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娘炮，请带我走

　　三月末的临江，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凉意。江屿攥着书包带，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他看着温砚辞校服领口下若隐若现的淤青——那是昨晚温父推搡时留下的。

　　“阿辞，”江屿的声音在放学的人潮里有些发紧，“你……要不要搬到我那儿住？”

　　温砚辞脚步一顿，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什……什么？”

　　“我那出租屋离学校近，空着也是空着。”江屿别过脸，假装看路边新抽芽的柳树，耳根却悄悄烧起来，“你爸那样子，你回去不安全。”

　　温砚辞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蚊子般的细声：“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江屿立刻截住话头，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反正我一个人住也冷清，你过来还能帮我收拾屋子。”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就当……房租抵饭钱。”

　　温砚辞看着江屿通红的耳根，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像初春湖面化开的薄冰：“好。”

　　搬家那天，苏哲也来了。他扛着温砚辞半旧不新的行李箱，啧啧感叹：“江屿，你这出租屋收拾得够干净啊，平时没看出来啊？”

　　江屿正把温砚辞的素描本和颜料盒小心地码在书桌上，闻言头也不抬：“废话，你以为都跟你狗窝似的？”

　　温砚辞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站在门口有些局促。他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一个行李箱就装下了全部家当，连床单都是江屿提前铺好的新格子纹。

　　“阿辞，这个柜子给你放衣服。”江屿拉开旁边的小柜子，又指了指靠窗的床铺，“你睡这，光线好，画画不伤眼。”

　　温砚辞走过去，指尖拂过平整的床单，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上面，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那个冰冷、充斥着酒气和咒骂的家，鼻尖有些发酸。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屿摆摆手：“都说了别客气，以后这就是你家。”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随即掩饰般地去拿拖把，“我去拖地！”

　　日子像上了油的齿轮，在出租屋的小空间里平稳转动起来。

　　清晨六点，江屿的闹钟准时响起。他揉着眼睛爬起来，总能看见温砚辞已经坐在书桌前，就着台灯的光背单词。少年侧脸的轮廓在晨光熹微里显得格外柔和。

　　“又起这么早？”江屿打着哈欠走进狭小的卫生间。

　　“睡不着。”温砚辞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江屿，你牙刷……碰到我杯子了。”

　　“哦哦，抱歉。”江屿手忙脚乱地分开两个挤在一起的漱口杯，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餐桌上总是摆着温砚辞早起熬好的白粥和楼下买的包子。江屿抱怨过“别总抢着付钱”，温砚辞就笑着把咸菜碟推过去：“那你多吃点咸菜，我买的。”

　　放学后的补习挪到了出租屋的小饭桌上。江屿讲题时，温砚辞的呼吸会轻轻拂过他手背。江屿的思绪偶尔会飘远，目光落在温砚辞低垂的眼睫上，像蝶翅停驻。

　　“江屿？”温砚辞用笔帽戳戳他手背，“这题辅助线是这么画吗？”

　　“啊？对……对！”江屿猛地回神，指尖划过温砚辞的手背，触电般缩回。他低头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只有自己知道，耳根烫得能煎蛋。

　　晚上，两人挤在小小的书桌前写作业。温砚辞画画时，江屿就在旁边刷题。铅笔在纸上的沙沙声，笔尖划过试卷的簌簌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安的背景音。偶尔温砚辞画到兴起，会把速写本推到江屿面前：“江屿，你看这个动态抓得怎么样？”

　　江屿看着画上自己打篮球时跃起的瞬间，肌肉线条和飞扬的发梢都抓得精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挤出一句：“画得比我真人帅。”

　　温砚辞就笑，眼睛弯成月牙：“胡说，你本来就很帅。”

　　江屿的心像是被泡进温热的蜂蜜水里，又甜又涨。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是朋友，是兄弟，仅此而已。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却在涌动。

　　“喂，听说了吗？班长和那个温砚辞同居了！”

　　“真的假的？两个男的住一起？”

　　“陈敖说的还能有假？他说亲眼看见温砚辞早上从江屿屋里出来，衣服都没换！”

　　流言像沾了毒的藤蔓，在临江三中的角落里疯长。

　　张正国的脸在办公室里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把教案重重摔在桌上：“江屿！温砚辞！你们给我解释清楚！”

　　温砚辞的脸瞬间褪去血色，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裤缝。江屿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将他挡在身后：“张老师，温砚辞家里情况特殊，他父亲有暴力倾向。我只是提供临时住所，保证同学安全。”

　　“安全？”张正国冷笑一声，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刀，“两个男生住一起像什么样子？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让你们搞乌烟瘴气关系的！”他猛地拍桌，“写三千字检讨！下周一升旗仪式当着全校念！还有，温砚辞，立刻给我搬出去！”

　　“张老师！”江屿急了，“温砚辞回去会有危险！”

　　“那是他的家事！”张正国厉声道，“学校不是收容所！再啰嗦，你们两个都记过！”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的空气冰冷刺骨。温砚辞的肩膀微微发抖，声音细若蚊呐：“江屿，对不起……连累你了。”

　　“说什么傻话！”江屿心口堵得发慌，“错的是陈敖和张老头！”他看着温砚辞苍白的脸，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走，去找校长！”

　　校长室的门被敲开时，老校长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文件。听完江屿条理清晰的陈述和温砚辞小声的补充，他放下眼镜，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

　　“江屿同学，你帮助身处困境的同学，这份心意是好的。”老校长声音温和，“但学校有宿舍管理条例，校外合租确实不妥。”

　　温砚辞的眼睫颤了颤，垂下头。江屿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不过，”老校长话锋一转，看向温砚辞，“你的特殊情况，学校不能坐视不理。”他拿起内线电话，“喂，李主任吗？安排一下，高二三班的温砚辞同学，今天起搬到男生宿舍304空床位。”他放下电话，对温砚辞温和地笑了笑，“304是混合宿舍，高一高二的都有。舍管老师会关照你，有什么困难直接找他。”

　　304宿舍的门推开时，三个脑袋齐刷刷转过来。

　　“你就是温砚辞？”一个剃着板寸、笑容爽朗的高个男生跳下床，“我叫苏宁！欢迎欢迎！”他热情地接过温砚辞手里轻飘飘的行李袋。

　　靠窗上铺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镜框，语气平淡但友好：“沈明。”

　　最里面床位的男生有些腼腆，小声说：“周铭。”

　　温砚辞局促地站在门口，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你们好……我是温砚辞。”

　　“别杵门口啊！”苏宁一把将他拉进来，指着靠门的下铺，“这床空着呢！沈明，快把你堆的参考书搬走！”

　　沈明慢悠悠地下床，一边收拾书一边说：“陈敖一直在传你们的谣言，老是在楼道嚷嚷，说你跟江屿……咳，”他瞥了温砚辞一眼，改口道，“说你坏话。被我怼回去了。”

　　温砚辞愣住了。

　　周铭小声补充：“苏宁还差点跟他动手……”

　　“那孙子欠揍！”苏宁把温砚辞的行李塞进柜子，哼了一声，“学长你别怕，以后304就是你的地盘，陈敖敢来，哥几个让他横着出去！”

　　温砚辞看着眼前三张陌生的、却带着真诚关切的脸，眼眶忽然热了。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

　　江屿站在宿舍楼下的香樟树影里，看着温砚辞的窗口亮起暖黄的灯光。窗户被推开，温砚辞探出半个身子，朝他用力挥了挥手，脸上带着搬入新环境后如释重负的浅笑。

　　苏宁的大嗓门隐约飘下来：“学长！跟谁招手呢？快过来吃薯片！”

　　温砚辞回头应了一声，又对楼下的江屿笑了笑，才缩回身子关上窗。

　　江屿的心，像是被那只挥动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仰头看着那扇透着温暖光晕的窗，里面传来模糊的谈笑声。温砚辞有了新的庇护所，有了愿意为他挺身而出的新朋友。这明明是他希望看到的，可心里某个角落，却像出租屋突然空出的那半边书桌一样，空落落的。

　　夜风吹过香樟树叶，沙沙作响。江屿在树下站了很久，直到那扇窗的灯光熄灭，才转身慢慢走回自己那个突然显得格外寂静冷清的出租屋。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他推开门，屋里还残留着温砚辞留下的淡淡松节油颜料气味。书桌上，温砚辞常用的那支铅笔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是半张没画完的速写——画的是江屿低头讲题时的侧脸，专注的眉眼只勾勒了一半。

　　江屿拿起那支铅笔，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他小心地将铅笔和半成品画稿收进抽屉最深处，仿佛在藏起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窗外，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江屿倒在床上，闭上眼，出租屋里曾经习以为常的每一种细微声响——铅笔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簌簌声，甚至温砚辞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此刻都变成了噬骨的寂静。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枕头上有很淡的、属于温砚辞的清爽皂角香。

　　“这样也好……”江屿在黑暗里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温砚辞在安全的地方，有新的朋友。而他那些只能在寂静深夜才敢放任滋长的、不合时宜的念头，也终于可以随着那个人的离开，被死死摁回名为“朋友”的牢笼里。

　　只是心口那块被掏空的地方，灌满了初春夜晚的冷风，呼呼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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