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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
我就这么走着,任凭着眼泪和鼻涕在脸上蜿蜒向下,滑进我的衣领,黏黏的,真教人不舒服。
我像一条被人打了一棍不断发出呜咽声的狗,这狗脸色苍白表情怪异,在路上看见的人一定会吓一跳。
快到家了,有个人在我家门口张望着,似乎在敲门,我抹了一把脸,快步走上去。
“陈语,你妈妈晕倒了。”是我妈的同事吴姨。
“她现在在哪?”顾不上与她寒暄。
“在医院呢。”见我焦急不已,她又补充道:“别急别急,医生正在做检查,她已经好多了。”
我跟着她往医院去,冷静下来的我自觉刚刚有些失态,“吴姨,这是怎么回事?”
“天气热,厂里又不给开空调,好多人都撑不住回家了,我劝她说回去吧,这个天扛不住,可你妈说没事,她再多做点,我说扛不住千万别硬抗就准备回家了。在路上一摸兜发现钥匙忘厂里了就回去找,刚进车间就发现你妈倒在工位上,赶紧把她送医院去了。”她一股脑地说了一大串,“不过你放心,你妈应该就是中暑了。”
“妈没事。”我妈正挂着水躺在床上,“妈你别起来。”我制止了她想起身的动作,在病床边坐下。
看着我妈的脸,日夜辛劳让皱纹悄悄爬上了她的眼尾额头,一小缕一小缕的白头发混迹在原本的黑发中。
家里有我妈年轻时的照片,瓜子脸,大眼睛,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像绸缎一样披在肩上。任谁也不能相信曾经那个风华正茂的秀丽美人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变成了这幅模样,都是因为我,她本该有更好的人生。
我扭过头,不敢再看她,“小语,别担心,没事的。”右手在输液,她伸出左手,摸了摸我的头,我仍旧不敢看她,垂下了头,刚才回家的路上大哭一场,不必想也知道我这幅样子有多难看,我妈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再让她更担心。
突然我感觉脸庞刺刺的,还带着一丝药的苦涩味道。我妈的两只手都因为长期干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纹,此刻都缠着浅棕色的医用胶带,那胶带在我脸上游走,恍惚间似乎在我脸颊展开,想要磨去我的难堪,抚平我的不安。
“该换药了。”护士提醒到,我竟如此粗心,就在她身边,也没发现头顶那袋快到底的药水。把右手边的位置让了出来,我悄悄退出了病房。
虽已是半夜,急诊病房前仍不断有人行色匆匆地走过,有人焦急地跟着推床神情凝重,有人怒气冲冲地在质问争吵,他们在说什么?我又听不见了。
嗡嗡的声音又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我低着头往无人的楼梯间去,却撞上一个人,咚的一声,把搅的人心烦意乱的蜂群振翅从我脑子里撞了出去。
来不及道歉,我看见了许星朗。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陈语,阿姨怎么样了?”他为什么会知道?他明明还在酒吧,“你没事吧?你说句话呀陈语。”
再次听见我的名字,我飘远的眼神开始聚焦,我没说话,只是转身向病房去。许星朗见状,快步跟了上来,捉住了我的手腕。
察觉到来人,我妈睁开了眼,“阿姨你怎么样了?”“是小朗啊,阿姨没事。”她疲惫地挤出一个微笑,“快坐快坐。”许星朗还捉着我的腕子,我轻轻一挣,他便松了手。
“阿姨,你可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那么累。”许星朗在病床边的凳子坐下。“您现在感觉好点了吗?”“好多了。”我站在许星朗身后,听着他俩一问一答的对话。热心体贴嘘寒问暖,比起我,他更像一个合格的儿子。
“阿姨,那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明儿再来看您。”已经是半夜两点了,许星朗该回去了。
“小语,去送送你小朗哥。”说是送,其实也只是跟在他身后,我们之间向来是这样,他说了我才答两句,他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开口,似乎我真正被夺走的不是听力,而是声带。
“别送了,快回去吧。好好照顾阿姨。”沉默地走到医院大门,救护车闪着光,呜啦呜啦地冲进来。“也好好照顾自己。”许星朗拍拍我的肩,“明天我早点来。”
“不用了。”
“什么?”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相信,他瞪大了眼睛。
“我说不用了,不麻烦你了。”说出这句话来,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我回去了。”他转身离去,手臂挥了几下。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变小,远远看着竟有些落寞。
“别再来了,不要再来了。”终于他消失在道路尽头,我仰头看向墨色天空,远远的有一颗星。
下雨了吗?还是楼上的空调水?
回到病房,我妈已经睡着了,病房里熄了灯,医院里冷气开的很足,像无数个深夜里我妈常为我做的一样,我替她掖好了被角,只剩一张清瘦的脸和输液的那只手在被子外。
我趴在床边,看着悬吊在半空的输液瓶,药水的流速并不很快,一滴、两滴,顺着输液管滴进血管,药水冰凉,手也冰冷。
怕压着输液针,我把脸颊贴在她的手边,耳侧的助听器压的我有些疼,可我没有摘下来,万一我妈醒了叫我呢?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手没那么凉了。
中途喊护士换了一次药,重新调了药水流速,这回药水滴的很快了。我仍旧趴在床边,开了冷气,窗户紧闭着,但没拉窗帘,月光透过窗子,照亮小半个病房,我妈的病床在房间里侧,正是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后半夜的医院渐渐安静,只有同病房的一个老人发出阵阵鼾声。
我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可一闭上眼睛,今天发生的一幕幕画面就如同走马灯般在我眼前放映。
我看见许星朗抱着吉他在舞台上唱歌,看见我时微微一笑;我看见蒸笼般的厂房里,我妈用帕子擦了擦汗,又拾起桌前没做完的继续做;我听见许星朗喊那个人“哥”,看见那个人先我一步扶起了他;我听见厂房外聒噪地蝉鸣,老旧风扇半死不活地吱呀着,我看见我妈伏倒在桌上……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太多,我像一张大孔径的网,一桩一件,我都无法承接。
明明已经决定要退回弟弟的身份里去,这样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为什么不甘心,我在不甘心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可以不甘心的身份。
其实我不该再想这些的,至少不是现在,我妈还躺在身边的病床上,我却还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可也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该想些什么,想我妈,想起小时候她下班回来变魔术般变出的一串糖葫芦,那个时候的她还很年轻,也爱笑,你一口我一口,山楂很酸,两个人被酸倒了牙,然后咯咯笑成一团。想起我捧出的第一张奖状,她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小语以后会得更多更多的奖状!”,童年的那段时光总是有欢声笑语,虽不富裕,爱让这个小家闪闪发光。
可是自那场高烧以后,一切都变了,我妈快速地衰老,压力和劳累偷走了她的容貌和笑,人们总说爱能战胜一切,可金钱和贫穷却能吞噬爱的光芒。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妈不恨我,她很爱我,我却一直在逃避看见她的痛苦。
不想我妈又该想什么呢?想未来,太虚无缥缈,想过去,太刻舟求剑。思绪像一只游荡的孤魂,非得抓住一个可以攀附的人。
我和别人的联系都太浅太浅,如果说人际间的关系是一张织就的网,那么我这张网,只有两根紧紧的线,一根是我妈,另一根是许星朗。
我又开始想许星朗,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表面上不着四六可实际上非常的细心负责,有人喜欢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抛下幼时把我看做弟弟要保护一辈子的承诺,会不会也有其他原因呢?在这以前我想过很多次许星朗这么照顾我的原因,那么爱玩的一个人,却愿意陪着我整晚整晚的看星星……
可梦总是要醒的,他对我好,可能只是出于义气,又或者说是同情,他真的就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他总是在给予,而我总是在索取,我的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是因为他,可他没有义务来承接这些。
我认真想了想,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对许星朗来说是,对我妈来说更是。
窗外天已经亮了,太阳从窗底爬到窗角,医院里凝滞的空气又流动起来。我起身去洗手间里擦了把脸,出来时看见我妈病床前坐了个人,是许星朗,他怎么来了,我明明让他不要再来了,可是他还是来了。
我呆呆地站在转角处,我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吗,我做不到,还是冷着脸让他不要再来了,我也做不到。
“325床病人的家属在吗?”门口护士喊了一声。
许星朗回过头,看他的口型在说:“放心,我在这。”
我跟着护士去了医生办公室,“325床病人是你什么人?”
“是我妈。”
“你们家其他大人呢?”
“没有了,我们家只有我和我妈。”
“检查结果出来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看着我,眼神似乎扫过我的助听器,“你妈妈可能得了急性白血病。”
蜂群又扇着翅膀飞进我的脑中,医生好像在吩咐着什么,我只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他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我就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捂住耳朵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好吵,我没法安静下来思考,过了很久,“陈语,你怎么了?”
突然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去然后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护士,快来个人,他晕倒了。”我好像听见了许星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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