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劣等生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青云书院的重重屋脊和静谧的后山林木之间，
　　萧绝躺在静思斋那张宽大却坚硬的床榻上，剑眉紧蹙，额角渗出冷汗。
　　又是噩梦。
　　尸山血海，残肢断臂，战马的悲鸣，敌人临死前狰狞的面孔，还有……袍泽倒下时不甘的眼神。浓重的血腥气仿佛穿透了时空，萦绕在他的鼻尖，窒息感压迫着他的胸腔。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眸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微散的力气和疲惫。
　　头痛，如同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有像是被重锤反复敲打。这是战场留下的旧疾，伴随着严重的失眠和噩梦，如同附骨之疽，每每在夜深人静时发作，折磨得他几欲疯狂。
　　御医开的安神汤药，效果越来越弱。酒精只能带来短暂的麻痹，醒来后却是加倍的空虚和烦躁。
　　他烦躁地坐起身，披上外袍，推开房门，走进了清冷的月光中。夜风带着凉意，稍稍吹散了些许心头的窒闷，但颅内的剧痛依旧顽固。
　　鬼使神差地，他踱步来到了书院的后山。
　　这里地势稍高，树木蓊郁，平日里是学子们散步读书之所，入夜后便鲜有人至，格外幽静。他习惯性地走向一处视野开阔的坡地，那里有几处光滑的巨石。
　　然而，今夜那里似乎被人捷足先登了。
　　借着皎洁的月光，萧绝看到靠近边缘的一块大石上，随意地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白日里那个“冒犯”了他的劣等生——沈忘言。
　　他背对着萧绝的方向，手里似乎拿着一个小巧的……酒壶？身旁还放着一包油纸包着的什么东西，大概是点心。
　　他并没有发现萧绝的到来，正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明月，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慵懒。
　　然后，萧绝听到他开口了。不是吟诗，也不是诵经，而是一种极其随意，带着点含糊的调子，哼起了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歌谣。
　　那调子不成章法，忽高忽低，甚至有些跑调，歌词也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又因为喝了酒，染上了一丝沙哑和慵懒。在这寂静的月夜里，这不成调的哼唱，非但不觉得吵闹，反而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像山间的清泉，潺潺流过满是砾石的河床。
　　像是夜风拂过的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
　　没有算计，没有敬畏，没有战战兢兢，只有一种仿佛与这天地月色融为一体的，纯粹的松弛和……孤独？
　　萧绝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他看着那个沐浴在月光下的背影，单薄，却似乎承载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疏离和通透。白日里那个“惊慌失措”、“怯懦无能”的劣等生形象，在此刻被彻底覆盖。
　　这个人，身上充满了矛盾。
　　差到离谱的成绩，巧合的“投怀”，此刻月下独饮的慵懒和哼唱……每一面都似乎不同，却又奇异地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
　　萧绝发现自己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
　　而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那古怪的歌谣的哼唱声中，他颅内那尖锐的，折磨了他大半宿的剧痛，竟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慰，开始一点点的缓解，平息。那一直紧绷如同满弓的神经，也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一种久违的，名为“困倦”的感觉，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了上来。他靠在身后一颗粗大的梧桐树树干上，树影将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他没有惊动石上的人，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那不成调的歌谣，看着那清瘦的背影，感受着月华的清辉和夜风的微凉。
　　不知过了多久，石上的哼唱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沈忘言似乎喝完了酒，吃完了点心，就那么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而树影下的萧绝，竟然也在那持续不断的安宁感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
　　这是他回到京城，进入书院以来，第一次在没有借助任何药物或酒精的情况下，自然地陷入了沉睡。
　　月光温柔地洒落，笼罩着石上蜷缩的少年，也笼罩着树下倚靠的男人。
　　校场上的“意外”碰撞，或许只是肢体上的触碰。
　　而这月夜下的无声陪伴，那一首歌谣，却像一颗投入冰壶的石子，在萧绝的心湖深处，漾开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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