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一只猫头鹰

　　幸好自己穿的是黑色外套。托马斯想。很有先见之明。

　　长得奇形怪状，声称自己属于猫头鹰法庭的人躺在他脚边，护目镜开裂，大半边腰腹畸形地空缺，出血量低得异于常人，肉块黏黏糊糊地粘在肋骨上，细微地蠕动，以一种并不慢的速度愈合。

　　撬棍挥起。

　　又一下生锈金属的重击，恰好勾走腹腔内的皮肤组织，挖出小块器脏，将他的身体如同一盆肉馅那样搅了搅。

　　“……”

　　“我不会痛，你在白费力气。”

　　猫头鹰法庭的活死人杀手，利爪，屈辱地如是说道。

　　正在计算人体愈合速度的托马斯看了利爪一眼，好脾气地回答：“谢谢，我看得出来。”

　　地上武器散了一堆，从飞镖到匕首，再到长剑和长刀，一把被托马斯夺走当作武器光荣砍报废，另一把被他踢到一边，离利爪相隔十万八千里。

　　“你自报家门，称自己为利爪。”托马斯语气平静，一脚踩在利爪真空的腹部，将两旁试图愈合的器脏踢回去，怡然自得地发问。“杀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回换利爪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透过碎掉的护目镜，用一只赤裸的眼睛难以言喻地盯着他。如果他不是冰封许久，情绪再鲜活一点，或许就能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可以概括为：你妈的，有病吧！

　　“你在挑衅我们。”利爪嘶哑地说。

　　一直在挑衅我们！

　　“噢，你是说昨天的事？”托马斯沉吟着，毫无歉意地点点头。“我不记得了。”

　　利爪认为托马斯完全是在故意装傻，他被激怒了，突兀地暴起，半边身子猛地掀上来——

　　又因为腰部以下没有任何支撑而倒回去，重新屈辱地落到托马斯脚边。

　　“瞧。”托马斯微笑着说，鞋底按在他仅剩的那一节腰段上。“显然，我没有白费力气。”

　　“……”

　　“猫头鹰法庭会永远注视你。”利爪做出最后的判词，虽然处于现在的情景下略有反差，宛如大团圆结局被主角收拾的嘴硬反派，但他还是念完了台词。

　　看来不止如此。托马斯若有所思。除去纸上的名字，我还做了什么和猫头鹰法庭有关的事。

　　天色沉下去。

　　“为什么我们不能做个交易？”托马斯从善如流，他低下头。“我不打算杀死你，你也除不掉我。我最近要在哥谭常住，温莱特公司将从韦恩手底下分一杯羹。”他摊开手，展示自己只有一个人，西装革履，形单影只，毫无威胁。

　　如果他手里的撬棍没沾着人体组织就更好了。

　　“你可以带走我。”托马斯贴心地说。

　　什么叫你不打算杀死我？你目前根本杀不死我。利爪愤怒地想。

　　但他确实认真思索起这个建议，脑袋被冰得太久，运转起来非常艰辛。他没能杀死托马斯·温莱特，一时也脱不开身，再耗下去就是蝙蝠侠的时间——那他可能真的会被物理意义上的冻死，得不偿失。

　　况且温莱特只有一个人，进了猫头鹰老巢胜券在我，跑不了。

　　利爪很快理清思路，爽快地答应托马斯。

　　“好，我答应你。”利爪说，暂时休战，他决定让猫头鹰法庭再做宣判。利爪躺在地面上，沉默一会，动了动身体。“你可以先把脚移开，我愈合不了，没法走路。”

　　“我很抱歉。”托马斯客气地说，收回自己粘着碎末的鞋尖，对着砖缝擦了一下。

　　在他们走远后不久，夜色如幕，蝙蝠形状的灯光印入云层。一道身影从屋檐无声无息地跳下，他看着地面的一滩狼藉，面具之下的眉毛皱起，环顾四周，收走地面上扔落的长剑。

　　——

　　托马斯神情自若地跟在利爪身后，稳稳相差一个身位，闲庭信步得宛如他不是穿梭在废弃的巷口，而是准备好迈上红毯走秀。

　　他走得不快。

　　实际上，他也无法走得再快些。

　　托马斯看起来风轻云淡，和一名见鬼的死不掉的杀手打得占据上风。但他是个普通人类，装备只有一根捡来的撬棍，外加防御力为零的老牌定制风衣。得益于他身上的黑色三件套，在黑夜的遮盖下，那些被割开的布料很好地隐蔽起来，渗血的伤口藏进外套的下摆，黑色的衬衣吸走淌出来的血液，将小块布料凝结得干硬。

　　小腿上的伤口开裂了。托马斯漫不经心地评估自己的身体，感受到血液从自己体内欢快地涌出来。回忆中那身质感颇好的套装可以提上日程。他想。虽然看起来很像鸟类。

　　但他的确更加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才让他甘愿大费周章地和这个猫头鹰法庭对着干。

　　距离并不算远，托马斯认出此地仍属于哥谭市中心的范畴。利爪带他来到一座偏僻的废弃剧院前，转过头，只有一面完好的橙黄色护目镜倒印出他的脸。他走入剧院。

　　穹顶的灯光洒下，陈旧的帷幕拉开，灰尘在灯火的闪烁中旋转，石壁上固定着金色的猫头鹰图腾，它张开翅膀，一张张白色的面具环绕圆台排列，无声地投以凝视，如同坐落剧场的观众席，静默，上下有序，在昏暗的环状大厅中恭候多时。

　　托马斯不紧不慢地向前站定，鞋跟踏在地面上，轻轻飞出尘土。他掀起眼睛，平静地和台上惨白的面具对视。

　　他的出现引起细微的骚动，戴着面具的人们交头接耳，利爪跃上观众席第一排，俯下身说了什么。那人点点头，利爪重新退回去。

　　“托马斯·温莱特。”这名领头人说道。“你激怒了猫头鹰法庭。”

　　“我有一桩交易要谈。请给我一个称呼方便谈话，议员，还是法官？”托马斯平静地说，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他们讲话的方式有如模版化NPC，开口闭口就是猫头鹰法庭。“你们可以杀了我，接着一无所获。为什么不听听看我的提议？”

　　“你可以称呼我们为议员。”为首的人说，被托马斯的话带着跑，轻蔑地扔出名号。还没等托马斯第二句话说出口，他就已经素质败露，体现出压根不存在的耐心，阴沉着嗓子：“你杀害了林肯·马奇。”

　　原来L.M代表的是林肯·马奇。托马斯心不在焉地想，身体上的疼痛令他清醒，一点一点地将皮肉剔除他的身躯，思绪飘飘然，整个人像是半梦半醒，意识与实景割裂，泡在灿灿的酒液中。

　　“他对你们没什么用。”托马斯·温莱特轻缓地说。

　　这群议员像个大漏勺，可能是自信于今夜的托马斯·温莱特逃不出他们手心，压抑许久的憋屈爆发出来，声调逐渐变大，絮絮碎碎的言语从四面八方聚拢传过来：

　　“林肯·马奇死了，我们没办法短时间再造出来一个韦恩！”

　　“这么久过去，没有年龄合适的替代品了！”

　　“韦恩的那个小子怎么当初没死在外头，真是该死。”

　　“蠢货！现在的重点是温莱特，他说他也要在哥谭一直待着，温莱特公司已经驻扎多久了？”

　　太吵了。托马斯冷淡地想。太吵了，每一个字眼都隐隐砸动他的神经，理智随意游移，浮到半空事不关己地微笑。他毫不费力地总结出前因后果：猫头鹰法庭想要用林肯·马奇替代韦恩，但功亏一篑，被他轻巧地杀了。

　　多么凑巧。看来猫头鹰法庭的运气不太好。

　　石壁上的猫头鹰沉默地注视，托马斯只是站着，在猫头鹰元素如此众多的剧院中，他感到……无聊。

　　“女士们，先生们。”托马斯说，声音不大。这群猫头鹰法庭的议员像按了暂停键，停下激烈的相互指责，似乎有点忌惮还活着的他。

　　“我有一项更好的提议。”托马斯轻柔地说，眼眶中盛着漫不经心的蓝，音节咬着音节吞吐，却满含笑意。“如果你们暂时没有杀死我的把握，没有足够立刻清理掉我身后势力的能力，那就听我说完。”

　　剧院一片寂静，托马斯的余光注意到，黑暗中又有几道橙黄色护目镜的反光。

　　他并不在意。

　　托马斯站在剧院舞台中央，意识和本体如若分离，居高临下地凌驾在穹顶，轻描淡写投下一瞥。有一瞬间，他疑心说出话语的并非自己。鸟类的尾羽垂落到地面，他的尾音轻飘飘扬起，继续往下讲。

　　“我可以加入你们。”托马斯缓缓说道。“你们想要替代品，我不是更合适的人选吗？”

　　猫头鹰法庭的暂停键又被按了一遍，负负得正，他们爆发出比先前更剧烈的争论。

　　“我觉得可行。我早就想说了，温莱特这张脸不比林肯·马奇更像韦恩？马奇光看长相简直和韦恩八杆子打不着关系，也就他自己会信。”

　　“你有病吧，你怎么知道温莱特是老实的，波士顿的猫头鹰法庭还没安插好就被他全埋进冰窟了！”

　　“你就说他和韦恩像不像吧。”

　　“你是忘了法庭在他手上折掉多少利爪了。”

　　噢，原来还有这茬。托马斯换了个姿势，洗耳恭听。

　　法庭气氛压抑，他们很想现在就杀死眼面前的托马斯·温莱特，但苦于他们人手真的不足。按理来说，他们会在每个时代复活两到三名利爪，余下冰冻起来。猫头鹰法庭是一个全球性组织，希腊也驻有分部，多年积蓄下来，精挑细选，能够成为利爪的只有一百多来具。整个地图东边匀一匀，西边匀一匀，哥谭本部再留下大批量利爪，数量就分得差不多了。

　　正当他们把势力拓展至波士顿的时候，前去的三名利爪全都失去踪迹。

　　猫头鹰法庭：？

　　于是他们又调派三名利爪前去查看情况，继续失去踪迹。

　　猫头鹰法庭：？！

　　他们还没在除韦恩以外的事情上吃过这么大亏，怒从心头起，一怒之下调走十名利爪前往波士顿，气势汹汹，结果再次折戟沉沙。

　　一通操作下来，猫头鹰法庭在波士顿损失的利爪竟高达十分之一。

　　他们得到消息是当地的温莱特公司出手，强龙不压地头蛇，猫头鹰法庭不得不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十多具精英利爪离他们远去，沉没成本太高，再派人的话哥谭的利爪就要不够了，只得及时收手，拿温莱特毫无办法。就在他们退一步恼羞成怒，忍一时气急败坏的时候，温莱特的那伙疯子竟倒反天罡，追着周边北美城市残存的利爪接着杀。

　　是的，接着杀。

　　利爪不是杀不死的吗？废话，要真杀不死他们早拿利爪统治地球了。原本猫头鹰打探到利爪只被温莱特公司封存在冰库，但他们很快惊恐地发觉，托马斯·温莱特或许是不满一大堆人占用他的空间，拿白磷火焰一把给利爪全都烧了。

　　坏了，真让他找到杀死利爪的方法了。

　　井水不犯河水，温莱特几乎要杀穿周边城市的利爪，却始终没把手伸向哥谭，他们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算了算了，至少他还懂点规矩。

　　你还能指望一群贪生怕死、只会口头发号施令的贵族们什么呢？

　　温莱特公司落地哥谭时他们提心吊胆，忍住对封存利爪的冰棺开开合合的念头，却久久没有等到动静，以为两家真的握手言和。谁成想托马斯·温莱特抵达哥谭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杀林肯·马奇，破坏了猫头鹰法庭酝酿几十年的大计。他们不知道托马斯·温莱特对他们的计划知悉多少，但一定略有了解，是可忍孰不可忍，终于，他们打探到温莱特只身一人出现在哥谭，身边空无一人，于是放心大胆派出利爪，势必要让他身死猫头鹰法庭的大本营哥谭。

　　人没死，还被带到了据点。

　　你妈的，被钓了。

　　“抱歉。”托马斯插进他们的争论，礼貌询问：“我是否有告知过，最开始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气氛凝固一瞬。

　　一个嘴快且藏不住情绪的议员率先怒火中烧，白色的面具都给他气歪了，他伸手扶一下，让眼孔对准眼睛。

　　“你还敢提！”他破音的嗓子难掩愤怒。“你让我们不准叫自己是猫头鹰！”

　　难以想象他们损失惨重，百思不得其解，得到的竟然一个堪称玩笑般的理由。

　　猫头鹰怎么你了！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猫头鹰！

　　“其实我刚开始就想问了。”托马斯适时地开口。“无意冒犯，你们脸上的面具是象征猫头鹰吗？”

　　猫头鹰法庭：他一直在挑衅我们！

　　也不奇怪。托马斯心想。他对这个荒谬的答案不抱有怀疑，甚至有部分赞同。谁允许你们自称是猫头鹰的？但如果只因为这个原因大费周章，他之前难道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

　　“现在你们可以是了。”托马斯谆谆善诱。“我加入你们，我会是猫头鹰，所以你们也可以是猫头鹰，怎么样？”

　　他轻轻跟了一句：“否则，你们可以每个人都在床头安插一只利爪。”

　　尽显威胁之意。

　　什么意思？他是要暗杀我们？法庭开始不安地交头接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任何事物都珍贵，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温莱特的威胁。

　　“……利爪是遍布全球的组织！”领头的议员不甘地开口，做出最后的负隅顽抗。

　　“是吗？”托马斯客气地说。“温莱特公司是遍布全美的公司。”

　　他根本就是在威胁我们。猫头鹰法庭陷入安静，为免自己在美利坚领土内被谋杀，能够继续安然享用自己的权力，经过一小段隔着面具的眼神交汇，他们抬起手臂，左手统一向上举起，表决成立。

　　猫头鹰法庭采纳了托马斯的提议。

　　“恭喜我们达成一致。”托马斯轻柔地说，嗓音温和地盖过纷飞尘土，微笑着开口。

　　“接下来，能否告知我几个法庭的据点？”

　　——

　　大半夜勤勤恳恳刚回家的鲍勃，此刻正痛骂哥谭人的作息。白天不好好谈生意，非要晚上谈，整得好好的生产线买卖像在干不法勾当。就算是真的在做不法勾当，也没必要在半夜谈！哥谭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夜晚更有氛围感吗？

　　鲍勃骂骂咧咧，铃声响起，他看都没看，习惯性一滑，心里想着最好别是哪个不长眼色的家伙，自家老板的声音就从电话里传出来。

　　“我想购买一处住所。”他的上司说。

　　一级战备状态。鲍勃立刻换了只手握住手机，打起精神，脑中已经列出一连串的房地产清单，就要给老板挨个推荐。

　　“布里斯托如何？”托马斯的话紧跟而来。

　　“啊？”鲍勃呆住，一整列清单撕碎，以为上司对哥谭还不熟悉，就要解释：“老板，您不知道吧，布里斯托地理位置不太好，西边最好的位置被韦恩庄园占据，东边靠着哥谭公墓，很少有……”

　　“我知道。”托马斯轻轻地截住他的话。

　　“布里斯托。”

　　“收到，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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