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外的我们

　　一万多年。

　　这个数字不再仅仅是听觉接收到的音节，它像一颗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陨石，狠狠砸入我意识的深潭，不断下沉，下沉，在空寂的心湖底部撞击出沉闷而巨大的轰鸣，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思维几乎彻底停滞，无法处理这过于庞大、超越了所有想象边界的信息。
　　时间，在这一刻剥离了它抽象的外衣，变成了具象的、冰冷坚硬的、沉重到令人每一寸灵魂都感到窒息的绝对距离，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我与我熟知的一切——父母温暖却带着药水味的气息、窗外那棵每到春天就缀满粉白花朵的樱桃树、甚至是我病痛中辗转反侧的那张惨白病床——都彻底地、决绝地隔绝开来。那不是生与死的距离，那是连死亡都被时间稀释、被岁月遗忘的……永恒孤寂。

　　晨曦耐心地静立着，裙摆纹丝不动，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无声的安抚剂，或者说，是一种对“古人”脆弱心理承受能力的精准评估和程序化应对。她给予我们沉默的时间，不多不少，恰好是情绪剧烈波动后需要平复的临界点。

　　打破这漫长而压抑的沉默的，是林默。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带着一种与他年轻外貌极不相符的、穿透所有情绪迷雾直指问题核心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为什么要分成两个纪元？是历史上发生了什么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节点事件吗？还有，你的名字‘晨曦’，和新纪元的开启，是否存在某种象征性的关联？”

　　我有些愕然地侧头看向他。在这样足以颠覆一个人所有存在认知的时间尺度冲击下，在我们都还沉浸在“故乡已成远古尘埃”的巨大悲怆与茫然中时，他关注的竟然是这些看似“旁枝末节”、充满考据癖的问题？这奇特的、近乎剥离了情感的关注点，我表示完全无法理解，甚至隐隐觉得有些……不近人情。
　　难道他不像我一样，被这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时光洪流冲击得头晕目眩、心魂俱震吗？还是说，他的冷静本身就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防御机制？

　　晨曦的脸上，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赞许或“识别到高质量问题”的微光（或许这只是我过度敏感的错觉，毕竟AI的表情理论上都是模拟产物），她的声音依旧悦耳动听：
　　“很好的问题，林默先生。这有助于你们更深入地理解当下的世界。那么，请允许我简单讲述一下过去的历史。由于何诗妍小姐是三位中冷冻时间最早的，处于旧纪元21世纪初的科技爆发前夜，我将从那个时代开始，为大家梳理这条时间的脉络。”

　　她的叙述开始了，语调平缓而清晰，没有任何煽情，像一台最精密的放映机，在我们面前冷静地展开一幅浩瀚而壮阔、却也带着无情淘汰法则的历史卷轴。

　　“首先，是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期的——大停滞时代。”

　　大停滞？我心中微动，升起一丝本能的抵触和困惑。在我的认知里，21世纪初虽然充满了各种社会问题、环境压力和地缘冲突，但科技发展绝对是日新月异，信息爆炸，各种前沿理论和技术突破层出不穷，每天都仿佛有新的可能性被创造出来，怎么能用“停滞”这样消极的词汇来定义？

　　“约旧纪元21世纪中后期，困扰人类多年的能源终极难题——可控核聚变技术，得以实现并最终走向全面商业化普及。”晨曦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可控核聚变！这在我那个2032年，还是停留在顶尖实验室论文里、科幻作品中和人类终极梦想清单上的存在！是无数科学家穷尽一生追求的圣杯！竟然在我被冷冻后不久，就在现实中实现了？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混合着激动与莫名失落的感觉涌上心头。激动于人类竟然真的做到了，失落于……我未能亲眼见证那个伟大的时刻。我所处的时代，竟然只是这伟大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当时的人们欣喜若狂，普遍认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洁能源将彻底解决资源危机，带来文明的又一次跨越式发展，突破现有的、受限于能源的发展瓶颈，甚至开启星际殖民的时代。”

　　是的，这完全符合我那个时代的想象和期待！无限的能源，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但是，”晨曦的话锋轻轻一转，那转折平淡无奇，却带着一种历史的无情和宿命感，瞬间将刚刚燃起的激动火苗浇熄，“核聚变技术的全面普及，在带来充足能源和一定程度生活水平提升的同时，并未能如预期那般，激发文明整体迈向下一个阶段的、跨越式的、颠覆性的进步浪潮。”

　　我屏住了呼吸。

　　“尽管在此后的数百年间，得益于近乎无限的能源和算力的提升，各行各业，包括材料学、医学、基础建设、农业、信息技术等领域，都取得了持续性的、显著的技术积累和渐进式改良，社会物质财富空前丰富。但……”她再次强调了转折，“社会的整体……‘精气神’，如果借用旧纪元一个比较感性的词汇来形容，却在达到一个高峰后，开始逐渐下滑，陷入一种……满足于现状的惰性。”

　　“精神层面的……停滞？”我下意识地喃喃，试图理解这种状态。

　　“可以这么理解。”晨曦确认道，“加之在此期间，旧纪元22世纪至25世纪期间，陆续发生的几次因全球顶尖生物或化学实验室管控疏漏导致的、影响波及全球的生化安全事件，虽然最终都被控制，但给社会心理带来了深远的创伤和警惕。于是，一种反思科技盲目扩张、强调回归自然、保护原生生态的极端环保主义思潮开始大行其道，并凭借其道德上的某种‘正确性’，逐渐渗透社会各个层面，最终成为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社会主流意识形态。”

　　极端环保主义……因恐惧而兴起的思潮……关闭实验室……我听得怔住了，脑海中浮现出我那个时代就已经初现端倪的某些激烈辩论。没想到，那些争论在后来会演变成如此强大的、足以影响文明走向的力量。一个……在物质丰富基础上建立的、极端环保主义的……“天堂”？这个词在我脑海里闪过，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那是一个绿色、有机、可持续产品充斥所有市场，曾经被破坏的全球生态环境得到极大修复和改善的时代。城市被森林和花园重新分割，空气和水源洁净度达到史前水平。同时，得益于医疗技术的持续进步和高度优化的生活环境与饮食，人类的平均寿命大幅提升，逐渐接近了碳基生命在自然条件下的理论极限，稳定在了一百二十岁以上。”

　　一百二十岁！我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此刻光滑富有弹性的脸颊，感受着这具被未知技术修复、充满了年轻活力的身体。它，是否也已经被赋予了活到那个年龄的潜力？长生，曾经是帝王的梦想，在这里，似乎成了某个漫长时代的……标配？

　　“林默先生，就来自这个大停滞时代的初期，旧纪元24世纪。”晨曦的目光转向林默，那目光似乎带着某种穿透性的分析力，“当时，一项旨在从根本上优化人类基因、消除遗传疾病、甚至提升基础素质的全面性人体基因编辑技术——即对构成人类的23对染色体进行系统性、替换式的深度编辑，而非旧有的局部修补或基因治疗——正进入关键性的科研攻关和应用探索阶段。但由于一些……未能预料的技术性失误和随之引发的、空前激烈的全球性伦理争议与恐慌，这项曾经雄心勃勃、被视为人类进化下一阶段的计划，在争议声中逐渐被限制、搁置，并最终被主流社会彻底叫停。”

　　林默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放在桌面上的修长手指微微蜷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原来他的“技术BUG”，他被迫选择冷冻的根源，就源于那个时代浪潮最激烈的拍打点。那是宏大的、关乎人类整体命运的决策，落在个体身上时，留下的深刻烙印与无奈。我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种超越外貌的、源于共同困境的微妙理解。

　　“大停滞时代，”晨曦总结道，声音平稳地叙述着这跨越数千年的漫长时期，“始于可控核聚变的实现所带来的短暂狂欢与随之而来的发展路径迷茫，其思潮兴起于22世纪，发展并巩固于接下来的数百年，在27世纪左右达到其影响力的高峰，直至旧纪元30世纪末，其僵化的意识形态和对社会创新活力的压制效应日益显现，其影响力才在各种内外部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逐渐消退。”

　　我久久无言，内心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充斥。

　　在我——一个来自21世纪初，亲眼见证过互联网崛起、人工智能萌芽、太空探索重新热血的“古人”——眼中，可控核聚变的实现、人均寿命逼近一百二十岁、各行各业技术的全面精细化改良、生态环境的极大改善……这每一条单独拎出来，都已经是如同神话般、需要仰望的突飞猛进了！这怎么能被称为“停滞”？

　　然而，在晨曦，或者说，在这个站在一万多年后回望历史的新时代的认知框架里，这漫长的几千年，这看似辉煌的成就期，竟然被冷静而客观地定义为了“大停滞”？

　　那他们眼中真正的“发展”，真正的“飞跃”，真正的“高潮期”，又该是何等波澜壮阔、如何超越我贫瘠想象力的壮观图景？是能够随意创造物质？是意识上传实现数字永生？是突破了光速限制纵横星海？还是……一些我连概念都无法理解的、属于神之领域的成就？

　　感慨、震撼，如同冰冷的海潮般一次次涌来，拍打着我的心防。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渺小感。仿佛一只在井底仰望了十几年天空的青蛙，终于有一天奋力跳出了井口，却瞬间被眼前广袤无垠、繁星闪烁、深邃得令人恐惧的宇宙星空所震慑，只剩下高山仰止、自身如尘的无力与眩晕。我，以及我所出身、所代表的那个充满了挣扎与希望、落后与激情的21世纪初，在这浩瀚无情的历史长卷中，或许真的只是微不足道、可以被一笔带过、甚至被定义为“停滞前夜”的序章。

　　晨曦再次适时地停了下来，留给我们消化这段颠覆性信息的时间。她完美地掌控着叙事的节奏和信息的剂量，既不让我们被过于庞大的信息量瞬间淹没导致认知崩溃，又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揭开覆盖在历史真相上的厚重面纱，引导着我们逐步接受这个全新的世界。

　　黄泰在一旁咂了咂嘴，小声嘀咕着，脸上写满了技术从业者的耿直困惑：“人均一百二……全面基因编辑……可控核聚变铺开……这、这还叫停滞？那我们2135年，还在跟各种新型病毒和器官衰竭作斗争，算啥？原始社会末期的回光返照？还是停滞时代都没资格进入的……史前时期？”他的吐槽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意味，虽然内容沉重，但那直白的表达方式，却莫名冲淡了些许凝重的、令人窒息的历史压迫感。

　　林默则依旧沉默着，眼神幽深得像两口古井，仿佛透过晨曦平静的叙述，看到了那个他曾身处其中、亲身参与、却又最终因无法解决的“BUG”而被时代洪流无情抛下的、充满了矛盾与复杂性的“大停滞”初期。他的过去，成了历史书上的一个注脚，这种感觉，想必绝不好受。

　　而我，在最初的震撼、茫然与深切的自卑感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之后，那股属于“何诗妍”骨子里的、在绝症中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坚韧与务实主义，再次从心底抬起头来。

　　停滞也好，飞跃也罢，那都是过去式了，是历史书上冷冰冰的章节标题。

　　我现在身处的，是这一切历史进程最终导向的“结果”。

　　我需要弄清楚的，是造成这个“结果”的更多原因，是当下的“现状”，以及最关键的……属于我自己的、“未来”的可能性。

　　我，这个来自“大停滞时代”开端的、被定义为“古人”的何诗妍，要如何在这个“后停滞”的、科技水平高到无法理解、社会形态未知、仿佛仙境般纯净却又处处透着诡异的新纪元里，找到一块能够立足的基石，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哪怕微小如尘的位置？

　　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草木清甜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真实的清醒。我抬起眼，目光重新聚焦在晨曦那完美无瑕的脸上，问出了盘旋在脑海中的下一个问题，声音出乎意料地，比我自己想象中要平稳和坚定许多：

　　“那么，大停滞时代之后呢？究竟发生了什么决定性的事件，或者出现了怎样颠覆性的变革，才最终打破了持续数千年的‘停滞’，开启了……你所说的，‘新纪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