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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流水潺潺,绿草茵茵,春日的光影在溪面上碎成万千金鳞。
不知从哪株花树上逃逸的花瓣,乘着微风翩跹而下,顺着水波而去。
少年郎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的忙着将纸鸢送上青天,有的学着文人雅士的模样吟风弄月。
“哇!”
一声惊叹引得众人侧目。
只见几个少年围在梅折羽身旁,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立在他身后的那匹骏马。
那马通体玄色,唯有额心缀着一抹指甲盖大小的白,宛如黑夜中突然破出的一颗星子。
它的皮毛在日光下泛着锦缎般的光泽,肌肉线条流畅饱满,每一寸都透着力量的美感。鬃毛随风飘扬。威风凛凛。
“这是战马吧?”
问话的少年声音温润,像溪水漫过青石。
梅折羽得意地扬起下巴:
“斫年,你眼光真不错。”
被唤作宣斫年的少年站在人群外,他是宣不染的弟弟。
发如绸缎,面胜白玉,眉目清绝,眸色淡如茶烟,单单站在那里,就能吸引一众目光。
他蹙起眉,有些忧郁,轻轻摇头:
“折羽,战马性子再温顺,也不是我们能随意亲近的。还是让人牵回去吧。”
梅折羽听他说话,却也不恼,笑眯眯地道:
“哎呀,斫年,你就不要担心了,总是这么忧虑。哪里会有事?这是我二姊送给我的,早就被我驯服了,刚才我就是骑着它来的。”
“哇,骑着来的,折羽你好厉害。”
“还可以啦。”
“真的可以骑吗?”
“当然了。”
“这么壮硕,折羽,你不害怕吗?”
“我才不害怕呢,可好玩了。”
“它有名字吗?”
“它叫乌荻。”
七嘴八舌的问话中,人群越聚越密,竟将宣斫年挤了出去。
他望着那匹马,眉头蹙得更深。
乌荻的蹄子开始不安地刨动地面,鼻息愈发粗重。这些细微的变化淹没在少年们兴奋的议论声里。
宣斫年正要再劝,褚家的车队驶了过来。梅折羽注意到了,眼睛一亮:
“是流川!”
说着将缰绳塞给侍从,快步向车驾跑去,全然未觉身后乌荻的躁动愈甚。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
“流川——”
梅折羽欢快地唤道,却在看清下车之人时倏然噤声。
少女弯腰从车厢里探出身来,垂落的发丝被春风轻轻拂动。
她低头看向怔在原地的梅折羽,唇角缓缓漾开一抹笑意,画中的神女就这样活了过来。
“流川。”
褚岁聿拉着车帘侧身让开。
褚流川利落地跃下车辕,问道:
“折羽,你叫我?”
“唔是。”
梅折羽只觉得今日阳光太盛,照得他脸上阵阵发烫,他含糊应了声:
“我二姊送了匹马,想让你也看看……”
他回过身,晕晕乎乎地挑了个方向就走。
“啊?折羽,你好像走错了,马不是在那边吗?”
梅折羽猛地回过神,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是啊,走错了。”
褚岁聿出了车厢以后,在场的公子们都不约而同地打量着她。
先看她的衣裳,再看她的配饰,最后看她的鞋履。仿佛他们心里自有一套章程,根据这些东西,逐一为褚岁聿这个人标价。
先敬罗衣后敬人。
褚岁聿对于投来的视线并不在乎,自顾自地在车辕上寻了个舒服位置,随意趺坐,任由裙裾铺展开,垂下的足尖轻轻拨弄着青草。她在暖阳里半阖起眼眸。
宣斫年的视线匆匆掠过她,很快又落回褚流川抚摸乌荻的手上。
对这位褚家突然多出来的女儿,他并不意外。自从褚文瑶将人接回府中,各世家就已经将这个消息传遍了。
梅折羽和褚流川越说越兴奋,一个利落的翻身直接跨上马鞍,皮革随之发出吱呀声。
他扬起下巴,带着几分初生牛犊的得意:
“看好了,上马就该这般干脆!”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抖缰绳,清喝一声:
“驾!”
乌荻应声而出,蹄声如急雨敲打地面。速度陡然提升的失重感让梅折羽心底一紧,乌荻现在的表现和昨日二姊陪在他身边时不太一样。
他有些慌忙勒紧缰绳:
“吁!吁!”
可乌荻竟全然不顾约束,如一道离弦之箭冲向人群。
它狂躁地扬起前蹄,脖颈奋力摆动,跳动着,试图将背上之人甩落。
梅折羽被颠得东倒西歪,只得死死抱住马颈,整个人贴伏在了马背上不敢动作。
惊叫声四起,人群如潮水般退散。
各家侍从试图上前控马,却被乌荻狂躁的模样逼得无法近身接触。
这匹烈马见一时不能得逞,忽然调转方向,朝着山林深处狂奔而去。
宣斫年脸色煞白,一把抓住身旁侍从的手臂:
“快!去告诉梅家,出事了——”
他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但见一道红影如烈焰掠过他的身侧,他只来得及看见她的侧脸。
棕马飒沓如流星。
褚岁聿伏低身子,单手持缰,衣袂在疾风中猎猎作响。
目光紧锁前方失控的乌荻,却发现这匹战马速度惊人,自己骑乘的棕马渐渐落后。
褚岁聿眸光一凛,突然策马冲上山坡,借着地形掩护消失在乌荻的视线中。
果然,失去了追赶者的威胁,乌荻的步伐稍稍放缓。
刹那间,一道身影自坡上凌空跃下。
褚岁聿翻身,精准地落在乌荻背上,双腿如铁钳般夹住马腹,双臂从梅折羽身侧穿过,死死地拉住了缰绳。
乌荻吃痛,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几乎如人一般立起。
“抓紧!”
褚岁聿的低喝在梅折羽耳畔炸开。他本能地抱紧了马颈,背后紧贴着褚岁聿,胸腔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甚过于在这之前的任何时候。
烈马在原地疯狂打转,鬃毛飞扬,试图甩脱背上的束缚。
可缰绳如同长在了褚岁聿手里一样,乌荻怎么挣也挣不开。终于,在一声不甘的响鼻后,乌荻缓缓平静下来。
梅折羽瘫软在马背上,面色惨白,手脚冰凉,肩膀止不住地颤动着。
褚岁聿利落地翻身下马,手中仍稳稳握着缰绳。她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立在原地,任由山风拂动她的衣袂。
良久,梅折羽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多谢。”
声音干涩,还带了些颤音。
“已经没事了。”
褚岁聿安抚着他,声音温和,似是赞叹了一句:
“小郎君胆子不小。”
梅折羽为马儿小声辩解着,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乌荻昨日……很温顺的。”
这种场景下,褚岁聿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取笑他的味道。可他莫名觉得,她是真心实意地惊叹。他并不讨厌她的话。甚至于,好像她说什么,他都不会讨厌。
看着她,他的心跳没有刚才那么快了,可他还是觉得心在“突突”地跳个不停。
“再温顺的马儿,在它不熟悉的地方都会害怕的。”
她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乌荻的鬃毛,
“更何况它是战马,一旦失控,不是你的力量可以控制住的。”
见少年羞愧地低下头,萎靡了许多,不似初见时那般神采飞扬。她的语气不觉间缓和了许多,牵着缰绳往回走,转移了话题:
“好在它性格温顺,尚未完全失控。”
梅折羽坐在马背上,好奇地追问:
“若是完全失控,你会怎么办?”
褚岁聿但笑不语,只是抬手轻拍腰间长剑。梅折羽的瞳孔微微收缩。
山径蜿蜒,落叶在蹄下簌簌作响。
“你就是褚岁聿吗?流川的二姊?”
“是。你从何得知?”
“家中母姊提起过你。”
梅折羽顿了顿,
“说你很厉害,才来帝都几天就能借三皇女之势回归褚家。还说你这样的人,不会甘于人下。”
褚岁聿轻笑出声:
“这样的话,也能随便说与外人听?”
“母亲常言:‘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君子闲谈,不论是非,不怕人知。”
褚岁聿眸光微动。
——如今都教人谨言慎行,恐被人知。没想到还有梅家这种风格。怪不得会出现梅久臣这种女郎,原来是家风如此。
——这样看来,梅家这种纯良之风,本不应该能有这种地位。
——梅家凭什么……不,它的倚仗是什么?
——和觅花斋一样,后面站着皇家?不,也可能是,至高的存在。
她得不出结果。
“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会救我?你不怕吗?”
梅折羽见她像是在神游一般,有些好奇地问她。
褚岁聿回过神,挑起眉,低笑了一下。
“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没有,只是你一时问这么多问题,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了。”
“唔,是这样啊。”
“第一个问题,我在想,天下儿郎如郎君这般直爽可爱的不多见。”
梅折羽脸上又开始发烫,他嗫嚅了几句,一时有些语塞:
“你,你,你”
“你”也半天,也没说完一句话。
帝都里的交往讲究委婉含蓄,夸奖也总要借些意象,除了从褚流川的口中,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直白的夸奖。难不成褚家人夸人都是这样直白嘛?
“第二个问题,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第三个问题,不怕。我相信自己能够控制局面,便谈不上害怕了。”
她并没有嫌他的问题太多,而是认真地逐一回答了。
梅折羽纠结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了。
他喜欢和她说话,虽然说不清楚为什么。
他说:
“你是从哪里来的?”
“扬州啊。是个很美的地方。”
“我还没去过扬州呢,你和我说说。”
行至半途,只见那匹棕马正在林间悠闲地啃食青草。
褚岁聿翻身上马,双手各执一缰。
两匹马并辔而行,蹄声在幽静的山林间回荡。
褚岁聿将扬州的风土人情都一一道来,梅折羽听入了迷。
宣斫年看着梅折弦匆匆赶来,心下有些奇怪。只是现在梅折羽情况不明,他略过了那点奇怪,上前道:
“中郎将。”
“斫年。”
见到是宣斫年,她匆匆地打了个招呼,而后问道:
“折羽和褚家二娘子进去多长时间了?”
“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梅折弦眉心蹙起,有条不紊地布置着:
“一队进去搜山,一队在四周寻找,一队顺着溪流——”
“长姊。”
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听到熟悉的呼唤声,正在部署的梅折弦顿住了,看向声源处,蓦然回首,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出了显而易见的喜意:
“折羽。”
褚岁聿将梅折羽扶了下来。
梅折羽脸色微白,步履虚浮,显然是惊魂未定。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褚岁聿的手臂,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紧实有力的线条,
梅折羽莫名地想到,却觉得这个想法在这个时候,实在不合时宜。
梅折弦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弟弟面前,一把扶住他另一侧臂膀,急切地询问:
“折羽,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哪里不舒服?”
而后她回头对着身边的随从道:
“从府上请个医女……不,请个郎中过……不,还是请医女更为妥当。”
旁边跟着的女郎愣住了,面露难色:
“大人,到底是请医女还是郎中?”
“长姊。”
梅折羽轻轻摇头:
“不用麻烦了,我没受伤。就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倒是你,宫中事务繁多,怎么让你来了?”
他松开褚岁聿的手臂,这个动作终于让梅折弦将目光完全投向一旁的女子。
但见对方从容站立在梅折羽的身侧,梅折弦眼底掠过惊艳,看向梅折羽,颔首道:
“这位是?”
褚岁聿笑着拱手道:
“褚岁聿,幸会。”
“梅折弦,幸会。”
梅折弦还礼时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见其举止从容,不由追问:
“想必是褚娘子救了舍弟?”
“不过顺手而为。”
褚岁聿目光扫过正在安抚梅折羽的褚流川与宣斫年,唇边笑意未减。
梅折弦和褚岁聿一问一答:
“娘子气度不凡,可曾读过什么书?”
“倒是读过一些。”
“娘子读过些什么书?《盐铁论》可读全了?”
——哈?梅家的人问题怎么都这么多?
褚岁聿脸上笑意不减:
“不过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娘子可知,公孙,本因何义?”
“姓氏,不外乎因地赐姓,或因官受氏。诸侯之子称为公子,公子之子称为公孙,公孙之子乃以其王父字为氏。后代因之,亦以为姓。”
“娘子可知……”
……
梅折弦见她谈吐不俗,开始只是试探,没想到越聊越投机,索性邀她同行溪畔。
“娘子对于‘此虽戋戋束帛,每贲于丘园;翘翘错薪,未获于英楚。并何方启塞,以致于兹’怎么看?”
——这个问题不是她问的。
——如果说,前面还只是试探她肚子里有多少货,这个问题,直指她的立场和谋算。
褚岁聿敏锐地察觉到了,笑而不言,看向太阳西沉的方向,道:
“此题非只言片语可解。”
她指了指斜阳,
“很晚了,改日将答案送至梅娘子府上。”
梅折弦经她提醒,这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这么长时间。
她意犹未尽: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岁聿同感。”
两人相视一笑。
回梅府的路上,梅折羽将困惑再次问了出来:
“长姊,怎么是你来?母亲和其余的几位姐姐都不在府中吗?”
听到他的疑问,梅折弦低垂下眼睑,道:
“刚好回府办事,听说你的事,没想那么多,就带人去了。”
听到梅折弦的解释,梅折羽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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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俗的剧情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世说新语》
其余的出自张柬之答武皇的殿试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