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作者:雨夜锄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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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孟可


      孟可越来越不喜欢和张野他们玩儿了,偷跑出去或者放学路上的流连迟归,本来就有压力,若是做的事情没了新鲜和刺激,这压力就让人烦躁。初三的冬天,军大衣已经不流行,他们几个还穿着,像是没衣服可换。白围脖也旧了,起了不少毛球,颜色逐渐变黄,倒和大衣逐渐靠色。张野马上要高考,还是晃晃悠悠的德行,人也越来越没底气,先是吹牛说要考辽大。后来连大专的学校都一再降格,像个瘪茄子日渐干巴,只能沦落到论堆儿卖。
      寒假张野约了孟可几次去溜冰,她都说要去学校。也是实话,寒假学校对初三学生开放,值班老师拿着钥匙查学生证,有人来就给打开教室门,叮嘱几句就不管了,都是他们的天下。叶梓张浛新他们几乎天天来,几个人凑一起做题,开学要参加省里的竞赛。叶梓不忘了监督着孟可的作业,叮嘱她也每天来,孟可对她的称呼从“救星”亲热戏谑的变成了“小妈”。
      潘立学和陆文他们也总来,来了不学习,角落里悄悄的打牌。他们识趣,不影响别人,偶尔忍不住了炸出一声齐吼,叶梓他们就跑过去看会儿热闹,听他们复盘这一把,互相埋怨嘲弄。潘立学常客气的请孟可帮忙放风,怕胡老师搞突袭,说的时候声音温柔,眼睛深深的看着她。孟可哪里忍心拒绝,蹦跳着跑到门口,像快乐的小蜜蜂。
      寒假的好处是不用穿校服。孟可把何雪娜给她织的几件毛衣换着穿,花样都不同。菠萝花、凤尾花、铜钱花、渔网针,都是挺鲜艳的颜色。还有一件浅灰色纯平针的,样式简单,她搭着校服裤子,外面配白色的棉服。那天一进教室,潘立学就说,你今天真有气质。气质?孟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儿,具体意思不是太懂,直觉知道是像和含蓄一样的好词儿,比好看上了不少档次。
      潘立学特别会夸人,他是直截了当的,不像那些没长开的男生,夸人不敢用嘴,只敢用眼睛,不停的偷瞄,就算夸了。还有故意在你座位前打打闹闹,不小心碰掉你一本书,简直是幼稚。潘立学是认真看着你,不是张野那样直勾勾的,是深邃的又不侵犯的,眼睛终于闪开的时候又留下一点不舍,说的话也让你舒服又害羞。
      比如,这次元旦晚会,孟可升格为领舞,带着年级的几个女生跳了一曲现代舞《爸爸不要说》。服装是最常穿的灰校服,在腰间系了个结,配上劲爆的音乐和反叛的节奏,灯光变幻莫测。最后设计了个动作,把校服脱下来狠狠的摔在地上,露出里面的小黑背心——定格,青春靓丽的朝气在大亮的灯光中喷涌而出,全场都燃爆了。温雅已经升到高二,还是文艺部长,带头起立给她们鼓掌。第一排的校长书记也鼓的热烈,边笑着摇头,摆出刻意的无奈表情。
      回家路上,张野咧着嘴露出四环素牙,依然是那一句,“跳的不错,”和两年前一模一样,毫无长进,孟可觉得无聊又无趣。可第二天进教室,潘立学特意过来说,你昨天最后那个动作设计的真好,特别洒脱——洒脱,孟可过了很久在一本琼瑶小说上看到,才搞清楚是哪两个字,人家潘立学早就会用了。潘立学也夸叶梓,有一天看着叶梓出教室的背影跟孟可说,叶梓像个男孩子,有股英气——都说叶梓像假小子,怎么只有潘立学,说的这么好听呢。孟可立刻学给叶梓,叶梓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可对孟可拿她的作业给潘立学好像没再有那么大意见。
      寒假有几次下大雪,从教学楼出来,满脑袋数理化搅在一起的浆糊。骤然看到路旁的枯树被雪厚厚的盖着,遮住苍凉与冷峻,顿时变得憨态可掬。两侧的树顶连在一起,和洁白松软的路面浑然一体,魔法般的盖出了一座雪房子。路灯闪着金色的光,星星点点的装饰出节日的欢腾。他们欢呼了一声,奔入了童话世界。
      北方的孩子对雪见怪不怪,在雪地里的撒欢儿从无犹豫。和雪最亲密的仪式就是打雪仗,不用任何动员的立刻开战。弯腰攥起一个雪团就扔出去,打到谁都行,都是战友,也都是敌人。几次打雪仗的时候,孟可眼睛找着潘立学,对视后,像互相调好了准星,只待猎物走近。僵持一会儿,总是潘立学走过来,在孟可夸张的惊声大叫里,把雪团轻轻摔在她身上。孟可不疼也不凉,反倒痒痒的,心想他就是不像张野他们,恨不得把雪团野蛮的塞到你的脖领子里才肯罢休。
      孟可不是不喜欢溜冰,碧潭公园冬天的湖面,她是明星。张野送她的白色花样冰刀,配着束腰的大红棉衣,头发扎紧塞在红绒帽里,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两个红绒球球在耳边晃荡着,她知道自己好看的不近情理。在冰面上,只要她上场,中间就被空出好大一片,她做着各种别人都做不来的高难动作,蹲转,跳跃,花样滑行,宛若冰上的精灵。周边只会转圈的人潮,都是她的龙套。但她不再喜欢,张野那几个人在旁边流气的口哨,和大嫂大嫂的粗陋叫声。还有每当她下来坐在旁边休息,张野凑过来搭上的胳膊,死沉的,她没好气的总想甩开。
      这个冬天,她忍住了没应张野的召唤。除了过节那几天,几乎整天泡在教室里,算起来也个把月没见他。没了拉扯的心事,倒格外轻松,好像就这样一直不见,也不会若有所失。
      叶梓最近迷上了写字,每天一闲下来就拉着她琢磨,哪个字怎么写才好看。孟可的字和她旗鼓相当,叶梓煞有介事的说:“你就是天生对美有直觉,你看,写字和跳舞差不多,笔画就是胳膊腿,怎么摆怎么伸好看,你最有这个天分。”
      孟可听的得意,跟她一起练字,两个人桌上的草纸总是被涂的密密麻麻,久了,越写越像,也看不出哪个字是谁写的。这几天,叶梓又突发奇想,要设计个特殊的签名。
      “当然现在不一定派的上用场,可是,万一什么时候用到呢,总得有所准备不是,可不能一写出来横平竖直的,太土。”
      可叶梓这两个字,她琢磨着写了半天也不满意,沮丧的把笔一扔,说:“这两个字真烦,都是左右摆着,还都有两个大十字,想设计的别致怎么那么难,还是你的名字好,怎么写都好看。”又抓起笔写孟可,写着顺手,不知不觉写了一篇子,写的没了动静。
      孟可凑过去看,发现叶梓前面写的是孟可,后面再重叠着,写的都是孟何。直到整张纸都没了缝隙,她放下笔,心满意足的的冲孟可呲牙一乐,淡淡的眉毛舒展着:“你哥的名字更好写,结构一个是上下,一个是左右,怎么摆都舒服。”——叶梓挺关心她哥,经常有意无意的问两句,比如“放假了你哥不回家吗”,“你哥最近在看什么小说啊”,貌似漫不经心的。但孟可又不傻——叶梓明明只见过孟何那么一次,怎么就会惦记,到底是诗有魔力,还是人有魅力,她有点不懂。可转头看见潘立学,恰好也在凝望着她,又有点懂了。孟可想凑趣的聊聊她哥,但谈资少的可怜,总不能傻到跟叶梓说,她哥孟何孟大公子,有女朋友了吧。
      孟何自从上了大学就极少回家。每周回来一次换衣服,狼吞虎咽的吃东西,站起来拍屁股走人,说话不超过十句。爸妈厨房烟熏火燎忙活一天,巴巴的坐在饭桌前,问这问那,盯着他上下跳动的喉结,就希望儿子能停一会儿,跟他们唠上几句。可他除了嗯、啊、有和没有这几个词,绝无他话,没吃完能带走的都带走,脏衣服有多少留多少——养儿子有什么用,就是讨债的。关键是没有账本,你们什么时候欠下的债,到底欠了多少,一无所知,只能闷着头还。孟可早就替爸妈不值了无数次。
      今年节前,孟何突然特意回家说,他要带一个女同学回家吃饭,就在小年那天。孟可在里屋听见他说这话,砰的推门出来,看见何雪娜定定的站着,姿势优美的拿着两个鸡蛋,冰箱门忘了关,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惊愕。孟启堂系着围裙,刚从外面缸里捞出来一棵酸菜,在那儿滴滴答答的淌着汤,也不知道放到手边的盆里。
      “是,女朋友?”过了半天,何雪娜缓过劲儿来,“那咱们可得好好准备准备,这这,我这过年新衣服还没做好呢,穿什么啊,你看你,也不早点说,整这突然袭击——”声音高亢的像吊嗓。孟启堂放下酸菜,手在围裙上揉了揉,嘿嘿的咧嘴笑。
      孟何若无其事的咕咚咕咚咽下一大缸子水,摆手:“你们千万别小题大做,同班同学,家在城南太远,小年儿还没放假回不去,我请回来吃顿饭,没那么复杂哈。”
      “肯定是女朋友,”孟可才不当哑巴,“哥你从来都没请女同学来过家里!”
      “一边儿去,”孟何冲她瞪眼睛,“小心我把你那些破事儿抖搂出来。” “我有什么事儿啊,”孟可吐舌头,心虚的不再说话。
      小年腊月二十三成了孟家的大年,从屋子到仨人,都焕然一新。灶王爷真见了这阵仗,肯定自惭形秽,不好意思进来吃灶糖。可人家李娇好意思,大大方方的吃了一顿白菜虾仁饺子,还假装推辞不过,收下了孟启堂特意准备的二百块钱外汇券见面礼。
      孟可觉得这二百块钱她爸绝对是给多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姑娘。但她爸她妈都挺喜欢,孟启堂过后说,这孩子文气识大体,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何雪娜也挺满意,觉得丫头不厉害,她这未来婆婆和她的宝贝儿子,将来都不会吃亏,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干活,不过这个早晚可以调教。
      李娇是文质彬彬的,孟可也承认,戴个眼镜,声音细声细气,普通话说得好,所以听着不亲热。爸妈查户口般的问什么,她都好好的回答,除非孟何嫌烦了拦着不让说,她就歉意的跟长辈笑笑,看一眼孟何,乖乖的不再说。特别白,赶得上谢音。孟可的皮肤接近小麦色,均匀的有味道,这是叶梓的评价,可她还是对别人的白嫩天生的有敌意。一白遮百丑,说明什么,白的人都是丑的,老天造这个人偷懒了,没怎么着笔墨。
      像这个李娇,除了白,眼睛不大鼻梁不高,整张脸寡淡平庸。孟可想到孟何抽屉里那些被冷落嫌弃的信,不明白,骄傲的孟何,到底看上她什么。一开始惊讶的感叹号,憋出了一肚子大问号。好在孟何对李娇看着也没多亲昵,小姑子的斗志未被激发,这不是才大三吗,谁知道未来的嫂子会不会是她。
      这事儿她不能跟叶梓说。在叶梓这儿,孟何是她的钩子,说了就是把钩子掰直,不就成了刺枪了。她可不能不小心伤了叶梓,那是她的保护伞。
      快开学了,这天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坐了十几个人,大多在赶作业,连写带抄。假期到现在,是海绵被挤成了一小团,时间眼看着不够用。叶梓做了一会儿物理题,又检查了孟可的,叹了口气,连说无聊——外面那么蓝的天,大好青春就这样被浪费在无用的逻辑游戏里,二八年华的清朗冬日午后,咱们竟然蜷缩在教室的书桌后,多少年以后想起来,肯定追悔莫及。
      孟可想了想,试探着说:“要不,咱们去看电影?我路过军人俱乐部,看到在放《罗马假日》呢。”
      “行啊!”叶梓一下子兴奋的站起来,估计压岁钱恰好带着,底气十足的拍拍兜,“我请你!”又跑过去跟张浛新借自行车,一会儿得意洋洋的回来,冲孟何挥着手里的钥匙,“走吧!”
      军人俱乐部离的不远,是军区的下属剧场,平时也卖票放电影,学校出来往北几个路口。叶梓难得骑车,张浛新的二八破车,她当成了白马,溜了两下直接跨上去。腿够不着地,只得放慢了速度,回头冲孟可喊:“快上来!”
      孟可坐张野的车后座早就习惯了,扶着叶梓的腰,跟着跑两步,轻盈的侧坐了上去。
      “你可真轻,跟没人儿似的!”叶梓高兴的赞了一句,弓着腰,铆足了劲儿往前蹬,车跑的飞快,路旁臃肿的行人变成蜗牛。
      “这才叫日子嘛,”叶梓边骑边吹起口哨,帽子没顾上戴,短发被风吹的往后扬着,耳朵一会儿就冻红了。孟可伸出一只手想替她捂着,她咯咯的笑,说太痒了受不了。车也跟着晃了几下,吓得孟可大叫。
      多少年后孟可想起这个午后,一点都没有像叶梓说的什么追悔莫及。如果她也是个公主,和叶梓一起的时光,就是她的罗马假日。
      电影院里人不多,屏幕上的安妮公主让俩人咋舌,孟可第一次对一个人的美丽感觉高不可攀。至于那个帅记者,“你说,”她捅了捅叶梓,“这个男主角,是不是有点像潘立学?”
      “去你的,”叶梓气的伸手掐她,想让她清醒些, “怎么可能呢,完全不是一个感觉好不好,潘立学,哼,你这会儿千万别跟我提他,倒胃口。” 满脸是偶像被亵渎的恼火。孟可捂嘴笑,心想我若说是像孟何,你是不是会同意呢。
      正看的高兴,孟可感觉她另一边本来的空座串过来一个人。黑暗中,她顾不上看。那个人突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说话,离的极近,几乎要贴上她脸颊,一股烟味儿直冲鼻子。
      “大嫂,”声音赖赖的,“刚才看着像你,还真是——咱们这都多久没见了,你,就不想兄弟们?”
      孟可猛一回头,发现旁边坐的是张野的一个兄弟,他们叫做“大头”的。的确挺久没见了,他平时跟着张野,远远看孟可的眼神贼兮兮的,从来不敢这么说话。
      孟可蓦然有点紧张,浑身不自在,还是勉强笑了一下,说:“是啊,我这段忙,没工夫出去玩儿,这么巧你也看电影,张野也来了?”
      “大哥没来,大哥还怎么来啊——大嫂你那么忙,还能来看电影,不是要把大哥甩了吧,哎,大哥走的时候那叫一个伤心啊——”大头腆着脸说,小眼睛被挤在肿眼泡里,忽明忽暗的。
      “走?”孟可吃了一惊,“他走哪儿去了?”
      “大嫂都不知道?大哥被他老子押着去当兵了,估计连跟你告个别都来不及——大嫂可千万别太难受了,要是有什么觉得憋屈的需要帮衬的,跟兄弟说,以后我大头来罩着你啊。”说着拿手拍了拍孟可的腿。
      孟可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瞪了他一眼。心想怪不得,最近张野都没见影子,心里闪过一丝怅然,转眼也就没了。倒是眼下这个大头,像没了嚼子的马,有点蠢蠢欲动。
      叶梓发觉异常,扭头看孟可,用嘴型问,谁啊。孟可凑到她耳边说:“这人特讨厌,要不咱俩先走吧。”屏幕上安妮公主在接受采访,光芒四射,人群中的派克眼神忧郁的让人心碎,也许会留下吧,为了他,可这会儿顾不上了。叶梓咬了咬下嘴唇,轻声说,行。然后凑过来耳语:“你先出去,到自行车那儿等我,我不动地方,他可能以为你还能回来,待会儿我再出去,咱们骑上就往学校跑。”孟可点点头,若无其事的冲大头笑笑,他又把手凑过来,又被拍掉。这是必须得马上走了,她站起身,从叶梓这边蹭出去。
      外面的天瓦蓝瓦蓝的,一丝儿云都没有,冬天的气息清爽,黑暗中的龌龊气一扫而光。孟可猫在停车棚里,等在车旁,有点急。很快看见叶梓跑出来,棉衣还敞着,冲她喊:“咱俩得快点,那人好像跟出来了!”
      俩人骑上车飞奔。孟可回头,远远的看见大头果然骑着车追上来,离的老远都能感觉到那股黏糊劲儿,心怦怦的跳,又犯着恶心。心里开始念着张野的好,张野对她,始终不会忤逆,像捧着个宝贝,挂在嘴边的是“咱们可可那是北方中学的,学问大着呢。”每次他想做什么,孟可不乐意,用学习做借口,他立刻就不言语。转念一想,又恨,若不是他,也不会和这些人搅在一起。他这一走一时也再见不到,他送的冰刀、小录音机可怎么还给他。胡思乱想着,听着叶梓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突然没了动静,大声叫唤:“哎呀,是不是走错了!”
      孟可醒过神儿来,发现的确走错了,学校应该往南,叶梓一直朝东骑的嗖嗖的。太阳在身后暖洋洋的不言语,慈爱的看着这两个狼狈逃窜的孩子。再回头,大头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总不能自投罗网。虽然光天化日的狭路相逢未见的怎样,但就是觉得讨厌,也莫名其妙的怕。两个人只能硬着头皮往东骑,去哪里,谁也没主意。
      孟可想起来,爸爸工厂家属楼区好像在附近,可以去那片儿躲躲。她记路,指导叶梓拐了几个弯,果然看到路旁两扇敞开的大铁门,锃亮的,几个孩子把着栏杆儿站在门上,被另一个推着,晃悠的叫唤。
      拐进去,小区里的路挺宽。没过正月十五,还都是年节,进门就看到欢度春节的红幅喜气洋洋的扯着。地上到处是鞭炮的废屑,被风吹的哪儿都是,又跑到角落里聚成一堆堆的红色,不肯让热闹一下子散尽。树下都是撮成小山般的残雪,落了多日的尘,不再洁白年轻,索性现实妥协的等着开春,化成水滋养树根。偶尔有个胖乎乎的雪人,一把破扫帚横在腰间,煤球眼睛掉了一只,是破落户的威风。来往的人不少,骑车的把手上挂着鸡鸭,走路的拎着大包小包的糕点,互相打着招呼。有阿姨刚从澡堂出来,端着盆,凭着一股热乎气,把头发披着,一会儿就冻的硬撅撅的。半大小子从食堂冲出来,手里揪着一袋馒头往家跑,救餐桌上的急。已经是饭点儿了,空气中的饭香四溢,仿佛看得见各家煎炒烹炸的热闹。
      叶梓看的高兴,回头问孟可:“你家怎么不住这里啊?多好玩,我就喜欢这样的小区,跟一大家子似的,我们家那个楼是我妈学校的,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栋,都是老师,互相也不怎么串门儿,特没劲!”
      “这是我爸工tf的小区,我们家住的是我妈剧团的房子,我妈最不喜欢我爸工tf的工人,说坚决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孟可解释,“不过,我爸在这儿还留了个单身宿舍,就在前面那个楼,喏,往左,我哥他有时候过来住。”
      “是吗——”叶梓的声音一下子拉的很长。
      家属楼一共有六七幢,都是南北朝向的六层板楼,红砖墙面灰房顶,排列整齐的像车间里的机床,敦实可靠。朝北的窗栏杆绑着麻绳子,垂挂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冻肉冻梨的轮廓朦胧可见,像单单披了轻纱的女子,赤裸裸的勾引着口水。
      两个人几次回头没再看见大头,也不敢掉以轻心,把车停的老远,一红一蓝两个身影贴着楼根的墙边,蹭到最里面那幢单身宿舍楼。进门左手是楼梯,一口气上到三层,停下喘粗气。这是典型的筒子楼,长长的走廊贯穿到底,顶头是厕所水房哗哗的水声。两旁是两排单间房,一共二十几间,带着裂纹的木门。门口堆着各种架子,高矮不一,锅碗瓢盆诸般杂物乱七八糟,堆列着单身生活的自在与简陋。偶尔有个煤油炉,上面的铁锅沾着几根没涮干净的硬面条。门最上面顶着块玻璃窗,透给石灰地面一块块格子影,让人想玩跳房子的游戏。
      楼道挺安静,应该都是回家过年了吧。孟可一间间的细瞅,突然高兴的指着一扇门说:“就是这间,这个对联和福字和我们家的一模一样,肯定是我爸来贴的。”叶梓朝她竖个大拇指,赞叹聪明,但俩人也同时看见了门上的大锁头,一起沮丧的叹了口气。
      “又不知道疯哪儿去了,”孟可学着何雪娜的语气嗔怪着。
      “没事儿,”叶梓想了想说,“咱俩就猫在这个楼上等一会儿,估计那个人找不见我们,也就走了——再不,他以为我家住在这儿,肯定也不能一直守着,他又不傻。”
      “行,”孟可说,指了指走廊西边的窗子,“咱俩去那儿待着。”
      两个人在西窗下靠墙坐下。楼道被不停工的暖气熏的热乎乎的,夕阳透过窗玻璃在眼前地面变幻着颜色,像变戏法逗孩子的老人。俩人连跑带颠这一阵子,也累了。冬天的汗最难消,都把棉服脱下来,往楼梯栏杆上一搭。
      “你说,你怎么就和这些人扯在一起了呢。”叶梓使劲儿往上撸着红色毛衣袖子,纤细的胳膊露出来,还是不够凉快,不停的往脸上扇风。“那个小胡子,我看着就害怕——上次他还让我等着呢,今儿这个更吓人,脑袋那么大,满脸横肉,怎么看都不是好人,典型的匪徒形象。”
      孟可忍不住笑:“你说的太对了,他就是叫大头!你说的那个小胡子,张野,你不用担心啦,他,今天大头说,他去当兵了,估计见不着喽。”
      “啊?!”叶梓顿时来了劲儿,“走了?那不再来找你了?哈哈,那肯定也不会来找我啦。”
      “嗯。”孟可点了点头,觉得好笑,“他本来就不会再去找你,我又不让。”。
      “他还真挺听你的,嗯,”叶梓捋了捋出汗黏在一起的几绺刘海,瞟了孟可一眼,忍不住问:“那,他走了,你会觉得难过吗?我的意思是,你们总在一起……也挺长时间了。”
      “难过?”孟可眨眼睛楞了一下,摇摇头,“好像也不怎么难过,没什么感觉,倒还觉得挺轻松的,——你说,我是不是挺无情的?”心虚的看着叶梓。
      “不一定不一定,那就得看你们到底怎么样了,你看哈,”叶梓薄嘴唇巴巴的,头头是道,“有的人虽然总在一起,可是感情并不深,分开后当然就没感觉,估计你们就是这个类型——这样吧,你就说,你们在一起都聊些什么?”
      “聊什么,”孟可支着下巴想了半天,“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呢,溜冰的时候不用聊吧,光顾着玩儿了,闲着的时候,我都是听他们几个胡扯,嘻嘻哈哈的,好像也没聊什么,其实没多大意思,可是他们对我不错,而且,总比学习有意思吧。”
      “听着可没比学习有意思,”叶梓摇头,“你这肯定不行,你们都没有交流——就是纯精神的那种,难怪你不难过呢,两个人肯定要有精神沟通,分开的时候才会不舍得的。”
      “怎么才叫精神沟通呢,”孟可噘嘴说,“我学习这么差,谁愿意和我沟通啊。”
      “这跟学习有什么关系,”叶梓叫,“咱俩不就沟通的挺好,像现在这样,无话不谈的多好,我跟你同桌,比跟张浛新同桌有意思多了,虽然跟他也有的聊,可是,他毕竟是男生,好多话他根本听不懂,也不能跟我一起练字——哎呀,估计他这会儿正眼巴巴的等着他的自行车呢!”
      孟可嘻嘻的笑,心里暖暖的,又酸又甜的滋味弥漫开,像许久的暗恋终于明确的得到回应。她突然明白自己不是“无情”的人,因为和叶梓分开,她会难过,这个她很确定。
      她往窗外望望,太阳只剩下一片余晖,“你说,那次吴老师带我们去笔架山,那夕阳可真好看啊,我估计这辈子再也看不到那么好看的落日,也遇不到吴老师那么好的老师了——其实,那时候谢音说她喜欢吴老师,我当时听了生气,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喜欢,被她自己偷偷写在日记里,就很妒忌。”
      “嗯,吴老师就是好,他就是那种,不用嘴里唠叨的语言,只用行为来教学生的老师,就像他表演的《沉默》一样——不过小鬼,可不能轻易说一辈子,”叶梓拍拍她的肩,装出吴老师的口吻,“一辈子长着呢,肯定会经历很多很好玩的事情。”
      “好玩儿?除了学习和读书,你还会觉得其他什么好玩呢?我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出。”孟可甚是好奇。
      “好玩儿的东西太多啦——”叶梓夸张的瞪大眼睛,又拍拍脑袋说,“都在这儿藏着呢——比如说,我喜欢路边的各种小紫花,很高大很凉快的树,还喜欢有太阳的冬天,和下完雨路上的水刚蒸发的夏天,这些都让我看到就觉得高兴。”
      孟可点头说:“你说的真好,我只喜欢跳舞,在舞台上表演,我一上台就特别高兴,真想一辈子这么跳下去。”
      “这个的确适合你,”叶梓也点头,“你在台上就像变了一个人,平时也好看,可是上台后的好看就不一样了,怎么说呢,就是凡间美人和天上仙女的不同。”
      孟可听的极为高兴,嘴悄悄的咧开,又抿住,装着矜持,接着说:“而且吧,我学习不好,如果可以跳舞,学习不好就关系不大了。”
      “这也不是,”叶梓不同意,“做什么都要学习好,我以前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那么多题,数理化,明明将来永远也用不上,可是后来有一天突然想通啦——”
      “怎么呢?”孟可不解的问。
      “做题的意义可不在于做题,在于做题时候的思考方法,就像张无忌跟张三丰学太极剑,最后得把招数都忘了,才能融会贯通——哎,你看过倚天屠龙吗?”看到孟可摇头,只得撇撇嘴,又想起来一件事,颇为得意,“对了,上次你哥那几首诗,我终于都知道是谁啦,不过跟你说你还是不知道——你说,你哥一会儿会回来吗?”她往远处瞅了瞅,走廊是一眼到头的空荡。
      “我可不知道,我妈总说他神出鬼没的,”孟可摇头,又打岔,“你呢,你学习那么好,将来想做什么?”
      “我要做记者,”叶梓很笃定,“我就喜欢问问题,我妈总说我在家不说话,只要张口,就都是问题,他们叫我问题少女。”说完咧嘴笑的没心没肺,丝毫没有问题少女的阴影。又说,“可是我觉得问问题很重要啊,只有问题才会让人进步,胡老师最爱夸人的不就是那句——这个问题提的特别好。”
      “我不怎么喜欢问问题,”孟可有点郁闷,“也不喜欢别人问我问题,我就懒得想,看来我是没法进步了。”
      “没事儿,”叶梓宽容,说道,“你这样也好,不用有那么多困惑,过的简单舒服。”
      “也是哈,”孟可展颜笑,像个孩子,“再说,我反正有你呢,有什么问题问你就好了,你帮我回答——无可奈何花落去嘛。”
      俩人东拉西扯的,天黑了,肚子一再抗议,只好恋恋不舍的往回走。大头早就不见,只看到张浛新在教室抻脖子盼望的小头,说饿的眼冒金星。叶梓也不解释,拉着张浛新把孟可送回家才算了事。
      总是初三下学期,学习气氛如火如荼。假期里的练字、聊天,孟可逐渐觉得像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没有春游,连春天都没有,大人都说今年春脖子太短。燥热像脱缰的野马,没打招呼就冲进来。学校给初三加了晚自习,棚顶的吊扇四月下旬就开始没日没夜的转。晚上满教室清凉油的味道,经常响起谁拍打蚊子的噼啪声,再不就是“刺啦”一声,又一只扑火的飞蛾被白炽灯烧焦。有段时间一到七点就停电,大家倒计时等着,如期黑了就一片欢呼,也都不走,支着手电点起蜡烛,成了凿壁偷光的主角,比有电的时候更学的来劲。
      孟可的成绩还是那样,想再提高也难。没什么大不了,她一点负担都没有,此时的成绩,上个职业高中手拿把掐。早点找工作,不用再受学习的罪。回家跟爸妈小心的商量过几次,他们失望的时间比她预想的短的多,挺快就进入宽慰的阶段。
      “行吧,”孟启堂说,“女孩子嘛,职高也不错,说出去不丢人,那么多初中还没毕业的呢!毕业了咱托人找个像样稳当的工作,将来早点儿嫁人,咱家也热闹些。”
      何雪娜阴郁的叹气:“儿子跟白养的一样,媳妇还没娶就早想不起来娘,男人就是靠不住,”说着得狠剜孟启堂一眼。再盯孟可,“你将来可得找一个老实点儿,能经常上门帮咱们家干干活儿的——”儿子的不归家有了媳妇顶包,瞬间合情合理,儿子那里失去了的,当然要在女婿那里找回来。
      孟可想,这本来就是她的既定轨迹,来北方中学这一趟,是老天爷开的小差,额外给她的一块站台,若是错当成终点,那才是天大的误会。但老天爷为了什么呢?
      为了她能上那个舞台跳舞,为了能认识叶梓——还有潘立学。
      潘立学一直坐在教室角落里,和成绩一样稳定。旁边的空位是差生避风港,大多数时候被陆文霸占,躲避谢音的冷暴力。李宇清他们偶尔过去闲扯一会儿,看一眼手表,犯罪了一般飞快的回到座位上,趴着一顿写,像脊梁上刺的字突然犯了疼,写的都是药方。
      郑茜转头过来问叶梓的题,孟可早就听不懂了,叶梓讲的飞快,她觉得郑茜也没听懂,但还是红着腮帮子问,字写的和头点的一样快,仿佛记下来比懂了还重要。
      有的题有争议,张浛新过来和叶梓讨论,旁边聚了一堆人,像观看高手比武的众派门生,比划议论的热闹,都没有上场较量的胆量与实力。
      陈枫她们几个大个女生有门路,能找来外省的卷子,跟骄傲的天鹅般总竖着颈子,优雅的递给来借的同学,字正腔圆的催人家早点还。其实自家老师发的卷子早就做不完,但都要来借,仿佛不瞅上一眼,就会被遗留在落后的世界。谢音一个人在最后,高高摞着的卷子练习册后,是她清静的桃花源。她英语好,叶梓有时候也跑过去找她,俩人总能小声的说一会儿,孟可支着耳朵也听不清,听清了也听不懂。
      叶梓与张浛新的高手地位无人质疑,省里的数学竞赛,年级参加者众,只有他俩进了前二十名。叶梓恰好排在第二十,够中考加十分的资格。胡老师在班里宣布的口沫横飞慷慨激昂,借机大大上了一堂教育课,说省里前二十名只有叶梓一个女生,恨不得让叶梓起身唱一首谁说女子不如男。大家啪啪鼓掌,叶梓趴在桌上不好意思的吐舌头,跟孟可低声说,太悬太悬,早知道事先好好准备一下。
      潘立学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挤不进来,只能做个不失风度的旁观者。久了,风度逐渐被熟视无睹,没了新鲜,就现出穷苦的可怜。孟可有一次听见他和陆文说,他爸费挺大劲送他来旁听,他次次打狼,回家都不敢说话,哪怕一次模拟考能爆个雷冒个泡,也算是有个交待啊。
      孟可的怜惜之情日盛,想着怎么帮潘立学一下。可她自己是拄拐的瘸子,越走越慢,几乎到了可以止步的尽头,绝没有推拉提拽的本事。也是急中生智,有一天突然想起,以前练舞的时候听温雅她们提过,初中部考试的卷子,都是在高中部旁边的理化楼里印的。偷卷子,张野他们在学校干过,吹的神乎其神,当时当笑话听,现在没法再拜师请教,只好自己谋划。
      课间拉着陆文去理化楼那边走了几圈,踩点儿——这事儿只能找陆文,他是孟可忠诚的随从。陆文明白了她的意图,浓眉高高的挑起来,兴奋的抽鼻子,像闻到猎物的鬣犬。理化楼在高中部那一片区,被林子围着,三层红砖楼,方正敦实,白天他们若无其事的朝那里走,没人理会。大门一推就开,吱扭扭的,走廊白天也黑,白底红字的小牌子一个个横挂出来,走近才看得清。一层是办公室,二三层是实验室,空气中是硫磺硝酸的味道,初夏的微温敌不过物理器械的冰冷气,孟可不喜欢这里。若不是为了潘立学,她才不肯来。
      “印卷子肯定在那间屋,”陆文挨个房间窗户探过去,跑回来冲孟可说,指着一层西边最里面的那间大办公室,“就那屋里有刻印机,还摆着钢板,老多纸了,没准儿就是给下周模拟考预备的。”越说越激动,立着的发丝儿抖着,像已经得手了,马上就得跑路。
      孟可镇定,说:“知道地方了就行,咱们考试前那几天来。”
      模考前,他俩天天自习的时候溜过去,那屋大锁头挂着,都没动静。直到考前那天,下午开始,就听到房间里机器咣当咣当响,油墨味儿离老远就开始蹿鼻子。两人躲在楼道的洗手间,各自候着,天擦黑了,老师们打着招呼锁门离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渐远,终于寂静,像夜瞬间降临。孟可听到陆文约定的口哨声,从洗手间里钻出来,跺跺麻痒的脚,跑到窗口散散身上的味道,看见陆文正跟锁头在较劲。
      这锁头和孟何的小铜锁不可同日而语,陆文带着若干工具,鼓捣了半天还是打不开,沮丧的喘粗气。孟可试了试,自然也败下阵来,张野教她的本事,就够偷本诗集,让叶梓来场倚天屠龙的单相思,其他什么用都没有,她气得踢了一脚门口的大箩筐。这一踢倒好,发现箩筐轻飘飘的,都是一团团的废纸。她凑过去,翘着指头拈起来一张,展开让陆文用手电照。俩人一声低呼,可不就是明天考试的化学卷子,不过印坏了,油印在页脚脏兮兮的一大块,被嫌弃的团着扔出来。再翻,各科都有,凑巴凑巴,几整套卷子都出来了。猎物到手了,绝对不敢恋战,俩人飞快的把挑好的废卷子叠好,跑回教室。
      卷子有了,答案还在天上飘。孟可和陆文俩脑袋搁在一起也做不出一套题,第二天就要考试,眼看还是一场徒劳。孟可想了想,在走廊把数理化三张卷的大题部分撕下来,回到座位上,拿笔捅叶梓的咯吱窝——“这几套题,帮忙做一下呗。”
      叶梓正闭着眼摇头晃脑的背单词,被她捅的痒痒,噗嗤的笑。
      “你跑哪儿去了,半天不见人影,胡老师刚才还问呐——这从哪儿找的破卷子,脏兮兮的。”
      孟可使劲儿冲她摆手不让说,叶梓把几团纸展开了仔细瞅,瞅了一会儿,猛的抬头,眯着眼睛扁着嘴,凶巴巴的盯着孟可。
      “行啊你,”她小声说,“从哪儿弄的,快点招!”
      孟可双手作揖,可怜兮兮的眨眼:“你别管了,就帮帮忙吧,啊,保证就这一次。”
      叶梓气的摇头叹气,看了一眼表,拣了张空白纸,挨道题的写答案。就算叶梓是小快手,几套做下来,晚自习也快结束了。孟可拿着写满答案的纸,看都不看,直接去坐在潘立学旁边,递过去,冲他嫣然一笑:“今天晚上,务必把这些题都背下来哈,还有,跟谁都不要说。”说完,飘然离开,任潘立学如何惊诧的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她穿了一件苹果绿的连衣裙,知道裙摆飘的撩人,像潘立学的眼神。
      叶梓把她的德性看的一点不漏,用笔杆儿用力敲她的桌子,打着鼓点,和着她回来时妖妖娆娆的步子。
      “重色轻友的小疯子。”她恨恨的说。
      模考成绩很快出来,潘立学排到了三十一名,窜到了孟可前面。孟可看着墙上贴的大榜美滋滋的笑,往潘立学那边瞟,他也正好在瞅着她,她马上转开眼睛。过会儿再瞟过去,他旁边陆文正说的热闹,他点着头,还是看着她—— 倒像耳边充斥的是空气,他直接听到的,是她心里的动静。
      叶梓这次排第一,不过垂目搭眼的不太开心。“我这是胜之不武,”她跟孟可小声嘀咕,“化学有道大题要不是事先做过,肯定得错,那个公式我压根就没背,唉,我的一世英名啊——”捶胸顿足的。恰好潘立学过来送雪糕,把袋子递到跟前让她俩挑。
      “我不要,跟我没关系,都给她都给她,”叶梓指着孟可,边说着边挑了根小豆冰棍儿,撕开纸往嘴里痛快的一塞。
      “可以啊,这成绩刚提高一点,就开始请客了!”胡老师的声音在潘立学背后乍然响起,嘶哑与洪亮奇异的混合在一起。
      潘立学吓得猛一回头,讪讪的说:“老师,这不是天热吗,请大家吃根雪糕解解暑,要不,您也来一根——”
      “赶紧回座位上,”胡老师不耐烦的说,“我把这次考试的几道重点题给大家讲讲。”
      “行嘞!”潘立学冲孟可眨了眨眼,迅速闪开。胡老师顿时出现在孟可和叶梓桌前,头发是最近新烫的,发尾焦黄的翘着,孟可第一次看的这么清楚。
      “叶梓,”胡老师的声音温柔了些,至少能听出温柔的企图,“明天,让你妈妈来趟学校,我有事要跟她谈一下。”
      “啊?!哦——好的。”叶梓眼睛睁的溜圆,手里的冰棍儿藏在桌斗儿下面,眼看要滴出水儿来。
      “我没听错吧,”待到胡老师回到讲台上,叶梓惊魂难定的问孟可,“胡老师说的,是找我妈?不是你妈?”
      “是啊,”孟可使劲儿点头,心下也颇为忧虑。找家长,从来没有好事,这个毋庸置疑。叶梓学习优异,家长会足够她爸妈耀武扬威,都那么忙,难道还需要特意叫过来,让老师面对面夹道欢迎鸣锣赞叹?看着叶梓忐忑的模样,孟可也想不通,总不会是偷卷子事发,那也该找她。叶梓最多是个包庇,帮凶都算不上。
      叶梓妈妈来过的第二天早上,叶梓来得晚。上课铃快响了才进来,双眼皮肿成单眼皮,鼻尖上钻出来个痘痘,在正中央。任她怎么黑着整张脸,红疙瘩都自作主张的演着独角滑稽戏。
      “怎么啦这是?”孟可急着问。
      叶梓把书包往桌斗里一塞,掏出书噼里啪啦的摆在桌子上,“不想说,生气。”
      “到底怎么了嘛,”孟可不屈不挠。
      “说了不想说,别问了!哼,跟我没关系,跟你没关系,跟这屋里的谁都没关系,就算我倒霉吧!”孟可听的一头雾水,也没法再问。跟她没关系,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跟着替叶梓升腾出几倍的怒气。除了当年小树林冲她吼那嗓子,没见过叶梓气成这样,她是骄傲的叶梓,跟谁都不用气。她学习随便甩人几条街,甩出去就都是草包,谁会对草包生气呢。
      间操时,和孟可郑茜几个聚在树下聊天,年级三班的一群人呼啦啦走过去。叶梓狠盯住其中一个男生,跟孟可说:“喏,就那个,带黑眼镜的矮胖子,走路肉都颤的。”
      孟可望过去,是有个戴黑眼镜的,不矮,挺壮实。“嗯,怎么啦?”孟可问。
      “就是他,叫梅冬辉,”叶梓顿了一下,忍不住说,“他,把我从竞赛名次里挤出去了,他现在排二十,我成二十一了,哼。”
      孟可郑茜都惊了一下,“名次不是都公布了吗?怎么还可能改?二十一,不就没加分了吗?!”郑茜大呼小叫的。
      “谁知道,”叶梓哑着声,“昨天我战战兢兢的回家,谁曾想我妈对我特温柔,她什么时候对我这个口气说过话啊——叶梓啊,有个事情,你听了别生气,也别上火啊——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胡老师找她,跟她说这个事儿,说怕我接受不了,说什么,梅冬辉家去找了省里,他儿子有道题判错了,硬是又给加了三分,就把我挤出来了,哼,他们说的名正言顺的,真是判错了我有什么不能接受,他怎么不敢把卷子都拿出来晾晾——晚上我听我爸我妈在外屋嘀咕,真是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儿,咱们家想再去找人,现在也太晚了,只能认了。你们说,这也太黑暗了吧——为了中考加这十分,他们也真是够敢出招的!”
      孟可郑茜听懵了,嘴张的老大,竞赛名次能被改,超出认知,也闻所未闻。这事儿发生叶梓身上,主角在眼前,自己戏剧化的借光成了配角,可剧本事先没人给,谁也想不出台词,都不知该说什么。叶梓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嘴角吊着,眼皮肿的还没消,眼睛倒好看了些,眼神锋芒被夺了不少,剩了满脸倔强。
      “其实有什么大不了,我还不信没这十分我上不了咱们高中了,看着吧,我肯定比这个梅冬辉考的分高,让他再加一百分也没用!——我爸我妈才有意思,”她不屑的撇嘴,“对我这通安慰啊,我本来没什么,让他们一说倒受不了了,大哭了一场,想想真没必要。”
      “是啊是啊,这个什么梅冬辉,改名没本事还差不多,他要是能考过你,他也不用这下三滥的手段了。”孟可安慰叶梓,心里着实也瞧不起,我偷卷子是仗义,还有靠父母偷分的,不是没本事是什么。
      事情被郑茜在班里传的飞快,张浛新下课过来找叶梓,推推眼镜,说脑袋里复盘过卷子,想不出来哪道题判错了能恰好多三分,这三分只够超过叶梓进入前二十的。
      叶梓摆摆手,气没那么盛了,开玩笑说,谁叫自己不争气考了第二十,要是像张浛新一样排在第六,也就不怕宵小之辈暗算了。连陈枫谢音她们都过来七嘴八舌的安慰,“这十分对你来说根本没用,别太往心里去啊,多点儿少点儿的,不改变结果”,“当时准备竞赛你没费多大功夫,验证一下实力就行,名次都是身外之物啊”,“那个梅冬辉我知道,学习不行,上咱们学校基本没戏,要不家里也不至于费这个劲,也不知道求到省里教育口谁那里去了,真下血本”。
      孟可看着被围在人堆儿里的叶梓,仰起头,尖下巴扬着,打点起精神应付着滚滚袭来的同情,亦真亦假,强作的笑脸眼看就要撑不住,心揪了一下。她踱到潘立学那里,把陆文也叫过来,手支在书桌上,指头敲打着桌面,忖度着说:“求你俩帮个忙,行不?”
      陆文猛劲儿的点头,问:“干啥?你说。”
      “你的忙,我怎么都得帮啊。”潘立学微笑,声音慢条斯理的。
      下了晚自习,孟可坐在潘立学车后座,陆文也跟着。圆月当空像挂个银盆,一颗星星都没有,路灯下一团团小虫子聚着舞,怎么都不像要做坏事的夜。潘立学的背很直,没那么宽厚,透过衬衫该能摸到硬硬的脊骨。让人安
      稳,也怜惜。他们跟着三班的人群,一路跟到梅冬辉家门口,盯着他停好车上了楼。
      一个男生,还垫着暗红色的条绒座套,孟可拿树枝儿鄙视的敲打了两下,“拆吧,”她轻蔑的说。
      “直接撬开骑走不就得了,”陆文憨憨的说。
      “那他只会以为被偷,咱们孟可哪儿能解气啊,得大卸八块了,才起到威慑作用——是吧?”潘立学笑着对孟可说,还是慢条斯理的。
      孟可笑吟吟的:“嗯,算是这么个意思吧。”
      两个人七手八脚的拆起来。陆文是老手,潘立学看着斯文,手脚也利索,一辆七成新的飞鸽,转眼剩了个架子,像灭绝的恐龙标本。轮子被陆文狠踩几脚,蔫巴巴的变了形,扔到远处的草丛,链条和脚蹬子揣好了打算带走。
      “把这个也拆下来吧,”临走的时候,孟可回头瞥了一眼,指着车把上的铃铛,悠悠的说。
      第二天一早,叶梓位置上还没坐稳,孟可伸出手,满面春风。
      “这个,送给你。”
      叶梓接过来,是一个半新的车铃铛,揿铃把手上绑了根红绸带蝴蝶结,按了一下叮铃铃的脆亮,钻出窗子,应和了树上晨鸟的啾鸣。
      刚要问,听见孟可娇嫩的声音说:“梅冬辉的。”
      叶梓足足笑了两堂课,扭头看见孟可就笑,低头拨弄拨弄铃铛上的蝴蝶结还笑,像整个夏天的笑都被她这会儿用尽了,预支了秋冬的,依然不够。
      孟可后来听叶梓说,这铃铛被她装在个盒子里,一直没扔。盒子里放了一张卡片,上面写了两句诗:无可奈何花落去,解铃还须系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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