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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合上门,漏进屋的唯一光线也被阻隔,白色背心彻底融入黑暗。陈烬在漆黑的杂物间里安静地站了片刻,甚至不用开灯就能精准地判断屋内格局。
一门之隔,前屋的窗门完好,月光透过玻璃轻柔地洒在地上。陈烬穿过屋子,打开前门,走到院中平地上。
平地上的陈设一览无余:光秃秃的地面停着一辆三轮车,不远处是一口水井,以及一个突兀的水龙头。
陈烬捡起墙角处蜷成一团的皮管,走到水龙头前,借着月光熟稔地将皮管套在水龙头上,脱掉背心和休闲短裤,就着凉水快速冲洗起来。
水流顺着嶙峋的脊骨一路而下。
或是累了,或是这一天到了尾声,一声极其微弱的叹息自他胸腔溢出,轻不可闻,淹没在周遭所有的声响之中。
回屋依旧没有开灯,陈烬赤膊走进厨房,灶台的蒸锅上放着一碗早已冷却的白粥,他从边上取了双筷子,接着又摸黑舀了勺虾酱,三两口囫囵下咽。
陈烬上楼套了一身衣服,照旧是单薄的背心短裤,穿完,抄起过道的畚箕和扫帚开了二楼后屋的门。
暗中看不到灰尘抖落,但闻得到,陈腐中掺着一丝土腥。
陈烬走到窗边,脚底的碎玻璃发出脆裂的‘咔嚓’声,他把挡在窗口的门板掀起,搁置在墙角,借着微弱月光再次打量那扇空荡荡的门框。
思忖着干脆用木板把窗户钉死算了。
视线虚浮地飘在空中,待缓过神,才重新聚焦到实处。对面那个女孩还在露台上,裙摆随风而动,轻皱着眉,出神般远眺大海。
等她扭头看这边时,陈烬收回目光,低头把脚下玻璃扫进畚箕,接着把木板一抬,抵死窗户。
他把扫帚畚箕重新放回楼道,又轻手轻脚地打开二楼前屋的门,月光下,窗户边,蜷缩着一团黑影。他安静地凝望那团黑影,正要关门,床上的人有了动静,窸窸窣窣,看不清楚。
“小舟回来了?”
是老年女人沧桑而虚弱的声音,带着海岛方言特有的低平尾音。
陈烬手一顿,‘嗯’了声,乡音自然从舌尖滚出。
“饭吃了吗,那么早睡了?”
“吃过咯。”老妇人说:“刚刚是不是有人在砸窗?我听到声音了。”
“没有,你听岔了,早点睡吧。”
“好,你也早点睡。”
门被轻轻合上。
**
许昭没从震惊中缓过来,脑中反复浮现陈烬开门的画面,他明明看到了,为什么不阻止?
回到客房时,傅明徽正在整理行李箱,里头塞满了母女俩的换洗衣服、洗护用品、各类医药等等。按傅明徽原先的打算,上岛后再买些礼品,毕竟是客人,总不能空手来,没想到这座小岛比她想得更为贫瘠,尤其是西岸,小卖部不成规模,别说礼品,生活必需品都不全。只能在原先封好的信封里多塞几张钱。
许昭依着门框询问道:“妈,我们在这儿住几天?”
“一周。”傅明徽拉上拉链,抽空看她一眼:“这几天你就尽情玩,但是,回去就得好好看书,得赶紧收心。”
其实傅明徽的教育理念算不上苛刻,她会给许昭在既定规则范围内最大限度的自由,只要不踩底线,她都会允许。
说罢,从口袋摸出手机,递给许昭:“给你爸报个平安。”
按理十七岁应该有自己的手机了,傅明徽问过许昭几次,许昭的态度很随意,可有可无,既然如此,她干脆没买,主要还是怕许昭沉迷,影响学习。
许昭拨通许厉生的电话,响了几声,无人接听,就在快要挂断的刹那,对面接了。
许昭还没说话,许厉生就压低了声。
“我在开会呢,一会儿给你打,女儿怎么样?”
“爸,是我。”许昭提高了声调。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顿,随即换成轻快的语气。
“昭昭?小岛好玩吗?有没有晕船。”
“还没玩,晕了,还吐了。”
许厉生的声音快速柔软下来:“下次得吃点晕船药,爸一会儿再跟你说,局里在开会,结束了我再给你打。”
“好。”
寥寥几句,电话被挂断,许昭把手机甩在被褥上,蹲在傅明徽身边。
“妈,我今晚想跟表姐睡?”
傅明徽转头看她,试图在她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笑着狐疑道:“怎么想着跟表姐睡?”
毕竟刚刚两个孩子并没表现出多热络。
许昭没说为什么,只是歪着脑袋,眼神清澈。
“不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你也得问问表姐的意思。”
话音未落,许昭已经轻轻掩上房门。
姐妹俩躺在床上随意地说着悄悄话,都是陈莉在说,许昭听着,偶尔没回应时,陈莉还会问‘你在听吗?’,许昭默默点头‘在听呢’。
其实不然,许昭一直盯着窗框下垂着的风铃,风铃的形状很普通,半圆的穹顶,圆形铃舌边缀着三根细柱形发音管,最外层是装饰用的透明小海豚和海星。
风一吹,叮叮当当,盖过陈莉絮絮叨叨的耳语。
“表姐。”
“嗯?”
突兀的一声‘表姐’,陈莉说到一半的话瞬间卡壳。
“怎么啦?”
许昭侧着身,眼眸泛着光,却听不出情绪起伏:“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陈莉顿了秒,后知后觉地想起桌上的小插曲,便翻着身,双手交叠抵在床上,迷惑不解道:“突然问这个,你有事拜托我?”
明明刚才如此坚决的拒绝过,现在反而提起这事,肯定有蹊跷。
陈莉说:“你先说条件。”
许昭从床上爬起来,抱着膝盖,靠坐在床头。
“表姐,我刚才看到有人在砸前面那户人家的窗。”
陈莉也跟着坐起来,靠在床头,反应了一秒,恍然大悟般拖着长音‘哦~’,习以为常地说:“你说陈烬家呀,正常。”
许昭一时间没能把‘砸窗’和‘正常’两个字联系起来,但看陈莉的反应,这件事似乎是司空见惯的小事,就像吃饭睡觉一般寻常。
“为什么?”
“啊?”
“我说陈烬家被砸为什么正常。”
脱口而出后,许昭对自己能熟稔地喊出‘陈烬’名字感到意外,分明是第一次喊,却毫不陌生。
关于陈烬的只言片语就像窗户纸上的破洞,许昭站在那儿,初次窥见属于他的世界。
一个贫瘠、落寞且充满敌意的世界。
沉鲸岛远离大陆,物资匮乏,没有产业支撑,除了从事辛劳的渔业工作,岛民没有其他工作可选,加之运输条件有限,岛上所有的商品要比大陆昂贵的多,让原本拮据的小岛生活更加举步维艰。
陈烬的父亲陈峻山是岛上唯一的大学生,性格内敛为人和善,陈烬五岁之前并不在岛上生活。五岁那年,陈峻山受村书记所托,不顾妻子齐燕反对,举家搬迁回小岛,打算以自己的能力和眼界开辟新产业。
开头两年,陈峻山和村政府联合承办了一家水产品公司,从捕获到加工一系列产业链都在岛上完成,公司的规模从十几个人开拓至数百人,规模越来越大,业务风生水起,也给居民生活带来不少起色。
公司产业发展离不开电力。当时的小岛电力供应能力有限,原本就因发电设备老旧、能源短缺而隔三差五停电,工厂投产后,有限的电力资源不得不优先保障生产使用。
这时身边又有了其他声音。
面对电力短缺的困境,陈峻山提出引进风车发电技术。当时风车发电的核心技术依赖进口,设备造价极其昂贵,仅凭公司的盈利根本无力承担。于是陈峻山召集村民,提议以入股方式投资风车项目。起初大部分村民持怀疑态度,经陈峻山挨家挨户劝说,才渐渐有人响应。加上他在村里长年积累的良好口碑,越来越多的人最终决定入股。
但就在合同签订的当天,陈峻山得知自己被骗,对方出具的资格证明全是假的,所有的钱财都被转移至国外。很快,陈峻山成了众矢之的。
电力得不到改善,加之工厂员工情绪波动大,引发一系列罢工、停产。没过多久工厂也倒闭了。陈峻山被推至风口浪尖,决定带着一家远走他乡寻找出路,村民自然不可能真的将他们放走,转念一想,就算把陈峻山留在岛上,被骗走的钱也未必能追回,但如果他真有本事东山再起,或许还能偿还大家的债务。
于是他们提出条件,走可以,陈烬留下。
五岁的陈烬哪里知道其中厉害,只记得当时父母坐着小船离开了他,同年十一月,外头传来消息。陈峻山死了,死于车祸,赔偿款直接被村民瓜分,一分都没有落到陈烬手上,而母亲齐燕继续背负债务过着东奔西走的打工生活。
陈烬的生活也从那时跌至谷底,再未爬起。很多时候,他就像条谁都能踹一脚的野狗,只有龇着獠牙才能免于被伤害。
身边的呼吸声清浅而绵长,陈莉早已熟睡。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漫长的吸气和悠远的叹息,许昭趴在窗户上,安安静静望着那间石盒子。月亮悄悄西走,二层小楼幻化成巨大剪影,像座永无天日的牢笼。
陈烬的不屑、轻蔑、挑衅或是冷漠,所有的一切都在许昭窥见他冰山一角的生活后化作微不足道的浮沫,轻轻一拂,倏然消散,而在这之下涌动着的是难以自抑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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