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向云川

　　敲门声在清晨六点准时响起。

　　方舟迷迷糊糊地拉开门，只探出半张睡意惺忪的脸。晨间的凉风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

　　门外的小春早已整装待发。

　　斗笠、背篓、雨鞋，一样不落。深蓝色的交领上衣利落整洁。

　　见到方舟这副模样，她立刻放轻了声音："小舟姐姐，你还没收拾好吗？我们六点半准时出发，我先去食堂吃早餐，你快点准备哦。"

　　方舟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眼角还带着未消的睡意。

　　陌生的环境，加上认床的毛病，她几乎一夜未眠。

　　床板硬得硌人，窗外不时传来的虫鸣更是让她辗转反侧。

　　掬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方舟才勉强清醒过来。

　　镜中的自己眼圈泛青，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收拾行装。

　　等她赶到集合点时，时间刚好。

　　清晨的山间弥漫着薄雾，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气氛却有些微妙。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成套的浅米色冲锋衣、专业的登山靴、登山杖，还有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登山背包。而其他人都穿着耐脏的深色衣物，有人甚至戴着袖套，装备朴实无华。

　　"小舟，要不换一身？山里路不好走，待会儿怕给你弄脏了。"王叔好心提醒，眼神里带着关切。

　　"可我只带了这一套户外装备。"方舟有些窘迫。

　　杜重赶紧出来打圆场："没事，我们保护你，肯定让你白白净净地回来。"他爽朗的笑声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其实用不着登山杖和背包的。"小春笑嘻嘻地过来，帮方舟把东西放回大厅，“等会儿采的蘑菇都放我背篓里就行。”

　　原来今天的特色活动是采蘑菇。

　　小春往她手里塞了还温热的鸡蛋和面包。

　　方舟道谢，一边吃，一边悄悄观察。

　　杜重和王叔走在最前，小春、方舟和秀姨在中间，林和压阵。

　　一行人慢悠悠地走着，小春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挽着方舟。

　　杜重不知从哪儿捡了根笔直的木棍，在一旁比比划划，时不时挑开路上的杂草。

　　脚下的路渐渐由宽阔的大路收窄成林间小径，最后变成上坡下沟的野路。露水打湿了裤脚，但一行人说笑的声音始终未断。

　　杜重简直像有魔法，总能在草甸、树根或落叶下找到隐藏的蘑菇。

　　他时而蹲下身，轻轻拨开覆盖的落叶，时而仰头观察树木的长势，俨然一个经验丰富的采菇人。

　　"这是鸡纵菌，炖汤最鲜。"

　　"那是牛肝菌，小心别碰伤它。"

　　"这儿还有木耳，好肥啊。"

　　秀姨拉过方舟，手把手教她采摘："摘之前，先轻轻拍拍菌帽，"她耐心解释，粗糙的手指示范着轻柔的动作，"这样孢子才能更好地传播，明年这儿还会长出新的菌子，生生不息。"

　　拍打菌帽发出闷实的声响，湿润厚实的手感令人安心。菌子脱离松软土壤的瞬间，伴随清脆的断裂声，宣告着与故土永远的分离。

　　晨露未晞，空气清新得能嗅出每一种植物的气息。

　　一丛丛鲜嫩的菌菇静静栖身于绿意之中，有的像小伞般撑开，有的还含着露珠，在晨光中闪闪发光。

　　方舟渐渐投入起来。

　　采到一个，就顺手往后一抛，菌子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精准落进小春的背篓。起初她还担心丢不准，试了几次后越发熟练，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除了蘑菇，他们还发现不少野果。虽不识其名，放进嘴里却清甜沁人。

　　大家一个个递过来，满眼期待地看着方舟。

　　杜重递来一颗野草莓，小春塞给她一把红艳艳的覆盆子，连沉默的林和都默默递来一串酸甜的野葡萄。

　　她迟疑地接过，小心尝了一口，随即舒展眉头，嘴角轻扬："好吃。"

　　"我就说城里吃不到这些吧！"杜重得意地晃着脑袋，顺手又往嘴里扔了颗野果。

　　笑声在林间盈盈回荡，惊起了枝头的鸟儿。

　　在山里穿梭极耗体力。方舟不时脚下打滑，昂贵的冲锋衣早已沾满泥点。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丁达尔效应让光有了形状，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采得差不多啦，准备回吧！"王叔在不远处喊道，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好嘞！"众人齐声应和，开始清点各自的收获。

　　一直和方舟在一起的小春，忽然瞧见远处岩缝间有朵肥硕的石莲，在阳光下泛着光。

　　"小舟姐姐，你在这儿等我，我摘个东西就回来。"小春指了指不远处的岩石，"最多2分钟！"

　　方舟点点头，靠在一棵松树下休息。

　　余光一瞥，忽然注意到树根旁有一丛金黄鲜嫩的金耳菌，在腐殖层中格外显眼。

　　她想采下这株新鲜的菌子。

　　方舟轻巧地翻过一根横倒的断木，腐木在她脚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离目标仅一步之遥，她甚至能看清金耳菌细腻的纹理。

　　可脚刚踩上坡面——糟了！下面是空的！

　　厚厚的堆积物掩盖了下面的空隙。深山里常有这种松散架空的地形，是常年落叶堆积形成的自然陷阱。

　　方舟瞬间失足，向下翻滚。天旋地转间，她只能本能地护住头部。

　　后背不知撞上什么坚硬物体，还来不及反应，脸上已传来被树枝划破的刺痛。落叶和泥土灌进衣领，她试图抓住什么，却只能扯断几根藤蔓。

　　众人闻声大惊，边喊她的名字边冲过来。小春更是丢下背篓，飞奔而来。

　　"砰"的一声，她终于停止翻滚，重重落在坑底。

　　方舟跌进了一个约两人深的天然土坑，坑壁陡峭，布满树根。

　　幸好这不是捕猎用的陷阱，否则她早已被木刺贯穿。

　　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她动了动身体。还好，四肢至少没有明显外伤，只是浑身疼痛。

　　远处传来小春他们焦急的呼喊。

　　"我在这儿！"方舟努力回应，声音却因疼痛而微弱。

　　不一会儿，坑口围上来一圈焦急的脸。小春已经哭了出来，秀姨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小舟！别怕！我们马上救你上来！"杜重大声喊道，试图稳住情绪。

　　老王更是急得跳脚——天啊，这考察人员要出了事，他们可全完了！想起方舟的特殊身份，他后背直冒冷汗。

　　可身边没有任何合适的工具，几根藤蔓看起来都不够结实。

　　"我马上下山叫人！"杜重当机立断，已经做好了狂奔的准备。

　　正要转身，一道冷静沉稳的声音破晓般传来：

　　"谁带刀了？"

　　"阿川哥！"

　　"老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穿过林间晨雾，快步走来。

　　清晨的阳光恰好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

　　他逆光而来，面容在光影交错间逐渐清晰——眉骨挺拔，鼻梁高耸，构成了利落而英气的线条。

　　然而，那双正望向坑底的眼睛却中和了这份凌厉，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一种能抚平慌乱的力量。

　　他的肤色是健康的暖调，仿佛常年浸润在山野的阳光和清风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气场。

　　"老大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在山下处理事情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等会儿再说，先救人！"靳川打断问话，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让人信服的沉稳。

　　他接过小春递来的小刀，目光迅速扫过坑底情况。

　　他环顾四周，选了一根粗壮的老藤。大家赶紧帮忙固定、切割，手忙脚乱中透着默契。

　　藤蔓被牢牢系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上，杜重使劲拽了拽测试牢固度。

　　可方舟已经脱力，抓着藤蔓也使不上劲，试了几次都滑了下来。

　　"我下去背她。"靳川冷静判断，"秀姨、小春，你们回小院叫车，准备送人去镇上医院。林和、杜重、王叔，你们在上面接应。"

　　众人立即分头行动。

　　靳川利落地滑下坑底，落地时轻盈如猎豹。

　　"冒犯了，我得先检查一下你有没有伤到骨头。"

　　方舟点头应允。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四肢主要关节，动作专业而轻柔，见她没有痛苦的神色，才稍稍安心。

　　随即他半扶起方舟，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背："踩上来。"

　　方舟愣着没动。

　　靳川回头，声音沉稳有力："没事，踩。"

　　她只好扶着他的背，小心踩上他的肩，半跨坐着。

　　如此近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林木清冽的气息。

　　"准备好了？我要站起来了。"

　　"好。"方舟耳根微红，随即像小孩似的被顶起来。

　　估摸高度差不多了，靳川缓缓起身，肌肉绷紧却保持稳定。

　　方舟一手紧抓藤蔓，在靳川站直的瞬间伸出另一只手，杜重精准地一把抓住。

　　几人连拉带拽，总算把她救上了地面。

　　靳川扯着藤蔓助跑蹬墙，利落地跃了上来，动作干净利落。

　　他二话不说背起方舟，一路稳健地下山，杜重和王叔左右护着，不时拨开横生的枝杈。

　　这一次，方舟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沉稳的木质香调，混合着山野的气息。

　　回到民宿时，天已大亮，阳光洒满院落。

　　车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他们，留守的小春和秀姨立刻冲过来，小春的眼睛肿得像桃子。

　　方舟被小心安置在后座，座位上提前垫了软垫，还贴心地放了靠枕。

　　靳川正要出发，小春想跟去医院，却被他制止。

　　"大家安心忙自己的事，别乱，我去就行。王叔，这儿交给你了。"

　　"放心！阿川你放心！"王叔连连保证，指挥其他人散去。

　　司机是老师傅，很快就把他们送到了镇医院。山路颠簸，靳川始终用手护着方舟，防止她撞到车窗。

　　靳川挂了急诊。

　　医生仔细检查，抽血、CT全做了一遍。等待结果时，靳川一直站在检查室外，背影挺拔如松。

　　"还好，没有大碍。主要是软组织挫伤和擦伤。家属回去多注意观察，静养休息就好。"医生看着片子说道。

　　清创时，方舟忍不住轻哼。护士正在处理她脸上和手臂的擦伤。

　　"医生，麻烦您轻点。"靳川出声。

　　"你男朋友真贴心啊。"护士口罩上的眼睛弯弯的，带着笑意。

　　"不是，我们不是......"方舟连忙摆手，下一秒又被碘酒刺激得倒抽冷气。

　　靳川担心她被撞到的头，询问医生是否可以再观察一下。

　　医生想了想，同意留院观察半小时。

　　方舟坐在长廊的椅子上，看着靳川来回奔波。

　　挂号、取药、办手续，每次回来手里都多些东西。

　　镇医院不大，他的身影在长廊里格外显眼。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他的身影。

　　这时她才真正看清这个年轻人：俊朗的容貌，一身黑色冲锋衣和短靴，沉稳干练，每个动作都透着从容，像是处理急难事的老手。

　　小时候生病，她总是在卧室里等待家庭医生上门。她曾以为全世界都如此。

　　稍大些出国才知道，原来看病要去医院，要预约、挂号、排队、取药......但这些年来，她始终独自面对这一切。

　　方舟低头，掩饰突如其来的情绪。

　　所有手续办妥，靳川看了看时间，再次在方舟面前蹲下身："上来吧，车在门口。"

　　这一次，方舟没有犹豫。

　　回到小院已是傍晚，夕阳给民宿镀上一层暖金。

　　众人正焦急等待在院门口。见到熟悉的身影，大家立刻围了上来。

　　安顿好方舟，众人聚在她床前，房间里挤满了关切的面孔。

　　"对不起小舟姐姐，都怪我......要不是我走开，你也不会一个人去采菌子，更不会掉下去了......"小春越说越哽咽，眼看就要哭出来。

　　其他人也都低着头，杜重搓着手，林和默默站在角落。

　　"真的没事，医生都说我没事了。"方舟扭了扭身子证明自己无恙，"而且是我自己要摘的，不小心的是我，怎么能怪你呢？"

　　"你要出点事，我可怎么交代啊！"老王急得直跺脚，额头上都是汗。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

　　"是....怎么跟她妈交代啊！"老王摸了摸鼻子，眼神闪烁。

　　大家会意——表舅也是舅啊，血浓于水！

　　"先让小舟休息吧，"

　　秀姨端来一个汤碗，香气顿时弥漫整个房间。

　　"这是我炖了一下午的松茸鸡汤，趁热喝一碗，吃了药早点睡。"

　　"对对对！"众人盯着方舟和她手中的碗，仿佛要盯出个洞来。

　　"大家先出去吧，让她静静。"靳川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小春临走前还细心地把水杯放在方舟触手可及的地方。

　　小院的人被集中到餐厅，气氛凝重。

　　"我让你们照顾新同事，你们就把人照顾到坑里去了？"

　　靳川声音平静，视线在众人身上流转。

　　"不是的！我们是想让新同事感受温暖，才想着带她去体验摘菌子的，没想到会出事......"小春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

　　"今天的事我们都有责任。明知小舟没经验，还没看顾好，让她落单出事。我们愿意承担处罚。"

　　杜重难得严肃，其他人都跟着点头。

　　"方舟近期先不参与工作，大家分担一下。等她养好伤再说。"靳川沉吟片刻，"重要的是以后要引以为戒。"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小春拍着胸脯，眼神坚定。

　　"秀姨，最近麻烦您多费心准备方舟的饮食。"

　　"没问题！保管恢复得快！"

　　杜重忙问："那我们呢？"

　　"你们做好本职工作，引以为戒，下不为例。以后上山务必小心，散会。"

　　众人心神不宁地散去，各自反思着今天的疏忽。

　　老王出门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躲在角落里踱步纠结，手里的烟点了又灭。

　　该不该通知远清集团的人？不说，万一后续有什么问题；说了，又怕......

　　说！必须说！孩子真要有点什么事，她父母多着急啊！他担待不起。

　　老王终于下定决心，走到院中最僻静的角落，果断按下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喂......林秘书吗？我是云山镇的老王，有件事要向您汇报......"

　　电话那头的林晋听着听着，猛地站起身！挂断后，他快步走向一扇厚重的双开门，轻轻敲响。

　　"进。"

　　林晋快步走入。

　　办公桌后是一位中年男子，银黑参半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气质清俊儒雅，正在批阅文件。

　　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夜景，与山间的宁静恍如两个世界。

　　"方总，小舟出事了。"

　　那人立刻抬头，手中的金笔顿了顿。

　　那是方途之，清远集团的掌舵人，也是方舟的父亲。

　　"怎么回事？"

　　十几分钟后，林晋汇报完毕，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要不要我去接大小姐回来？"他试探着问。

　　方途之没有说话，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璀璨的夜景。玻璃上映出他略显疲惫的面容。

　　"不用。"

　　林晋不再多言，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走到稍远一些距离，林晋才松了松领带，自己憋着的一口气终于顺利带出。

　　从听到消息那一刻起，他的手就一直紧握着，在掌心留下了淡淡的指印。

　　方途之在窗前站了许久，最终拿起手机，发出了一条简讯：

　　"照顾好她，随时汇报。"

　　月光透过窗纱，轻轻笼罩着床上的方舟。她喝过鸡汤，服了药，正沉沉睡去。窗外的山风轻柔，仿佛在抚平这一天的惊悸。

　　小院里，靳川独自站在庭院中，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新消息。他看了看方舟房间的方向，眼神深邃。

　　今夜，注定有很多人无眠。但至少，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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