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沉砚

　　那是高一下学期，一个寻常的四月午后。连着下了几天淅淅沥沥的雨，天空终于放晴，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布满灰尘微粒的空气里投下明亮的光柱。许清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在书架间寻找一本据说很有用的参考书。

　　就在历史类书架和文学类书架交错的拐角，她听到了极低的、哼唱般的旋律。那调子有些陌生，带着点慵懒又奇异的色彩，不像流行歌曲。她好奇地探过头。

　　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男生背对着她，倚在窗边。他微微侧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被阳光镀上一层浅金，修长的手指正漫无目的地划过书架上的一排书脊，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他哼唱的旋律断断续续，却奇异地好听。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忽然回过头。

　　那一瞬间，许清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他的眼睛很好看，瞳仁是清冽的深褐色，像浸在泉水里的琉璃，带着一种疏离的、未经雕琢的干净。他似乎也没料到这里有人，眼神里掠过一丝轻微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自然地转过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西方音乐鉴赏》，走向了靠窗的阅读区。

　　许清站在原地，心脏后知后觉地、剧烈地跳动起来。窗外的阳光，空气里漂浮的尘埃，书架间油墨和旧纸张的气味，以及那个男生回头时清澈又疏淡的眼神，像一幅被瞬间定格的照片，深深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后来才知道，他叫周砚，是隔壁班的。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考入这所重点高中，主修钢琴。

　　自那以后，许清发现自己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到他。

　　早晨的升旗仪式，她能在密集的人群中一眼找到他清瘦挺拔的背影；课间操时，会偷偷看他站在前排，动作不算标准却自带一种随意的好看；她去水房打水，会计算着他可能出现的时段；甚至去食堂，目光也会不自觉地扫视，寻找那个安静坐着、偶尔会和身边同学低语几句的身影。

　　她发现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神情有些冷淡，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兴致缺缺。但当他和他乐队的那几个朋友在一起时，眉宇间会稍微松弛一些。她曾偶然听到过他们在放学后的音乐教室排练，激烈的鼓点和贝斯声中，他指尖流淌出的键盘旋律总是格外清晰而富有层次，带着一种与他平时气质不符的、内敛的热情。

　　有一次，她抱着一摞作业本从老师办公室回来，在楼梯转角与他迎面遇上。他大概刚练完琴，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身上有淡淡的松香。楼道很窄，他侧身让她先过，距离近得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微热的体温。她紧张得头都不敢抬，快步走过，直到拐过弯，才敢大口呼吸，后背却仿佛还残留着他目光扫过的感觉——虽然她知道，他可能根本就没注意她。

　　心动像一颗被无意间埋下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发芽、滋长。

　　她开始用一个崭新的、墨绿色封皮的笔记本。最初，只是记录一些课堂笔记。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空白处开始出现一些无关学习的字句。

　　「4月12日，晴。在图书馆看到他，他在看音乐类的书。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像金色的蝶翼。」
　　「4月18日，阴。课间操，他今天好像没睡醒，动作慢半拍，有点可爱。」
　　「4月25日，雨。听到他们乐队排练，他弹的旋律，像雨滴敲在心上。」

　　记录变得频繁，隐秘而虔诚。这本笔记本，成了她盛放所有无声悸动的树洞。她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每一个与他有关的碎片，拼凑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关于他的模糊轮廓。

　　她不知道他的喜好，不了解他的过去，甚至没有勇气上前跟他说一句完整的话。他只是她平淡高中生活里，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存在，像天边一颗沉默的星星，她习惯了仰望，却从未想过靠近。

　　高一就在这样默默的注视和记录中，接近尾声。期末考试的紧张氛围弥漫在整个年级，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临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许清又在图书馆遇到了周砚。他独自一人，坐在他们第一次遇见那个角落的附近，面前摊着几本习题集，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了难题。

　　许清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假装看书，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关注着他。看他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看他拿出手机，似乎想打电话求助又犹豫着放下；看他最终有些烦躁地合上书，准备离开。

　　就在他起身，拿起书包即将走过她身边时，许清鬼使神差地，将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支她最喜欢的淡蓝色荧光笔，掉落在了地上，恰好滚落到他的脚边。

　　周砚的脚步停住，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弯腰，拾起了那支笔。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捏着那支小小的荧光笔，递到她面前。

　　“你的？”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刚陷入思考后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掠过心尖。

　　许清猛地抬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僵硬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接。

　　她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指尖。

　　微凉，干燥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谢谢……”她听到自己细若蚊蚋的声音。

　　“不客气。”他收回手，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插曲。他朝她微微颔首，便继续向前，走出了图书馆。

　　许清呆坐在原地，很久很久，才缓缓摊开手掌。那支淡蓝色的荧光笔静静躺在掌心，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那个短暂的瞬间，他低头拾笔的样子，他递过笔时平静的眼神，还有那不经意间的指尖相触，被她小心翼翼地、珍重地收藏进了心底，也记录在了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里。

　　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变得格外漫长而又充满了一种隐秘的、酸涩的甜。她知道，关于周砚的一切，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而高二，正在不远处，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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