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数不为零

　　今天是周六，命苦的高中生照例返校半天。
　　叶屿睡眼惺忪地推开了房门，客卧的门没关。叶舒又把被子踢一边去了，口水流到叶屿刚换的枕巾上。也不知这傻丫头这么睡了多久，又在做什么美梦。
　　好在是温市在北方，暖气还没有停，也冻不着。
　　他换下睡衣，给叶舒盖了盖被子。在卫生间添了只牙杯和牙刷，边刷牙边从冰箱拿出培根，随手丢进空气炸锅，又翻出吐司和生菜，精心包了两个三明治。一个放保鲜里，写了张便签，叼着另一个便匆匆出了门。
　　他顺着扶手滑到大门，拿门禁卡刷开，一抹微微刺眼的光敲醒了困倦。
　　紧赶慢赶，终于是赶上了那一抹绽放在天边的琉璃。
　　还早，拍一张。
　　叶屿胡乱用油纸袋把早餐一裹，揣进口袋，从背包里翻出新相机，沉甸甸的，比起之前用的那款别扭了些，不过像素和色彩都很有提升。
　　兜里的手机不时振动，孙萧斌还在对话框喋喋不休：
　　SXB：屿哥，你神了，开学头一个周就敢翻墙出校啊
　　SXB：张坐馆都气炸了！
　　SXB：听说你还是带小帅哥一起出去的，还打了架？！
　　SXB：（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
　　叶屿被搅了兴致略有些烦躁，一手拎着相机，按着语音输入键开始喊话。
　　山与：这么早就有空发信息
　　山与：看来你昨晚作业没写
　　SXB：（熊猫震惊）（熊猫暴哭）
　　SXB：你怎么知道！！！
　　SXB：下午打游戏吗？
　　山与：？
　　山与：不打，下午要带我妹
　　回完信息，他便将手机关机了。猫着腰寻了个大理石台面，将剩的小半瓶水缓缓倒出，台面微窄，水流顺着台沿浸湿了校裤。
　　琉璃将碎金撒入水中，微风一拂便成了波光粼粼的黄金湖面，一片恰到好处的叶打破了这中规中矩的平衡，短暂留住了光天化日前的梦幻。
　　他蹲下身，长发盖了眼，却未挡住那抹璀璨，小小的取景框容纳了这一方天地。
　　他对好焦距，按下快门。
　　就让这一刻永远的留在这一组小小的相册里吧。
　　“咔”

　　“麻烦死了……”
　　拍照拍的晚了一些，叶屿便打算从小道绕回家，然而出门忘了看黄历，又撞上几个挑事的傻逼。
　　为首的壮汉剔着寸头，染成了扎眼的粉红色，花臂土了吧唧的，星点的火光忽明忽暗，在暗巷中额外扎眼。
　　叶屿扭头往大道走，可来时的路也被另外两个地痞挡住了。
　　“该死……”
　　叶屿不免低声咒骂，手指在兜里来回摸索，把手机摁开，靠在墙边想绕过去，却被壮汉一把推到墙上。
　　“叶屿，见了哥几个还躲啊，昨晚上的硬气呢？”
　　寸头拿着烟逼近他，叶屿眉头蹙了蹙，正准备出拳，却低头瞥见那人另一只手上拿了只匕首。
　　不行……有家伙，打不过……
　　昨天那几个只是小喽啰罢了，叶屿没想到这片的龙头已经盯上他了，打斗会花费很长时间，他不想耽误功夫。
　　认怂显然不是叶屿的作风，更何况从小在这片摸爬滚打，他只用实力说话。
　　“好狗不挡道，让开。”
　　“哟，忙着上学吗？叶屿。”
　　寸头非但没有让开，还挑衅地在叶屿脸上吐了个烟圈，“千年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呢，谁不知道你之前的鸟性，以为在樟林巷撑了几回腰就是个人物了？”
　　寸头不怀好意的目光放肆地打量着，甚至玩味地看了看不可言说的部位，叶屿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四肢的汗毛已经炸开。
　　“一身人模狗样的行头，离开了那片真当你是个贵种了？昨晚进你家那个死丫头片子谁啊，约的火包还是包的情儿？啧啧，玩得真花啊小年轻。”
　　心脏果然看什么都脏。
　　叶屿小臂上的青筋暴起，他眯了眯眼，阴鸷的目光穿过盖脸的刘海，不怒反笑：“你敢跟踪我？胆子不小啊。”
　　二人的视线交锋了几百个来回，寸头的人数优势似乎并没有占上风，叶屿的目光似一把利刃，令人不寒而栗。
　　“杀死亲妈的人，果真是了不起啊，叶屿。”
　　叶屿指尖猛地攥紧，兜里的传来碎裂的声音，手机屏划破手指，淌过一丝温热。
　　“谁不知道你爸包了小三啊，给亲妈下毒，真狠啊叶屿。果然是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你说是吧？”
　　“喂！干什么呢！”
　　巷口传来一声熟悉的斥责，似乎引起了周围居民的注意，“唉！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学生娃娃！太不要脸了！”
　　局势剑拔弩张之时，刺耳的警笛声恰到好处的响起，寸头一行人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死崽子，等着瞧！”
　　“妈的，回头找你算账！”
　　欺软怕硬的孬种。
　　叶屿暗暗在心中呸了一嘴，向巷口望去，笔挺的少年正在墙后探头探脑，“叶屿？怎么是你。”
　　叶屿神色一僵，方才的勇敢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有种被戳破的尴尬，但回想起刚才的警笛声，便慌忙撒开长腿，一把拽住还在巷口迟疑的少年：“快走！”
　　”诶？唉！”
　　柏杨就这样木木地被拽着，在车水马龙间穿梭，日光照亮玉兰初开的瓣，爬山虎攀上新墙，叶屿蓬松的后发随着身体的起伏震颤着，他指尖的伤口已经结痂了，摸着有些硌手。
　　“你怎么受伤了啊？”
　　叶屿脚步没停，沉默着像是没接收到信号，许久才解释：“屏幕划的。”
　　“疼吗？”
　　疼吗？
　　叶屿不知道，那时他只觉得怒气冲天，恨不得碎的是寸头的腕骨。
　　他一味地奔跑着，似乎是他仅仅能做的唯一的事。身后人的脚步放慢了，他没回头，只是催促：“快点啊，昨晚那帮混混的事还没解决呢。”
　　不知跑了多远，叶屿指尖一松，他终于焦急回头，却见柏杨又挂上那张邪气凛然的笑脸，一双弯弯的眸子黑的看不清心事。他晃了晃手机，按下播放键，一阵相同的警笛声响起。
　　叶屿有一瞬间庆幸，又忽然担心起柏杨，这是他自己的家事，他既不希望现在的朋友了解过往的自己，也不希望因为这群地痞的无聊报复耽误了柏杨的前程。
　　“你还要考学呢，这么搞他们，万一被他们盯上整了怎么办？”
　　“我又没打架，我怕什么啊，叶屿。”柏杨一时没反应过来叶屿的思维这么跳脱，微微一怔，面上笑意却更甚，似是有意在惹急叶屿。
　　这一招显然奏效了，叶屿上前攥紧柏杨的手腕，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想象中的重：“你傻啊，那片没监控，他们敢为虎作伥肯定有人背景的，他们宰你你不完了？”
　　柏杨发现叶屿是真的很关心自己，便萌生了一丝小小的恶趣味。
　　别的不说，装傻卖萌的本事那真是炉火纯青，就好像这事跟自己半毛钱关系没有似的：“那你保护我吧，叶屿。”
　　叶屿严重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没开玩笑吧。
　　叶屿呆滞地仰起头，默默笔画了一下二人身高的差距，有一种被挑衅的感觉。
　　“你比我高半个头，你让我保护你？！”
　　“我都跟你以身相许了，你还不保护我？！”柏杨又开始装无辜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活像个被男人抛弃的良家妇女。
　　这又是哪门子的以身相许？！
　　叶屿几百年没玩过这种脑筋急转弯了，一瞬间宕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气又笑，却又无可奈何。
　　柏杨终于肯放过叶屿：“好啦，我开玩笑的啦。”
　　“那你打算怎么办，如果被发现的话。”叶屿还是很不放心，他不想再麻烦别人了。
　　“怎么这么关心我啊。”
　　看来是没打算放过。
　　叶屿似乎看见额前许多乌鸦飞过，干脆闭上眼，一副屏蔽世界的架势。
　　柏杨也没有存心要拿这个问题和他一战到底，他低头瞄了眼腕表：“那几个混混为什么堵你啊。”
　　叶屿没吭声，只是翻出手机看了眼碎掉的屏幕。
　　又是这种问题，每个人都要问。
　　哪怕是你也不例外吗？
　　良久，他若无其事地又把手机揣回来。兜里的早餐早就压坏没法吃了，他将其放在不远处的流浪猫投喂点。
　　气氛有些阴沉，像暴雪将至时的西风，冷冽又刮的人喘不上气。
　　“你听到了多少。”叶屿没有回答，反而透过刘海，直勾勾地盯着柏杨漆黑的眸子。
　　就像方才盯寸头一样，只是没了那一分残暴和冷血。

　　柏杨路过的时候，撞见了叶屿阴鸷的眼神。
　　他笃定了自己没有认错，这种眼神，在委屈时逞强，把自己变得像一只炸毛的猫的眼神。
　　锁骨上的烙印隐隐作痛，他又低头看了看纹在那里的大写字母。
　　他还听到了那句杀死生母。
　　“我听到多少不重要。”
　　柏杨深吸了一口气，“重要的是，那群王八蛋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不管你有没有做过，是不是那样的人，我都相信你。”
　　我都相信你。
　　毕竟，我花了那么久才找到你。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走吧。”
　　叶屿没有对那些话做出任何评价，鼻头有些酸涩，可也只是扭头离开。
　　可是他不一样，他说他都相信我。
　　柏杨的心脏猛地砸到了地上，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他能言善辩了这么多年，却也架不住。
　　每一次遇见你，都架不住。
　　“跟上来啊，快迟到了。”叶屿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也没有管柏杨有没有跟上。
　　柏杨顷刻间死而复生，紧绷的神经啪地断开了，全身的筋骨都舒展地妙不可言，心脏似乎是在坐跳楼机，又猛地弹回了胸腔。他忙不迭地追上叶屿，又开始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活脱脱的珍珠鸟转世。
　　“叶屿，既然我都英雄救美两次了，我给你个专属称呼呗。”
　　“小屿屿和屿宝，你喜欢哪个？”
　　“屿宝吧，小屿屿太娘了。”
　　“小屿宝会不会更好一些？哎呀好亲昵啊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觉得呢叶屿”
　　……叶屿觉得哪个都不好。
　　“吵死了。”
　　柏杨果真闭麦了，几秒钟后又开始叽叽喳喳。
　　叶屿没有再参与到柏杨的话题，可柏杨不难过，他就像只话匣子，没完没了，不知疲倦。
　　做什么都这样
　　叶屿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谢谢。”
　　柏杨似乎没听见，仍在继续自己的话题，叶屿也不打算重复了。
　　“我听见了。”
　　叶屿也许在为手机或是早餐发愁，并没有听见这句话。
　　我听见了。
　　你的过去也好，你说的话也罢。
　　我都听见了。
　　但是叶屿，你的人生轨迹，系数不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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