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茧

　　栖霞墟的第七日，姜夜已熟悉了这个精致囚笼的日常节奏。晨露未晞时起身，辰时用膳，午后可在院内有限活动，酉时再次用膳，然后便是漫长的、无声的夜。织女婆婆的看护看似宽松，实则无处不在。那个没有名字的少女每日准时送来膳食，那双空洞的眼睛偶尔会泄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监视意味。
　　这日午后，姜夜照例在院中石凳上小坐，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溪流对岸。几个村民正在采摘某种发光的果实，动作缓慢如水中倒影。忽然，她的视线被对岸灌木丛中一个细微的动静吸引。
　　一个少年正蹲在灌木丛后，背对着溪流，似乎在仔细观察什么。他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墨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身着与其他村民一样的素色衣袍，但姿态却不似他人那般端正刻板，反而带着一种自然的、几乎可以说是俏皮的蜷曲。
　　最让姜夜注意的是，少年手中拿着一片枯黄的叶子，正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一个简陋的木盒中。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与他身后那些对完美果实都面无表情的采摘者形成鲜明对比。
　　姜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是她来到栖霞墟后，第一次见到有人对“不完美”的东西表现出兴趣。
　　接下来的几日，姜夜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对岸的少年。她发现他总是在午后众人小憩时出现，独自一人在溪流下游人迹罕至处徘徊。他不像其他村民那样漫步欣赏完美景致，而是专注地寻找着什么——一片脉络特别的落叶，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子，甚至是一只短暂驻足的夏虫。
　　某天，少年在观察一只停在苇杆上的蜻蜓时太过入神，一不小心踩空了岸边的卵石，险些跌入溪中。他慌乱中抓住旁边灌木，才勉强站稳，却惊走了那只蜻蜓。少年望着蜻蜓飞远的方向，脸上露出姜夜从未在墟中居民脸上见过的表情——不是淡漠的接受，而是真实的惋惜。
　　那一刻，姜夜做出了决定。
　　次日，当时钟指向午后，对岸再次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姜夜悄悄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件小东西握在手中。那是一片她从外界带来的银杏叶，被压得平整，边缘已有少许破损，但在阳光下依然呈现出漂亮的金黄色。
　　当少年再次蹲下身观察什么时，姜夜看准机会，将那片银杏叶轻轻放在一段小小的木片上，推入溪流。她小心地控制着力道，让木片载着叶子缓缓向对岸漂去。
　　溪流不宽，但不一会儿，木片就顺利抵达对岸，卡在了少年脚边的石块间。少年注意到了这个不寻常的“漂流物”，好奇地拾起。当他看清那是一片来自外界的叶子时，眼睛蓦地睁大了。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才小心翼翼地捏着叶柄，将银杏叶举到眼前细细端详。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学者在研读失传已久的古籍。
　　姜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她冒险的试探，赌这个少年与其他村民不同。
　　少年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溪流，准确地找到了站在院中的姜夜。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姜夜看到他眼中闪过惊讶、疑惑，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好奇。
　　没有呼喊，没有手势。少年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将那片银杏叶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的木盒中。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姜夜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这是她来到栖霞墟后，第一次与某个居民建立了真正的、秘密的联系。
　　次日下午，姜夜再次来到院中时，发现石凳上多了一个小巧的物件。那是一个草编的蝴蝶，做工略显稚嫩，但形态生动，触须纤细，翅膀似乎下一刻就会振动飞起。
　　姜夜迅速将草蝶收入袖中，心跳加速。回到房间后，她才仔细端详这个礼物。草蝶用的是栖霞墟特有的发光草茎编织，在昏暗处会发出微弱的莹光。
　　就这样，一种无声的、秘密的交流开始了。
　　有时姜夜会在石凳上发现一枚形状奇特的卵石；有时是一朵压制的、墟中特有的小花；最让姜夜惊讶的是一只用细草编织的蛐蛐笼，里面关着一只真正的、正在鸣叫的蟋蟀——虽然第二天它就安静了，但那份来自生命的短暂喧嚣却久久回荡在姜夜心中。
　　作为回礼，姜夜会留下一些来自外界的小东西：一段彩色的线头，一枚磨得光滑的桃核，甚至是一片她从衣物上拆下来的、绣着简单花纹的布片。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成了两个世界之间的秘密桥梁。
　　终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当墟中居民都待在屋内时，姜夜鼓起勇气，提前来到了院中。不一会儿，对岸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今天没有带他的木盒，而是空着手。他在对岸徘徊片刻，最终在一处较为隐蔽的柳树下停步。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姜夜深吸一口气，撑开织女婆婆留下的油纸伞，走到院子的最边缘，离对岸最近的地方。
　　两人隔着潺潺溪流对视，雨声掩盖了可能存在的其他声响。
　　“我叫姜夜。”她率先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少年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那是姜夜在栖霞墟见过的第一个真实的笑脸，不像其他村民那样标准完美，却有着生动的弧度。
　　“我知道。”少年回答，声音清朗如溪水击石，“他们都叫你‘外来者’。”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视四周，确认无人后才轻声回答：“星迴。星辰的星，迴转的迴。”
　　“星迴。”姜夜重复着这个美丽的名字，“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星迴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不一样吗？或许只是还没变得完全一样而已。”他伸手接住伞沿滴落的雨水，“时间还不够久。”
　　这话中隐含的意味让姜夜感到一阵寒意。但她还没机会追问，星迴已经转换了话题：“你带来的那片叶子...来自什么样的树？”
　　于是姜夜开始描述外界的银杏树，描述它们如何在秋天变成灿烂的金黄色，如何落叶铺满大地如同金色的地毯。星迴听得入神，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像一个饥渴的人聆听关于水源的描述。
　　“我最大的收藏，”星迴突然说，声音压得更低，“是一只蝉蜕。透明的，脆弱的，一碰就会碎的那种。我把它藏在...”他忽然噤声，警惕地转头望向远处。
　　姜夜也听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明日同样时间。”星迴急促地说完，迅速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姜夜站在原地，心跳如鼓。雨中的短暂交谈，却比她在栖霞墟度过的所有日子都要真实。
　　接下来的日子，姜夜和星迴发展出了一套隐秘的交流方式。当星迴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时，会在对岸某棵特定的树上系一根细草绳；当姜夜有什么想要分享时，会在窗台上放一盆特定的花草作为信号。
　　他们交换着各自世界的碎片：姜夜讲述外面的四季更迭、人世悲欢；星迴则分享他对墟中万物细致入微的观察——哪朵花只在特定时间开放，哪种虫子寿命只有一日，哪片叶子脉络最是奇特。
　　通过这些零碎的交流，姜夜渐渐拼凑出星迥的形象：一个在永恒之地渴望短暂的少年，一个在完美之中寻找瑕疵的异类，一个在无尽时光中拼命抓住瞬间的孤独灵魂。
　　一日，星迥冒险带来了一件特别的礼物——那是一只透明的琉璃瓶，里面装着几粒黑色的种子。
　　“这是朝颜花的种子，”他低声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传说中，这种花只在日出时绽放，日落时凋谢，一生只开一次。”
　　姜夜小心地接过琉璃瓶，感受着瓶身传来的微凉：“为什么给我这个？”
　　星迴的目光变得深邃：“因为我想知道，如果在这永恒之地种下短暂的花，会发生什么。”他顿了顿，“而且...这让我想起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
　　星迴的声音更低了：“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外来者，给当时的织女继承人带来了朝颜花种。他们...”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织女婆婆呼唤姜夜的声音。星迥迅速隐身于树影之中，留下姜夜独自握着那个琉璃瓶，心中涌起无数疑问。
　　那个夜晚，姜夜久久不能入睡。她握着琉璃瓶，想着星迥未说完的话，想着织女婆婆珍藏的草编小鸟，想着那个刻在抽屉底部的名字——山黎。
　　一条隐约的线索在她脑中逐渐清晰：山黎、朝颜花、织女婆婆、草编小鸟...这些碎片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而星迥，这个在永恒中寻找短暂的少年，或许正是解开这一切谜题的关键。
　　第二天，姜夜在窗台上放了三朵荧花——这是他们约定的紧急信号。她必须知道那个传说的后续，必须知道山黎和朝颜花之间的故事。
　　这一次，等待格外漫长。直到夜幕降临，对岸才终于出现了星迥的身影。他的脸色异常凝重，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表示“极度危险”。
　　姜夜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这个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但也更加重要。
　　在栖霞墟永恒的夜色中，两个年轻人的命运悄然交织。他们不知道，这段隐秘的友谊，将如何改变彼此的生命轨迹，又将如何撼动这个千年长生之地的根基。
　　但此刻，他们只是两个在永恒中寻找真实的灵魂，在寂静中悄然靠近，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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