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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我以木瓜
大寒(正月下旬),腊月前后之际,不论是宫廷还是民间,都会举行“大傩”仪式,而在祭祀之后,家人邻里会聚在一起,分享祭品,饮酒御寒。百姓会穿上最厚的冬衣,陆续准备过年用的物品,清扫屋舍,为“辞旧迎新”做物质上的准备。
世家贵族,多命家仆藏冰。大寒时节,冰层最厚,正是采集天然冰块存入冰窖的好时机,而这些冰块,会在来年夏天用于保鲜食物、降温解暑。这也算是一个,存于富贵之家的古老习俗。
当今盛行风雅,士人多赏雪吟怀,通常聚集在园林或郊外,水路发达的江东等地,也多有水上举办“赏雪会”。届时,曲水流觞,文人骚客即兴诗文,清谈玄理,也有操琴弄筝,即兴唱词,总之,怎么风雅怎么来。
晨时大雪,二姜穿着狐腋裘、戴着卧兔儿(毛皮额饰),刚乘上一碗杏仁粥,还不等入口,院落外边有人喊:“李氏阿姜可在!”
“在的。”
寒蝉应道,亲自去开了院门,只见门外立着两个穿着考究的书童,一人抱着把紫檀木的阮咸琵琶,另一人递来请帖交予寒蝉:“烦请转告你家女郎,今日午时,朱氏园林浣花池,我家郎君相邀,同去赏雪会。”
另一人又交予琵琶:“此物是我家郎君所赠,请女郎务必收下。”
说完,两人驾车离去。
请帖是周映身边的书童递来的,贴中,指名相邀小姜,这琵琶自然也是赠予小姜的。
那把阮咸,项通直,形若鼓,四弦,饰以黑漆,正面嵌以螺钿成丁香花状,背面画有姜草,成色比之前会稽王给她的那把还要好。
大姜笑道:“文士喜风雅,多推崇阮咸,此物贵重,定是要你带去赏雪会,才艺表演一番。”
小姜把阮咸抱在怀里,人还是恍惚的,一想到要去名士聚会这等风雅之事,不免紧张:“阿姊,那浣花池一听便是有水,若是他们乐意曲水流觞,那酒杯到我跟前,可是要即兴表演一通的,我……”
“还在会稽王府时,我奏过一曲山鬼,小妹难道忘记,自己是如何即兴加入的了?”
“可你是我阿姊,莫说即兴,纵我乱弹,也定不会恼我。何况那天,我是想让你高兴。”
大姜无奈:“小姜……你乐理不在我之下。莫要太过紧张,文士聚会,不求出彩,尽兴即可。”
“知道了,阿姊。”
院外,马车碾过碎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氏阿姜在否?”
竟是又来人了,寒蝉打开院门,门外立着一粗旷汉子,是孙氏的石仆,他从车中取出一只锦盒,小心递到寒蝉手中。
“这是我家郎君吩咐送来,赠予大姜女郎的。冬日粮荒,水匪猖狂,郎君今日随水师巡江而去,恐要月余才回。”
做完郎君交代的事,石仆驾车离去。
大姜接过寒蝉手中的锦盒,缓缓打开,里面赫然躺着几支新鲜荼靡,枝叶齐全,切口齐平,像是刚从丛中剪下,立马就送来的。
“天呐,这竟是荼靡花,这冬日里,怎会有荼靡花盛开……”
不止寒蝉一人震惊,二姜也是好奇,在这大雪纷飞的冬季,能闻到荼靡的阵阵清香,真是不可思议,这不比寻常礼物,乃可遇不可求的惊喜。
同一时间的孙府,用过早膳的吴夫人刚踏入温室,见到眼前景象,怒不可遏的唤来守园的仆人。
“我的荼靡花!怎么只剩枝叶不剩花了?谁干的!”
那光秃秃的花丛中,只剩最后一枝荼靡花摇摇欲坠,园仆狂擦额头的冷汗:“是……是郎君……”
“孙永曜还是孙惊澜?!”
“都……都有,还有……女郎。”
吴夫人差点气晕过去:“他们在哪儿呢?给我叫过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仆人哆哆嗦嗦:“大郎君早上刚走,随水师巡江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二郎君提前去了书院,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明焕呢!她总在家吧?”
“女郎行踪莫测,这……奴也不知。”
可怜的吴夫人哟……
午时,小姜带着寒蝉和一驾车的马厮赴邀,越靠近朱氏园林,马车越多。明明是名士的聚会,女郎的车驾却一辆接着一辆,不过她们都没有进去园林,只停在外围,等待什么。
忽然,她的马车被一书童拦下,正是晨时递交请帖的那位。
“这里人多眼杂,女郎请随我来。”
马厮驾车跟上书童,行至园林偏门,周氏马车静静停立,只等李氏马车出现后,先行进入园中。
小姜跟着周映的马车到了浣花池,士人纷纷下车进入池边亭中,周映下车,立在李氏车前,只用她能听到的音量,温声道:“小姜。”
她掀帘而出,抱过寒蝉手中的阮咸,因着他刚才亲密的那声,她跟在他身后,双颊红红,低头羞羞。
大雪被风吹乱,似玉的君子拂落她头顶雪花,他束发的绦带轻抚她的脸颊,另一只手借袍服的遮掩覆上她的雪肤,又亲密叫她。
“小姜,天冷,怎么不多穿些?”
语气温柔旖旎,小姜睁着杏眼,抬头看他。清风朗月的眸,装着她清晰的身影,花瓣似的唇叫着她的名,关心她冷暖不自知。
只那一瞬,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小姜抱紧阮咸,突然后撤一步躲开他的手,逃也似的往最近的亭子去了,她的心跳如鼓,正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让人察觉异样。
周映也不恼,也至亭中,大方坐于榻上:“小姜过来坐罢。”
她没有过去,倚在凭栏上:“我坐这就行。”
清润的嗓音有些无奈:“雪大,那里冷。”
“无妨,小姜不觉冷。”
脸还很热呢……
今日聚会,还是曲水流觞,众人坐在分散的池边亭中,将盛有酒的酒杯放在池中,借着流泉的水流,任其飘荡,酒杯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展示才艺。
不过今日稍微改了规则,因着大家都是熟人,因此,拿到酒杯之人,可再点名一人与他配合展示才艺,颇考验友人情谊与默契。
朱氏二郎宣布完新规则,把酒盛入杯中,一放入池子里,众人的目光便随杯子飘转,最终停在一青年文士面前。
那青年哈哈一笑,大方接下这杯酒一饮而尽,他展示墨宝,另点了一名好友作画,二人配合,一副坐亭观雪图跃然纸上,配以潇洒行书,众人连连叫好。
酒杯再次入池,一阵摇摇晃晃,竟是向小姜的方向游来,被众人盯着,她只能硬着头皮拿起那杯酒,学着刚才那青年士人一饮而尽。
朱氏二郎爽朗大笑:“怎是个女郎?你倒是爽快,也不知是哪位名士邀来的,怎说,要点哪位与你配合?”
旁边亭中的顾氏少年认出她来:“这不是李氏阿姜呐!嘿,我们在会稽见过,在李氏夜宴上也见过,你可记得我?”
“是李氏阿姜?倒是听闻弹得一手好琵琶,今日有耳福了!”
“欸!李氏阿姜,你选谁与你同奏?”
“朱氏二郎琴技不错,选他如何?哈哈哈。”
朱氏一听,谦虚一笑:“不敢不敢,论琴技,我可比不过周三郎。三郎!李氏阿姜迟迟不选,就你与她同奏如何?”
周围起哄的厉害。
周映笑而不语,指尖轻轻拨弦,刚流出几个音符,周围顿时一静,随即,琴音流淌,算是默认同意合奏了。
在舒缓的琴音下,小姜渐渐放松,想起阿姊说过的话,她随着琴音缓缓拨动阮咸,渐入佳境。
“小姜,唱几句吧。”
“……唱些什么?”
“随你,尽兴就好。”
于是她唱: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译:你将鲜嫩的木瓜赠予我,我拿精美的佩玉回赠你。这不只是简单的答谢,是愿你我情谊永固、长存不渝!
你将清甜的木桃赠予我,我拿华美的佩玉回赠你。这不只是普通的还礼,是愿你我真诚相交、永结同好!
你将甘醇的木李赠予我,我拿珍贵的宝玉回赠你。这不只是物质的往来,是愿你我同心相知、白首不离!)
此诗出自《诗经·卫风·木瓜》,历来有两种解读,既可视为男女定情之诗,也可理解为人际交往中的知音之情。
会上熟人友人居多,若是男子唱来,那当是友谊的解读,可若是女子唱来,这意思就有些微妙,令人不禁猜测其中含义。
偏那顾氏是个眼尖的:“李氏阿姜,你这阮咸,怎看着甚是眼熟?”
“莫不是周三郎送的吧?哈哈哈哈——”
周围笑声一片,朱氏二郎也调侃道:“李氏阿姜,周三郎送你木瓜,你又回了什么美玉?”
小姜羞得抱着阮咸跑走,只给众多名士一个娇俏背影,徒留满池哈哈笑声。
“周家三郎!李氏阿姜都走了,你怎还不去寻?”
本是席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句话,哪成想,神仙似的周三郎这般的人物,竟真起身作揖:“卿卿离我而去,玄鉴去寻了。”
此话,犹如玉山倾,昆冈裂,兀得炸开满池惊响来,名士们一改笑色,转而用认真好奇的目光,议论有声。
“卿卿?”
“周三郎有卿卿了?三郎的卿卿是李氏阿姜?”
“哈哈哈,今日来得值——”
不远处的廊下,朱氏女凭栏望着,名士们笑声连连,不时传入她耳,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白色修长的身影,忽而绞紧了衣摆,唤来园中侍仆。
“今日与周三郎同奏的,是何许人也?”
“回女郎,是李氏阿姜。”
闻言,她嗤笑:“不过一落魄门户的女儿,怎配得上三郎。”
话是这么说,可周三郎的态度,不同以往对其他女郎。明明父亲有意将她许给三郎,三郎怎还对其他女郎这般好,她如何不嫉妒,嫉妒得要发疯。
不过一会儿,积雪厚上一寸,寒蝉与马厮侯在廊下,见自家女郎快步走来,不免担忧:“女郎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小姜二话不说上了马车,深怕那些笑声像洪水猛兽一样追在她身后:“蝉,快上来!命马厮驾车回家。”
刚在亭中,是因阿姊和周映都与她说,尽兴就好,于是她有意借歌词向周映表达谢意,谢谢他赠予的阮咸,哪里知道这听在别人耳中,意思就变味了。
最重要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准备什么“美玉”回报,他们连连发问,这叫她如何解释得清楚。
周映快步寻来时,李氏的马车已经驶出园林,侯在廊下的书童上前一步询问:“郎君,可有吩咐?”
他施施然一笑:“雪大,回家罢。”
“郎君不赏雪了?”
“卿卿不在,无心雪矣。”
小姜回到家中,缠着大姜教她女红。
大姜奇道:“你不是最不耐这些,怎得突然要学了?”
一通好问,小姜脸红耳赤的讲了事情原委,决定做条绦带还赠予他。
“束发用,还是束腰用?”
大姜忍不住调侃。
“姐姐明知故问,快快教我罢。”
自从朱氏园林逃回家后,小姜日日跟着大姜学做绦带,从选料到编以玉饰,都细细亲为,务必做到能配得上他周三郎的风雅。
光制流苏一项,就有绕、束、折、缠、藏五个流程,她不厌其烦地做,大姜一遍遍耐心地教,寒蝉在一旁帮忙打理线材,一脸姨母笑。
待流苏打好,又搓线编绳,饰以串联玉环,打上繁琐华丽的美结,一条绦带还不算完,还要熏香装盒,才能赠礼。
“可费了我七日功夫呢,也算是诚意满满了吧。”
小姜嘟囔着,反复欣赏着盒中绦带,由空青色线绳编成,种水清透,呈豆青色的玉环成组成串,在尾梢的环上系双层十字结,坠以双子流苏,既飘逸又风雅。
忽而瞥见阿姊手中,正拿着一条新做的编绳抹额,通体朱红,尾梢饰以兽牙、银铃挂坠,虽是简约,但不失美感。
她凑近去看,见阿姊还在编着什么:“这是……山鬼花钱?”
山鬼花钱源自道教,主要用于民间信仰,具有辟邪化煞、增旺气运、护佑平安等寓意,赠予经常远门的人,可化解凶煞,佑其平安。
红绳编入山鬼花钱,同样饰以兽牙银铃,四条发坠整整齐齐,躺于桌面。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阿姊可是要赠予孙小将军?”
大姜:“回礼罢了,无须多想。”
风和日丽的下午,天难得放晴,院门外马车驶停,有人喊:“李氏阿姜可在?”
“在的。”
寒蝉打开院门,拿回一封请帖。
“女郎,是个书童送来的,看着面生。”
贴上写着,邀李氏阿姜到朱氏园林一叙,并未署名。
小姜高兴道:“正好,把绦带赠他。”
大姜想说些什么,只见小妹风风火火,已经地吩咐车马出行去了,不知怎的,她总感觉哪里不对。
一个时辰后,李氏马车从朱氏园林的正门入,由奴仆接引,路过浣花池,行至一座雅致小院前。
小姜抱着锦盒,跟着婢女进入院内,松子常青,熏香袭来,不论陈设还是奴仆衣着,皆是那人的喜好。
她期待着,忽而室内走出一持扇美人,美人妆面半遮,她臂挂披帛,衣袂飘逸,走起路来,环佩叮铛作响,一身青绿,典雅可贵。
朱玥与小姜相对而坐,命人端来糕点和清茶,她注意到几上锦盒:“下帖请李氏阿姜来园一叙,来便来了,不想还给我带了见面礼?”
说完也不等小姜反应,自顾自打开了锦盒,即使小姜嗖地快速关上锦盒,朱玥还是看清了盒中之物。
她脸色僵硬:“李氏阿姜,你不会以为今日邀你的,是三郎吧?”
小姜的脸色也不好看,仔细想来,那封请帖确实没有署名,是她先入为主了……
朱玥本还想委婉一下,做做表面功夫,可现在气上心头,当是什么也不顾了。
“李氏阿姜,周氏乃我吴郡名门,就算三郎看得上你,周家也不会同意你做妻的,你一嫡女,应该也不会学你那母亲,自降身份作妾吧?”
她喝口茶顿了顿:“毕竟,李氏的下场你还不清楚吗?”
此番话攻击性十足,小姜都气笑了:“怎得女郎对我家情况这么了解?那你知不知,回吴途中,李氏所坐之船遭匪,幸得孙周相救,此物不过是报答相赠。”
朱玥一听,放下心来,嘴上还是不想饶人:“那我劝你还是不要赠予的好,这条绦带,颜色太老,织绳不过寻常工艺,玉也随处可见,甚是寒酸,哪里上得了台面,只怕三郎系出去遭人耻笑。”
几个侍女听了,脸上也尽显嘲讽之意。
自己辛苦这么多天做出来的东西,被别人当众贬低,可又不得不承认,朱玥有一点说得很对,她认为用料极好的东西,到世家名门的周氏面前,确实是随处可见,甚至是一年都用不了几次的寻常之物。
她气极,抱着锦盒要走,被门口婢女拦住。
小姜皱眉,音量忽高:“女郎这是何意!”
“我话还没说完,别着急走啊。李氏阿姜,我父亲有意同周氏联姻,不久三郎便是我的夫君,你一闺阁未嫁女,当是要和三郎保持距离。记住我说的话,多想想死去的李氏。”
小姜无故被人贬低数落一通,面上表情勉强维持到上车,随着车轮声响起,这才忍不住小声抽泣,她怨周映有未婚之妻,为何还要那般关心于她,那般亲密叫她。
朱氏说得对,她从司马氏庶女到李氏嫡女,为得不就是以后能嫁人做妻吗?如果是妾,哪怕是他周三郎的妾,她都不会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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