舱壁幽暗的夜灯下没有一丝反光,确认了位置后,其中一人径直扑向大床,毫不犹豫地掀开绒毯!

      就在被子掀开的刹那,“砰!砰!”两声枪响!两道刺目的光束撕裂黑暗,精准地洞穿了那名杀手的眉心与咽喉!高温瞬间碳化人体组织,那杀手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如断线木偶般向后栽倒。

      第二个杀手反应极快,短刃带着恶风直刺熠星心口!熠星就着开枪的后坐力向床内侧翻滚,利刃擦着他肋下的衬衫掠过,带起一道火辣辣的痛感!熠星毫不犹豫,手腕一转,第三枪射出!“砰!” 杀手肩胛处爆开一团血花,闷哼一声,动作却仅是微微一滞,悍不畏死地再次扑上!

      失去了口鼻的遮掩,此时那异香的麻痹效果开始显现,熠星忽然感到整个头晕晕沉沉如灌铅,四肢也开始发软,但他强提一口气,一脚狠狠踹在刺客受伤的肩膀上,借力滚下大床,踉跄着冲向连通小客厅的门!祖父的声音在他心中涌起:“熠星!别放弃!坚持住!”

      “咔哒!” 熠星反手将厚重的舱门死死锁住!几乎在锁舌扣合的瞬间,门后便传来重物撞击的“咚”声,以及利刃疯狂刮擦金属的刺耳噪音!

      熠星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扶着冰凉的舱壁大口喘息,肋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不能停!去监控室!” 他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那里有全船警报和求救系统!”

      熠星拉开套房另一侧那个通往走廊的暗门,他闪身而出,奢华的头等舱走廊此刻死寂得可怕,厚重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中轰鸣,壁灯散发着幽暗的光,如同通往冥府的引路灯,他贴着舱壁,像一只受伤的兽,朝着记忆中监控室的方向挪动。

      刚转过一个放着藤竹盆栽的拐角,一条穿着船员制服的手臂如毒蛇般探出,狠狠勒向他的脖颈!同时,下方寒光一闪,另一把利刃直捅他腰腹,埋伏!不止两人!

      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熠星猛地后仰,险险避过勒颈,同时屈膝狠狠撞向下方持刀的手腕,骨头碎裂的脆响与闷哼同时响起,他顺势抓住勒空的手臂,一个过肩摔将那人狠狠砸向舱壁,不等对方爬起,他手中的脉冲枪已抵住其胸口,“砰!” 枪口发出一条光束透体而出,但肋下的剧痛让他动作慢了半拍,另一名埋伏者的短刃已至,熠星竭力侧身,锋利的刀刃深深扎入他左臂,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脉冲枪脱手飞出。

      “呃啊!” 他忍痛嘶吼,右手抓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左腿一个凶狠的膝撞顶在对方小腹,趁对方吃痛弯腰,他忍着左臂钻心的疼痛,用尽全身力气将杀手的头狠狠撞向旁边坚硬的消防栓箱,“哐当!” 一声闷响,杀手软软瘫倒。

      熠星眼前一阵阵发黑,左臂鲜血淋漓,浸透了衣袖,眩晕感更重了,异香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他的意志,监控室就在前方不远,但他知道自己撑不到那里了,更多的杀手随时会破门而出,“甲板!救生艇!唯一的生路!” 他想。

      他不再犹豫,转身踉跄着冲向最近的紧急逃生通道,沉重的防火门被撞开,濡湿闷热的强烈海风如同一个巴掌般狠狠抽在他脸上,让他神思一振,他扑到船舷,下方是漆黑翻涌、深不见底的大海,几艘橙红色的救生艇如同甲虫般被固定在吊架上,他扑到最近的救生艇手动释放阀前,用未受伤的右手和牙齿,拼命扳动那沉重的黄铜手柄!齿轮咬合的艰涩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咯吱…咯吱…轰!” 救生艇的固定索终于松开!沉重的艇身猛地向下坠去,“噗通”一声砸在海面上,自动充气装置瞬间启动,发出嘶嘶的充气声,橙红色的艇身在墨黑的海浪中如同一盏微弱的灯。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如同豹子般从上方舱门处扑出,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扑向正欲翻越船舷的司徒熠星!熠星瞳孔骤缩,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侧身,那黑影与他重重撞在一起,两人如同纠缠的陨石,一同从高高的船舷向着下方翻涌的黑海坠落。

      “噗通!” 所有的燥热都消失了,清冷的海水瞬间将他吞没,巨大的冲击力让熠他几乎昏厥,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海水呛入了气管,他剧烈地咳嗽,橙红色的救生艇就在几米外漂浮,而那个与他一同坠落的杀手,也浮出水面,抹去脸上的海水,正奋力向他游来,熠星猛地清醒过来,立即拼尽全力向救生艇游去,左臂的伤口在水中如同火烧,他抓住艇边,奋力翻身爬了进去,然而那杀手也紧随其后,湿漉漉的手已扒住艇沿,熠星抓起艇内配备的合金船桨,狠狠砸向对方扒住艇沿的手指。

      “啊!” 一声痛吼,手指松开,就在对方因剧痛而松懈的瞬间,熠星猛地探身,一把扯下了对方湿透的面罩,一张年轻的、因疼痛而扭曲的陌生面孔暴露在微弱的船灯下,海水顺着他的额发淌下,眼神却充满仇恨。

      “你是谁?!” 熠星嘶声喝问,船桨死死抵住对方试图再次攀爬的肩膀。

      那杀手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海水与无尽恶意的狞笑,“血债必要血偿!司徒家的孽种!”

      血债血偿!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司徒熠星被冰冷海水浸泡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一世纪以来,祖父的残废,父亲的暴毙,家族中男人们接连不断的“意外”夭亡……那些笼罩在司徒家头顶、被视为诅咒的阴云,在这一刻被狠狠撕开!哪里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诅咒?这分明是……绵延百年的谋杀!

      彻骨的寒意,比身下的海水更冷,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就在他心神剧颤的刹那,那杀手眼中凶光爆射,抓住船桨抵住的间隙,猛地发力,整个身体如同炮弹般撞入艇中,两人在狭窄摇晃的救生艇内再次翻滚扭打在一起!艇身剧烈颠簸,随时可能倾覆,失血、眩晕、受异香麻痹,熠星的体力早已透支,他左臂的伤口在激烈的搏斗中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涌出,对方的拳头如同铁锤,狠狠砸在他的下颌、肋下,眼前金星乱冒,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熠星!活着回来!” 祖父绝望的面容在他心中闪现。

      他鼓起最后所有力气,猛地屈膝,狠狠顶在杀手的小腹,趁着对方吃痛蜷缩的瞬间,他抓住艇边,将自己如鱼一般抛出了救生艇,他的身体再次坠入了没有尽头的黑色大海,只是这一次,他无力挣扎了,意识迅速被深渊吞噬,只有下沉……不断下沉……忽然他感到颈间一轻,那个他一直随身佩戴,里面装着家人合影的挂坠盒被扯断了,永远地沉入了无垠的海底,“还好……还有……妈妈……” 一丝微弱的暖意从心口传来,临行前,他将母亲遗落的那颗玉珍珠,藏进了贴身的暗袋里,紧紧贴着他的心口。

      “孩子!熠星!活着回来!” 风烛残年的祖父,嘶哑的吼声,如同最后的灯塔,在无边的黑暗中亮起微光。

      “我……一定要活着回去……爷爷还在家……等我!”

      他身上的救生马甲渐渐充气鼓起,带着他一起从海水中缓缓浮出,马甲的控温系统开始运行,然而,汹涌的海水无孔不入,塞兰尼所有水体中蕴含的、足以致命的水毒,正透过皮肤,顺着伤口,如同亿万根恶寒的毒针,疯狂侵入他的血管,侵蚀他的神经,他的皮肤开始泛起不祥的青黑色纹路,如同蛛网般蔓延,四肢百骸的力气被飞速抽离,司徒熠星的视线彻底陷入浓稠的黑暗。

      海鸥号巨大的钢铁身躯,依旧在墨色的海面上静默地航行,如同移动的海上宫殿,救生艇在远处的波浪中载沉载浮,艇上的黑影正奋力划桨,迅速消失在黑雾深处。

      海面之下,只有一串微小的气泡,无声无息地破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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