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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掩杀机
皇贵妃与尹淑妃相继薨逝带来的震荡,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层层扩散,最终连静思苑这潭死水也感受到了余波。份例愈发苛刻,连日常所需的灯油与炭火都时有短缺,秦姑姑的脸色也一日沉过一日,常常对着所剩无几的木料出神,那眼神空茫中带着一丝压抑的焦灼。
便在这山雨欲来的沉闷中,宫中却又为着一桩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掀起了一场风波。
时近初夏,内务府按例采买了一批时新绸缎,预备给各宫主子裁制夏衣。原本这等好事轮不到冷宫,菱角也只是从往来送饭的小太监只言片语的抱怨中听闻,鹤岚宫因静嫔补了主位,虽未晋位分,但按旧例,这批布料该先紧着他们宫里。
这日晌午过后,菱角正清理着院中水缸里的青苔,忽见秦姑姑从外面回来,脸色比平日更冷几分,手里竟还拿着一小块颜色鲜亮的湖绉边角料,与她一身靛蓝旧衣格格不入。
"姑姑,这是……"菱角有些诧异。
秦姑姑将那块料子随手丢在廊下的石阶上,像是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语气带着惯常的讥诮:"鹤岚宫闹翻天了,为着几匹布。晓嫔闹到章昭仪跟前,说内务府登记的名册上,该她屋里先领。静嫔不敢争,退了。结果布送到晓嫔手里,她又嫌成色旧,非说是静嫔拿旧布换了她的新布。"
菱角默然。这等鸡毛蒜皮的争斗,在得势的宫苑里原是寻常,可在如今这敏感时节,却显得格外刺眼。皇贵妃新丧,六宫无主,田贵妃威势日盛,章昭仪战战兢兢,底下的人便愈发没了顾忌。
"章昭仪无法,只得让莲蓬去认错,说是内务府采买疏忽,求晓嫔先将就,回头再补。"秦姑姑冷笑一声,"莲蓬那丫头,怕是气得够呛。"
正说着,静思苑那扇不常开启的门又被敲响。来的竟是莲蓬本人。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愤懑,手里提着个小食盒,说是章昭仪让她送些点心来给秦姑姑,顺道……顺道看看菱角。
莲蓬拉着菱角到廊角,话未出口,眼泪又先掉了下来:"菱角姐姐,这差事真是没法当了!昭仪娘娘整日里愁眉不展,田贵妃那边稍有不顺意,刘软便在陛下跟前吹风,娘娘是左右为难!今日这布料的事,明明就是麟泉宫故意刁难!"
她抽抽噎噎,将事情始末道来。原来,内务府刚将布料清点入库,麟泉宫的刘软便带着人来了,说是田贵妃娘家姐妹入宫请安,要多领些料子裁衣。内务府不敢得罪,只得将原本要送往鹤岚宫的布料暂且锁回库房,连夜去请示章昭仪。
"章昭仪能有什么主意?"莲蓬抹着泪,"去问静嫔,静嫔只说按惯例;去探贵妃口风,贵妃又说一切按内务府名册规矩来。娘娘查了半日典籍,问了老嬷嬷,确认是按名册份例发放才合规矩,又查知贵妃并未登记,刚松了口气,以为贵妃记错了,想去解释,谁知贵妃竟亲自登门致歉,说刘软疏忽,还让刘软亲自去内务府领了布,说要送到静嫔屋里磕头认错。"
莲蓬的声音带着后怕:"姐姐你不知道,刘软公公来时,那脸色……虽笑着,眼神却冷得很。他带着两个小太监,扛着那匹绢布,走得飞快,像是生怕旁人瞧见布料的成色似的。那布……我瞧着颜色是鲜亮,但边缘似乎有些……说不出的痕迹,不像全新的。"
菱角心中一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刘软何时这般好说话,竟肯低头认错?还亲自搬运布料?
"这还不算完,"莲蓬继续抱怨,"布还没送到静嫔屋里,晓嫔又闹起来,偏说名册顺序该是她的。闹到黄昏,静嫔退了,布送到了晓嫔处。结果晓嫔一看,又说布匹成色陈旧,定是静嫔搞鬼,又跑去寻娘娘闹!娘娘无法,才让我去认错……我……我真是……"
莲蓬越说越委屈,眼泪成串落下。菱角只能轻声安慰,心中那丝不安却逐渐扩大。刘软亲自搬运布匹,布料边缘不明的痕迹,田贵妃反常的低姿态……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这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争布风波吗?
"我出来时,心里憋闷,想绕路去御花园散散心,"莲蓬擦了擦眼泪,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疑惑,"你猜我瞧见什么了?我看见刘软公公,就是那个才说了要亲自送布给静嫔赔罪的刘软,又领着那两个小太监,从内务府库房那边的小路出来,三人还是扛着那匹布,走得急匆匆的,方向……倒像是往栖梧宫那边去了……"
栖梧宫! 菱角的心猛地一沉。那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刘软是麟泉宫的人,刚拿了布,不送往鹤岚宫,也不回麟泉宫,去栖梧宫做什么?还是这样鬼鬼祟祟?
一个冰冷刺骨的联想猝不及防地窜入她的脑海——去年鼠疫最凶之时,宫中处理那些不幸染病身亡的宫人,为了避忌,常用厚重的布料将尸身层层包裹,再趁着夜色悄悄运出……“布匹”,在这些朱墙之内,有时掩盖的并非华美,而是最不堪的污秽与死亡。
她猛地想起秦姑姑醉酒那夜的话语,想起皇贵妃新丧后宫中隐晦的紧张,想起田贵妃日益膨胀的权势……那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彻底刺穿了她的心防。
那匹布……或许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贵妃的娘家姐妹,也不是为了鹤岚宫的争纷!它只是一个幌子!刘软第一次截布、运布,或许根本就不是去麟泉宫,而是借着这个由头,用这匹长长的、足以裹挟一切的布料作为掩盖,将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者……是“人”?——悄悄运去了内务府库房藏匿?而方才,他是第二次去,将那“东西”又运了出来,送往栖梧宫?
那需要被如此隐秘运送的……会是什么?会是谁?
菱角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看着眼前仍在为自己受委屈而哭泣的莲蓬,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恐惧。她们这些底层宫人,还在为了一点布料、一句训斥而委屈落泪,却不知一场真正可怕的风暴,正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借着这微不足道的风波悄然进行。
明面上,是田贵妃恃强凌弱,玩弄章昭仪与鹤岚宫于股掌之间,为一匹布斤斤计较,彰显权势。暗地里,却是刘软等人,利用这纷乱作掩护,行着不可告人的勾当,目标直指那病卧在床、已然失势的皇后!
"莲蓬,"菱角的声音有些发紧,她用力握住莲蓬的手,"这事……别再跟任何人提起了。尤其是……看见刘软送布去栖梧宫的事。"
莲蓬茫然地看着她,见菱角神色凝重,虽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
送走莲蓬,菱角独自站在院中,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看向秦姑姑紧闭的房门,心中波澜起伏。秦姑姑知道这些吗?她若知道,会如何?那匹被争来抢去的布料,那场看似无聊的风波,其下掩盖的真相,竟是如此骇人。
争布风波看似以晓嫔的胜利和莲蓬的委屈告终,但真正的暗流,早已裹挟着更致命的危险,涌向了那座沉寂的栖梧宫。这宫廷的倾轧,从来不只是争宠夺利,更是你死我活的无声厮杀。而她,一个冷宫宫女,窥见了这厮杀冰山的一角,却只能沉默。
夜幕缓缓降临,静思苑再次被孤寂笼罩。菱角觉得,这夜晚,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寒冷,都要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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