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禅

作者:吴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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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花


      书禅叫关无念把她高三所有的书、试卷、教辅全部搬去扔了,她说她今后再也不愿意看见这些东西,不想回忆起集中营生活。关无念把她那几大箱子的东西全部搬回了自己家,他放进了自己书房,她的峥嵘岁月,他帮她保管。
      一毕业,关无念就忙得像大小姐的秘书一样,陪着她烫头发、染头发、打耳洞、做指甲、买裙子、买包包首饰……凡是女生爱玩的,她都报复性地统统试了一遍,把自己打扮成了女明星。
      Tony把她的头发连续漂了两次,才能染出她想要的浅灰紫色,留了两缕深蓝色的挂耳染,烫成了大波浪,活像迪士尼公主,足足弄了八个小时才好,关无念在理发店等得腿都坐麻了,给她喂水喂糖,没有抱怨过一句。
      她陆陆续续买了大几千块钱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她卧室里的梳妆柜上已经摆不下了,有各种色系的眉笔、眼影、口红,还屯了几十片补水的面膜,她把自己的脸蛋养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光滑水嫩。
      书禅把眼镜取下来,放进了眼镜盒里面吃灰。她喜欢戴蓝色或者绿色的美瞳,她的杏眼在美瞳加持下显得更加的大,和还珠格格有得一拼。
      她每天出去跟关无念约会的妆容由当天的心情而定,不重样的吊带、短裙和高跟鞋换着穿,连耳环也是精心搭配,每天都背不一样的小挎包,在手腕和耳根处喷不同香味的香水。她本身姿色优越,浓眉大眼、香肩美背,现在学会了毫不留情地凸显,尤其是她露出那双美腿,比小米椒还火辣,成天把男朋友撩拨得醉生梦死。
      她和他约会时走在街上,回头率百分百,不论年轻的男生还是女生,都会被惊艳到,一直盯着她欣赏,以为是偶遇了哪个来祝州拍戏的女明星,有人甚至会拿起手机偷拍,发抖音上捞人。关无念不爽别的男生打量她,有一次对她说,不用打扮得这么漂亮,她在他一个人心里是最美的就好了,书禅怼他:“我喜欢,又不是打扮给你看的!”
      关无念拿她没办法,只是暗自庆幸,还好这个女明星是他老婆,没有人能抢走。
      她美得恣意、美得张扬,她与自己的前十八年彻底告别。变美的自由从来不是向下的自由,各花入各眼,她只是追逐了她自己对美的定义。她只是很享受把自己当成一件稀世的艺术品,并完全响应自我的意志,对自己再进行艺术升华这个过程,让她感到太治愈。就像素面朝天是一种状态,精致优雅又是另一种平等的状态,两者都是人为的选择,无可非议。
      她挚爱自己的皮囊,她的皮囊就是用来相爱的——和自己相爱、和关无念相爱。
      每个女生,都应生如夏花之绚烂。
      才高考完这两周,书禅就这样完全地放飞自我,每天和关无念腻在一起,购物、看电影、吃香的喝辣的,不知天地为何物。她也终于能够在空间正大光明地发说说秀恩爱,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个拥有各项权益的,正常的人。
      像出狱的赎罪者绝不愿意回头缅怀一眼,她哪怕只在自由的风中快活过一天,就再也回不去没有手机、充满鞭策与强制的中学时代。大概是身体也诧异了,以为自己换了个主人,书禅这个月的生理期推迟了整整大半个月。
      书禅对关无念说过,她确信自己死后会去往天堂,因为她已经在高三的时候去过地狱了。
      人的生活状态自然而然地趋于熵增,人或多或少需要一些不去做功对抗这种熵增但又毫无愧疚感的体验,这才算活着。
      六月下旬会出成绩,书禅渐渐收心了,是时候好好和关无念商讨一下未来的方向。
      关无念早就把她规划进了自己的未来,他一直把书禅的理想记在心里,他肯定书禅考进骄大医学院是十拿九稳的,她是那么善良又聪明,他时常幻想她穿上白衣拿着手术刀的模样,是他的天使。他想等分数出来,自己报个能上的沪市的大学,管他一本、二本,或者大专,都无所谓。不过按他在二中的平常水平,上个普通一本是没问题的。至于专业,他一定会选金融。
      至于以后工作,书禅想留在沪市也好,去其他任何一个城市也好,他都跟她一起去,然后创业,和她在那里安家,生一堆孩子。
      关于这些,他考虑了很久,现在离出成绩还有三五天时间,他有一些顾虑必须要和书禅谈谈——他不想她学医,那条路太苦了。
      他到古桥路接她,带她去了沁罗河边一家咖啡厅,提前说好了今天要和她谈正事,他订了一个包间,他点好了两杯冰美式和一盘椰蓉吐司。他知道她怕苦,特意嘱咐给她的那杯加一些奶进去。
      她今天一袭淡紫色蝴蝶抹胸连衣裙,黑色马丁靴,耳环也是两只紫水晶做的蝴蝶,温婉大气。
      毕业之后,她的左手中指上一直戴着一只宝格丽镶钻的灵蛇戒,那是他送她的毕业礼物,他量了她的尺寸后定制的,然后亲手给她戴上。他送她东西从来不给她说价格,她丝毫不知道自己戴的戒指、背的包顶很多人一年的工资,这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
      咖啡厅里面空调开得很低,他给她带了一件迪奥的水墨画羊绒披肩,披在她身上,她像出水的灼灼荷花,国色天香。
      他把自己的规划都给书禅讲了一遍,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正经地跟她谈这件事。
      书禅别提有多感动,他是她身边唯一一个这样无条件尊重自己理想的人,她赏了他一个烈焰红唇,他的嘴角留下了一个小嘴唇的口红印子。
      她爸妈都不太想她学医,尤其是临床的外科方向,不想她那么辛苦,而是想她学理学类的专业,她本身很擅长,以后做科研也好,当老师也好,都不可能有医生那么累,也很稳定。她忠于自己的理想,接受不了爸妈这些说法,这几天在家一提到这个话题就会吵架,她每次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锁上门,不愿意多听,到饭点也不出去吃饭。
      她终究涉世未深,还是一个活在乌托邦的小公主。关无念又何尝不知道,他不想污染她心中的净土,但是他必须对她的前途负责任。
      “禅儿,哥哥还有一些顾虑必须告诉你,你帮哥哥想想办法好不好?”
      “好。”她坐在他对面,瞪着大眼睛。
      “我知道你这么优秀,你学什么专业都肯定能有所成的,临床当然也不在话下,可是你知不知道,学医要读那么多年的书,每年都比高三还累,以后当了医生,几乎不可能有完整的假期,经常24小时值班,晚上一有病人来就得马上起来看病,有时候还要和一些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吵架,对于一个女生会太累了,我实在不忍心你以后这么累。”
      “可是又不是不给我发工资,累点怕什么?就是因为辛苦,医生才这样受人尊敬呀。”
      “那我们高中辛苦三年,是为了以后继续辛苦一辈子,还是轻松一辈子?而且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爸有个熟人就是在蓉城开医院的,他们医院的女外科医生少得可怜,通常医院的外科不是很喜欢招女生的,他那里招的女医生就算去了,也大多因为积劳成疾或者是没有晋升机会,干不了多久就辞职的。”
      “又不是一个都不招,怎么就不能是我呢?而且只要我工作做得好,不会不让我晋升的,跟我是女生又有什么关系?好多人不也说,女生学不懂理科吗,那我还不是学得好好的。”
      “禅儿,我说的你能不能听进去一点?”关无念真的很担心,她这样单纯,以后只怕会吃很多亏。
      书禅已经有点失望了,原来,他和那些固执的长辈一样,都不支持她。她生气地朝他吼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难道不是应该听从自己的内心吗,你凭什么干涉我?你不知道理想是很私人的事情吗?你是我爸派来的说客是不是,那你刚才说得好听,我去哪你就去哪,都是假的!”
      “禅儿,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完全尊重你的想法,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你觉得治病救人很高尚很伟大,这没问题,确实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事实,你也完全有那个能力,像我是绝对搞不懂那些玩意儿的,我连你们理科的标点符号都看不懂,你的执念我都理解,你如果执意要学医,我不会拦着你,但是我想要你想清楚,这是不是对于你来说最好的选择啊,哥哥不是在跟你商量吗,你听一听我的意见好吗?还有,你爸爸又怎么会认识我,你不是还没告诉爸爸妈妈我们的事吗?”
      书禅是一点都听不进去,生气地向后靠着沙发,双臂交叉,“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我最好的选择,我告诉你,你比我爸还要可怕,你不仅干涉我的选择,你还性别歧视,你还好逸恶劳,你以为都像你一样,你自己不劳而获就有花不完的钱,我想靠自己努力赚钱有什么错?你别想把我变得跟你一样没志气,你给我滚好吧!”
      她说着说着愈发激动,抱起沙发上一个抱枕朝他砸去,他不敢躲,砸在他脑门上,正中靶心。被爱的人都有恃无恐,这是通病。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抱枕,放在他这边的沙发上,然后去她那边挨着她坐下,他想牵牵她的手,她甩开了,然后移得远远的,坐到了沙发末端,再往外就要掉下去了。
      他依旧温柔,“禅儿,在你眼里哥哥是这样的人吗?”他向她移过去,又坐在她身边。“禅儿,记不记得你去年这个时候给我写的信里面,你当时怎么想的,活着就好,是不是你自己说的,我们何必为了赚点生活费,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呢?那都是拿自己的健康换的,你想想,本质上,得与失,都不是明码标价的。还有,公司里面,老板、员工,鱼龙混杂,多的是潜规则,有时候真的不是你人优秀了,就万事大吉了,只是现在你还不太懂这些。”
      她看见他脑门儿被自己砸红了,有些心疼,气消了许多,但她还是不理解他,硬是和他唱反调:“我是觉得活着就好,但是我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有机会赚更多的钱,放弃了不可惜吗?”
      “我只觉得,你从小到大都这么努力,这么优秀,是为了有更多可以选择的机会,而且禅儿,以后的工资高不高不完全是看高考分数的,医生的工资的确是比绝大多数打工人的工资高了,但是跟互联网行业的比起来,不算很高的,更不能跟做生意的收入比,这很不公平,但这就是现实。”
      “你把我弄糊涂了,我已经好混乱了,你自己说的,我现在不懂这些,那该懂的时候我才会懂吧,所以你现在怎么说我都听不懂,所以你别说了,不想听。”
      他拿起一块吐司,掰了一小半喂她嘴里,她咬了一口,还是傲娇地抱着双臂,没有接过来,他就一直举着吐司让她慢慢咬。
      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转移话题:“好,好,哥哥不说了,那我们聊聊哥哥的事好不好?”
      她嘴里嚼着吐司,没有接话,他还是那么温柔地对她说:“我不是你说的没志气的人,你这样说哥哥可不认了,我以后毕了业想自己开公司,所以我大学的时候需要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但是我家在沪市没有子公司,我们去沪市的话,我爸没法转让股权给我,所以我们去了沪市,我就想办法给别人打工赚钱,比如打游戏接单,或者说我把我车运过去,我去开滴滴都行,你觉得好不好?”
      书禅又凶他了:“你的意思是,去沪市委屈你了?所以你不仅不想要我学我喜欢的专业,连我想去的城市,还有学校,你都有意见是不是?”
      “我的乖乖,我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根据情况想办法啊,你不愿意帮我想想吗?”
      “不要,我不懂你那些。”书禅一大口把他手上的吐司闷了,差点咬到他的手。
      她真的让他很失望,她好像不愿意和他一起规划他们的以后,不愿意听关于他的理想,他失落却又温柔地看着她。
      “禅儿,对不起,我怎么又让你不高兴了,别生气了,快把咖啡多喝点,今天调的不苦吧?”
      她端起咖啡杯,把杯中的小勺子扔他杯子里,赌气地把剩下大半杯一口闷了,他只有心酸,却还是拍着她的后背,拿纸巾给她擦干嘴巴。
      “喝完了,该走了。”
      “禅儿,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
      “从哪来回哪去。”她正要脱下披肩,“这个还你。”
      他赶忙给她披好,“还什么还,本来就是你的,我送你回家,这里面冷,回了家再脱。”
      在车上,她还是一路都在与他赌气,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他放了首歌,《Sorry》,单曲循环。
      可是他自己何尝不难过。
      她下车前,他给她松安全带,才开口说:“乖乖,别不开心了好不好,哥哥爱你。今天是我不对,回家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接你出去玩,你想好了去哪就打视频给哥哥说,记住哦。”
      他扶她下车时,她迎上去,踮起脚尖吻在了他嘴唇上,然后双手压着他的一边肩膀,把他的头摁下来,在他耳边说:“我也爱你。”
      他顿时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了。
      他今天一共收获了两个口红印,已经满足了,至于以后的事,慢慢来。
      他站在古桥路北段十七号小区门口,目送她回家,她的背影亦是蝴蝶,她那美丽又脆弱的紫色翅膀只有他能看见。
      书禅回到家,爸妈的那套说辞和关无念今天说的那些话大差不差,她不能再烦闷更多了。
      晚上,爸妈出去散步了,她郁闷地一个人在卧室,她想他了,给他打了视频过去。他秒接,她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莫名地难过,想哭。
      “怎么了宝贝,受委屈了吗,又跟爸爸妈妈吵架啦?”
      她没有哭出声,只一个劲儿地擦眼泪,他恨不能从屏幕穿过去抱抱她。
      “宝贝,哥哥现在马上过来好不好,你等等我。”他马上起身往楼下车库走。
      “哥哥。”她叫得他心碎,他停下来看着她。她说:“哥哥,你别过来了,太远了,我没事,我就是这几天感觉中了魔咒,身边每个人都在跟我作对,我真的好烦。”
      “宝贝,是因为是报志愿的事吗?”
      她点点头,“也不是每个人了,就是爸爸妈妈,还有你。”
      “真的不用我到你那来吗?”
      她又摇摇头,说:“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就好了。”
      “乖,我们都是很爱很爱你的人,怎么可能跟你作对,我们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哥哥……”她欲言又止。
      他往镜头那凑近,满眼都是怜爱,“嗯?”
      她鼓起勇气才小声讲出来:“今天下午,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的,对不起。”
      “怎么会,不要想太多,是我的话没有说好,不怪你乖乖,真的不怪你,不哭了不哭了。”
      “其实你说的话我都有听进去,爸爸妈妈也天天跟我念叨那些,他们想我找个不那么累又稳定的工作,像进研究所,或者留在大学当老师,我其实不排斥,但是……”她又抹了抹眼泪,“妈妈前几天带我去三医院找我小姨,她在那里当护士,小姨带我进去,在旁边看那些医生有多么多么忙,星期六还在值班,但是我就是觉得没关系,我就是想成为那么厉害的人。”
      “没事儿的乖乖,咱不是不能报医学,只是我们一定要提前考虑清楚,这是条不归路,没法回头的,你如果一定要报,以后漫漫长路,哥哥都陪着你走下去。”
      她情绪稳定多了,想起自己还有个疑惑没解开,便问道:“哥哥,你今天说,医生的工资不是最高的,可是我一直觉得医生是世界上最崇高的职业,你也赞同啊,而且每个学校的医学分数线都是最高的,那他们不应该才是最有钱的吗?我以为我当了医生就可以变得特别富的,比你还有钱。”
      “禅儿,你要知道,社会的真相有时候是经不起推敲的,这些哥哥以后再慢慢教你,现在别想这么多了,反正离报志愿还有几天,凡事跟爸爸妈妈好好商量好不好,用不着针锋相对。明天想去哪想好了吗宝贝?”
      “哥哥,我那天在三医院,看见献血屋有好多人献血,我也想献血。”
      关无念不舍得她去献血,用针扎进她的血管,抽那么多血出来,他该有多么心疼啊。可是她那么善良,她不会听的,他也不好朝她的一腔热血泼冷水,只好答应她了。
      第二天,他带上一管葡萄糖,陪她去了医院。
      献血屋里面,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在里面。他发觉书禅一走进献血屋,看见那些医用仪器,就开始神色慌张。“怎么啦?”他问她,她摇摇头。
      关无念对医生说,这是她头一次献血,又是个这么瘦弱的女孩子,献200cc就可以了,医生也赞同。
      可是,医生刺破她的手指取血检验的时候,她突然双眼发黑,胸口异常地闷,晕在了关无念的怀里。
      “禅儿?禅儿?”
      医生叫关无念赶紧把她抱到屋里那张病床上,平躺着。医生马上给她喂了一管葡萄糖,又拿来血氧仪夹在她手指上,心率明显异常,又给她测了一下血压,低得吓人。她说书禅这是晕血晕针的症状,要静静躺一会儿才能好转。
      “可是之前体检抽血的时候,她也没有晕啊?这次怎么会这样?”关无念担心坏了。
      医生说晕针晕血本来就是跟人当下这段时间的体质状况还有心理因素有关,可能有时候会出现晕的情况,也说不定哪一天又好了。
      关无念握着她的手,问医生:“医生,那她还有多久才能醒啊?她是没法献血了对吗?”
      “献血肯定是不能了,她现在血压这么低,抽血肯定还会晕倒,至于清醒,可能过个几分钟。”
      她终于醒了过来,医生把这些都告诉了她,她说她记起小时候也有这样过,每次打针抽血都会晕倒,只是读了初中过后就渐渐好了。她此时没有担心自己身体,只有因为自己没法献爱心的失落,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开始晕针了。关无念不想她这样落寞,便提出献他的血。
      医生同意了。关无念让书禅在病床上多躺一会,“乖乖没关系,哥哥去献血好了,我们一样的,你转过头,别往这边看。”
      医生抽了他200cc的静脉血,他把书禅扶起来,书禅鼓起勇气问医生:“医生,我这种状况,还能学医当医生吗?”
      医生否认了,最好不要,有的生理反应是很难克服的。
      尽管绝望,书禅还是谢谢了医生,和关无念走了。
      他们坐在他的718上,关无念把敞篷打开,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带她去哪,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陪着她。
      “禅儿……”
      她侧向他,瘫软地靠在座椅上,问他怎么样,献了血过后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说他好着呢,不用担心他。
      “禅儿,哥哥给你讲一件事情,你听了过后或许能接受了。你记得二中有一个姓袁的女老师吗,教物理的,我听说她最开始教过十六班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来二中。她的老公,在我们高考完过后两天,其实也没过多久,就是上上周的事,已经去世了。”
      书禅惊恐万分,伸手使劲抓住关无念T恤的前襟,揉成了一团,嘴巴张成“O”形。
      “禅儿,袁老师的老公就在我爸那个朋友的医院里面当医生,听说已经评上副主任了,你知道袁老师是请产假才没有继续教我们班的,他老公就是因为照顾小孩,加上本身工作又太累了,所以有一天晚上给别人做完手术突发心梗,没抢救过来,又是在蓉城,跟袁老师和才出生两年的小弟弟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天天变着花样到处玩,我不忍心破坏你的心情,我原本想就一直不让你知道这事。而且这几年,有人因为疲累过度而出事的新闻也不少,禅儿你看,人是应该处于身心轻松舒适的状态,才能健康快乐的啊,太累了真的不可以。”
      “你给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万事发生皆有利于我,是吗?”
      “是,禅儿,我一直觉得,理想也有可行性一说,不是一定非要去实现,我们才算成功的。你想救死扶伤,可你自己万一受伤了呢?我记得浪浪老师以前不是说过一句话,‘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你又出现了晕针晕血的症状,我们心向往之就好了,好不好?而且你怕不怕,学医的话你就没办法打扮得这样漂漂亮亮的了,只能每天蓬头垢面,比高中生还像高中生,你喜欢吗?”
      “那我要学什么,我能怎么办?”她气息微弱,扑倒他怀里,“哥哥,我该怎么办?”
      “幸好今天我们来献血,发现你有这个症状,要是真的录取了之后再发现,不是就糟糕了吗。哥哥先带你去吃点东西,不能饿着肚子想啊是不是,我们禅儿这么优秀,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不是抢着要啊对不对,走,哥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那家烤肉。”
      她这时放声痛哭:“以前看孑予事与愿违,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就不会经历这些的,结果上帝谁都不会放过,我原来根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所谓长大成人,无非就是逐渐发现,那些所有降临在别人身上的劫难,都有可能或者已经找到了自己,并且直面这个现实然后依旧热爱生活。
      五花肉、培根在烤盘上滋啦滋啦地响,她坐在帅气哥哥身边,哥哥忙着给她切水果、夹菜,她喝了一口可乐,把玩着手里的献血证,闻到一大股烤肉的香味,食色性也,她顿时感觉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两天,书禅感觉关无念跟自己以往认识的那个人不太一样,她总以为他惯会一掷千金、浪漫至上,是她太片面,他稳重、踏实、有思想,他眼界开阔,能给她一针见血的指引。
      书禅感叹道:“难怪鲁迅、郁达夫、毛姆这么多人都弃医从文,袁老师的老公就这样走了,对他的妻儿来说是多大的灾难啊,原来生命比我想象的还要脆弱,我们高中的时候那么那么辛苦,我竟然没有猝死,我现在想起来后怕。”
      “那确实是概率问题,禅儿是最有福的人,怎么可能读几年高中就猝死。高中没有办法,可是以后的生活可以选择,我只希望你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
      她现在出奇地冷静,卷了一大片刚烤熟的培根,沾满辣椒面,一口吞进。她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她说:“哥哥,我去骄大的物理系好不好?”
      “嗯?物理?”
      “你说简简单单、轻轻松松,那最简单的科目不就是物理吗,我学起来当然就很轻松!”
      “可以呀,我的小祖宗!你果然是与众不同,觉得物理是最简单的。以后你进了中科院,要去瑞典领奖的话,我包私人飞机送你。”
      “有君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
      “哥哥会一直一直,陪着禅儿。快吃肉肉。”他捏了捏她的脸,他就是这样,对她有花不光的宠爱。
      他们抱在一起,她心里充满柳暗花明的喜悦。她把执念瞬间清零,便不会再为了那个不能实现的白衣梦,衍生出任何情绪,她只往前看。
      她的皮囊,不仅要漂亮,还要享受、还要长青。
      这天晚上书禅回到家,给爸爸妈妈说了自己的决定,爸妈满意又惊讶,问书禅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书禅只是说今天去献血,自己又开始像小时候那样晕血晕针了,爸爸妈妈心疼得不行,妈妈出去给书禅买回来了一大只烤鸭。
      她才高考完那几天就跟关无念商量过,她不想这么早把自己谈恋爱的事告诉爸妈,她不愿意他们的感情这么早就生长在自己父母的评判之中。关无念也没有瞒她,他已经给他爸妈都坦白过了,自己找到了最后一个女朋友,他爸妈都很想见见她,他只说现在书禅还小,以后有见的时候,书禅也没有多想。
      终于到了高考出分这天,这三年所有的努力都要被那一个冰冷的数字概括,可偏偏就这一个数字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这天晚上班群里物议如沸,大家都守在电脑前等着这个数字的揭晓。
      孑予来了书禅家,陪书禅一起等,孑予比书禅自己还紧张。
      查到了,690。
      “耶嘿!”孑予大声欢呼一声,使劲把书禅摇摇晃晃,像是在给她庆功,书禅的爸妈闻声进卧室看到分数后,虽然意料之中,也还是欢天喜地,恨不得马上放几筒礼花。
      她是十六班第一个查到的,班群里大家纷纷说,自己在清北大学有人脉了。
      可是书禅没有兴奋得失去理智,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自己的省排名好像比往年这个分数的省排名靠后了好多,按这个名次,清北想都不要想,连骄大都几乎没有戏。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刷新了好多次页面,也还是这样,她在物理竞赛的□□群里看见,竞赛圈的同学有跟她得差不多分数的,还有上了七百的,大家都有这个疑惑。
      难不成,高手更在二中外?
      陆续地,班上其他同学的分数也都能查到了,几家欢喜几家愁,但每个人都存在一个共同的问题,似乎省排名的位次出现了漏洞。
      可是书禅问关无念,他却说他们班同学的省排名一切正常,他和他预判的一样,刚好上个普通一本没问题。
      奇奇怪怪。
      莫说祝州,今天晚上整个蜀中的高考生都炸裂了,这个新闻迅速登顶头条,而始作俑者已经浮出水面——去年蜀中理科的复读生太多,占了很多名额。
      群里、□□空间里,大家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了。“读了这么多年书给我整这出?早知道初中毕业去读职高了。”“看到分数本来还挺高兴的,按去年来比以为上我想去的大学还算有把握,结果看到排名发现我是小丑!”“所以我们是啥?”……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啊!”书禅不禁感叹道。她懒得在网上当键盘侠发表意见,因为无用。
      孑予已经气死了,她眼里书禅永远是最优秀的,她接受不了书禅因为外界原因而得不到世俗应有的认可,她挂着一幅悲天悯人、生无可恋的表情,脸都气红了。
      姜还是老的辣,书禅的爸妈却觉得这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爸爸对她说:“没关系禅儿,这又不是你的错,我们尽力了就好。”书禅也这样想,她回复:“我知道爸爸,您不是一直说,凡事内因大于外因吗,那些同学骂复读生,我觉得大可不必,复读生只是直接原因,根本原因还是我自己不够厉害,如果我考了720、730,那有再多的复读生都挤不到我前面去,我就根本不会受影响,所以我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爸爸拍拍她的脑袋,“你能这样想,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明天开始好好填志愿,骄大可以冲一冲,不行也没关系。我这些天给你找了很多物理专业的数据,院校和地域的信息都整理好了,你拿去参考,其实还有一些其他理工科比较好就业的专业我也找了一些,你自己做主,记住,报的时候多跟我和妈妈商量。”
      爸爸从书禅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交给书禅,然后和妈妈出去了。书禅一直忙着在外面约会,爸爸这几天把报志愿的几本厚书翻烂了,给女儿整理出来了二十几页她需要的信息。
      孑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问她:“你就不生气吗,努力这么久是这结果,你是反射弧太长了还是根本就没有神经的?”书禅说:“生气有什么用,还不是气得我自己不舒服,而且这结果怎么了,我考了690,这结果还不完美吗?”
      “本来说,我没有去到想去的学校,你一定可以帮我弥补的,结果……”
      “所以说,我们不论再怎么努力,不论有没有考好,都是去不了梦校的,我们一己之身不能掌控的事太多了,上帝本来就见不得谁好。”
      “你是未来的物理选手,竟也支持宿命论了吗?”
      “逝者如斯,我只信已经发生的事。我记得我高三的时候谈恋爱被浪浪老师发现了,我那时候对他说,我跟关无念以后的路没有什么一定不一定的,经历就行了,那我现在看高考也是这样,经历了就行了呗。我连放弃医学梦都可以很快接受,上不了骄大又为什么不可以。”
      “禅,我发现,你跟他在一起过后,真的变了好多。你以前多么一根筋认死理的性子,绝对做不到像这样,看事情透彻,而且你现在的思想总能让自己心里面舒畅。”
      “我不喜欢为错过太阳而流泪,那样我还会错过群星。”
      “是他教会你这些的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感觉,我面对任何事情、做任何决定的时候,都能更加遵从自己的内心了,因为我知道,我被人爱着。”
      “这么久了,我一直担心他会是个纨绔子弟,听你这么说,我也放心把你交给他了。听你说他愿意跟你去沪市啊?他这么迁就你,可是比我家那位体贴多了。”
      这天晚上,书禅的手机通知一直在响,同学们还在骂骂咧咧个没完,她切成了静音模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前程,想关无念,想孑予的话。
      孑予说得好像没错,关无念对她太好了,她有时候在他面前真的很公主气。书禅想起,那天上午关无念替她抽了200cc的血,可他看见她最开始因为不能献血、不能学医那样挫败,下午便带她去体育馆打篮球,她不会,他让她骑在自己的肩上“扣篮”,只要她开心就好。那天他自己才抽了血,还一直把她顶在肩上,没喝几口水,到最后嘴唇都白了,而她只顾自己的感受,都没有好好关心他。
      她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好过分,使劲地掐自己的大腿,抠破了皮。
      这个时候,关无念给她打电话过来。他怕书禅因为省排名的事受到影响,书禅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了他。
      “禅儿,你能这么想我太开心了,但是骄大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第一志愿还是报骄大吗?万一……”
      书禅的腿火辣辣地刺痛了几下,可她突然哽咽起来却是因为心里更痛,打断了电话那头的他:“哥哥,那天,你抽了血还陪我打篮球,你很难受是不是?”
      关无念愣了几秒,想起他那天下午陪她投了两个小时篮,两眼发黑差点晕倒,喝了自己原本给书禅准备的葡萄糖才好,却还是故作轻松,带着笑腔说:“哪有?”
      “我知道,你想逗我笑才说去打球的,是我不好,我那天情绪不好,没有照顾好你。”
      “真的没有了,我身体这么好,抽点血怕什么,这几天报志愿的时候把语音连上,听到没?”
      “哥哥,我不想去沪市了。”
      “什么?禅儿,骄大不是没有希望,试一试啊,别让自己遗憾。”
      “没有遗憾,哥哥,你说在沪市会很不容易,我不想你因为我过得太辛苦,那才是我的遗憾。我们不如去个离家近一点的城市好不好,我们也能离爸爸妈妈近一点,想他们的时候可以随时回来。反正我进骄大希望渺茫,我觉得都不重要了,我不要你那么辛苦,沪市我不去了。”
      “禅儿,我没关系的,我爸只是说,我大学的时候就开始经手公司的事情,能提早锻炼一下,这个真的无所谓的,相信我,我在哪里都可以赚到钱养你。”
      “怎么就没关系?我绝对不要你为了迁就我,去吃那些没必要的苦。我已经听了你的,你也要听我的一次。”
      “禅儿,你想清楚了吗,你真的不后悔吗?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想啊?”
      “是,我不后悔。我爸妈不会干涉我这些选择的,你家在哪里有子公司啊?”
      “好吧,你说了算,你在地图上搜‘关亦集团’,就看得到。”
      关亦,好熟悉!
      “什么?关亦?就是我们初中高中一直用的练习册封面上写的关亦?”
      “对啊,那些教辅都是我爸公司卖的,我爸除了开辅导班,也做教辅。”
      书禅在手机上搜了出来,全国有27家门店。
      “所以,我们一直用的你家的教辅?”
      “对啊。”他回答得云淡风轻。
      “深藏不露啊,大哥。”
      可是,书禅还是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她不懂。
      书禅想了大半夜,她决定和关无念去悟都,悟都的桐烨大学物理专业在全国名列前茅,悟都离蜀中近,繁华旖旎,是个闻名遐迩的网红城市,又吃得比蜀中还辣。她给他发了条消息:“哥哥,我们去悟都好吗?”他在吃鸡,却马上挂机回复她:“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去。”
      于他而言,只要有她,人间是天宫,阴曹地府也是天宫。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他们就这样决定去悟都,一个突如其来闯进他们未来的城市。所以,来日往往是人始料不及的,像浪浪老师曾经告诉书禅的那样,如果瞄准月亮,即使迷失,也在星辰之间。何况在书禅眼里,星辰、明月皆是恩赐,是通往幸福的殊途而已。
      七月,越来越热了,志愿的事尘埃落定,关无念带书禅去了美国玩,在美国待了大半个月。书禅从前从来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只去过日本、韩国、新加坡。
      来了美国,这里每个州的口音都不太一样,关无念却是地道的中国口音,互相听不懂,更别说美国人习惯说的那些俚语,他以前出国,买东西、订酒店、问路都是用的翻译器,但这次有书禅在,她是最好的同声传译。
      在美国,关无念给她拍的照片、视频,还有她自己拍的风景,她还是会每天第一时间分享给孑予。孑予对书禅说,她十几岁就钓上了一个金龟婿,真是命好,书禅不以为然,她坚信以后自己也能赚到更多,然后还给关无念更好的。
      他们去了金州看NBA夏季联赛,勇士对阵湖人那场。关无念支持湖人,书禅却连篮球的比赛规则都不是很懂,只是因为库里是大帅哥,所以她喜欢勇士。关无念虽然吃醋,比赛前两天准备东西的时候,还是给她买了一件库里的同款球衣,看比赛时他们一个穿的蓝、白色球衣,一个穿黄、紫色球衣,他一直在她耳边给她当解说,只有他的解说,她才能听懂。
      最后湖人险胜,书禅不高兴,他又在甲骨文球馆外面给她买了好多库里的周边,还想办法要到了库里的签名照,才把她哄好。
      在克利夫兰看霉霉演唱会那天,她精心打扮了一整天,化了一个从没尝试过的大烟熏妆,还在脸上贴了闪闪的亮片,戴上兔耳朵发夹,搭配低胸吊带、超短裤,整个一□□。那天晚上人潮汹涌,坐无虚席,关无念买的前排的座位,进场时他一直用手臂护着她,才挤了进去。
      大屏幕突然投到书禅这只来自亚洲的“小兔子”时,他吻了她,引得全场尖叫哗然。
      他还带她去布鲁克林,他相信书禅肯定会喜欢这里,他告诉她不要相信老一辈人的成见,以为这里贫穷危险,在他看来布鲁克林是艺术、潮流的聚集地。这里的涂鸦百闻不如一见,他们还遇见好多黑人在街头跳街舞,关无念叫书禅也去跟他们跳,书禅害羞不敢去。
      她果然被这里自由洒脱的氛围所吸引,流连不想走,他就在大桥公园租了一辆马车,陪她坐在上面,喝着咖啡,在公园里慢悠悠地逛了一下午。
      马夫拉车太慢,关无念坐得屁股疼,他第二天飞去旧金山玩赛车,租了一辆红色法拉利,换上黑白相间的赛车服,英姿飒爽,把书禅看得直咽口水。
      他说带她去追太阳。书禅戴上头盔坐在他的副驾上,他才飙了两圈,书禅就受不了了,下车后站都站不稳,差点吐出来。她才明白,原来平常他开车都只发挥了三成功力,她还总是叫他开慢一点,真是难为他了。
      她就坐在围栏外面,看他沿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她知道他一定玩得开心,但她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怕他和其他车撞了,怕他翻车。直到太阳落山,他下车时,累得满头大汗,却不尽兴,还想再加点时间,被书禅劝回去了,她说她饿了,想去吃饭。他这样放荡不羁的阔少,他的心竟也会被她牢牢拴住。
      这次出国玩,在每一个过夜的城市的宝格丽酒店,他都订的是两个挨着的房间,他答应她的,不能提前占有,他必然会做到。她喜欢上了用他的纯白T恤当睡裙,她说比自己的睡裙还要舒服得多。每天晚上他到她的房间去陪她看书,或者看电影,他都会把房间的门开着,也不会在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喝酒,他只想让她安心。
      只是,每晚看见她那宽大T恤之下若隐若现的身体,他怎会不垂涎,那具纯洁的皮囊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这感觉让他饥渴难耐,他有过无数次的非分之想,想不顾一切生吞活剥了她。但他终究克制住,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回国前一晚,她正在浴缸里泡澡,牛奶玫瑰浴,洗尽一整天旅途的疲累,她用手机小声放着布鲁斯,不知不觉睡着了。这时关无念进来想帮她收拾行李,结果在房间里没看见她,喊了几声却也没听见她应声,顿时急坏了,吓了一身冷汗。
      慌乱中,他闻到一股浓郁的奶香气,他猜到她可能是在泡澡,来到浴室门口,他听见她在放蓝调,只不过声音很小,他又叫了几声“禅儿”,她依旧没有应答。她睡得太沉,可能是风尘仆仆太累,也可能是牛奶和玫瑰太催眠。门没有锁,他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动静,或许她不在里面,他要进去看一眼再去别处找。
      这个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他一把推开浴室门,却是他求不得的春闺图映入眼帘——他心爱的美人慵懒地躺在浴缸里熟睡,她的头略仰,分明是在等他吻她,长发如瀑,不施粉黛,锁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左边锁骨上面还睡着一片嫣红的玫瑰花瓣,牛奶浸泡着她的身体,只露出一双冰肌玉骨的膝盖,他欲罢不能。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踩到了地上的一只塑料佩奇,“嘎吱”一声——那本是她泡澡时放在浴缸里浮起来的玩具。她此刻被惊醒,“啊!”她往下躺,把腿伸直,用手捂住胸口,平静的牛奶瞬间荡漾。
      他赶忙退出去,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向里面喊:“禅儿,我刚才在外面没看见你,担心你所以才闯进来了,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不想泡了,擦干身子后,拿一条大浴巾裹着出来了。他还站在门外,她开门出去时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洗漱台前,她还没缓过来,站在镜子面前大喘着气,她热气腾腾,身上还有些许水珠没擦干净。这时候,他从身后死死抱住她,这一次,她本能地没有害怕,没有躲开。
      他只是想抱抱她而已,和她在美国这些天,好像她是独属于他的,可是马上要回国了,还不知道录取结果怎样,他能不能被悟都的睿岚大学录取还未知,以后不知道能不能这样天天见到她。
      她看见镜子里的他身穿黑色无袖背心,她最喜欢他穿背心。他的肱二头肌环抱着她,也沾上了她颈上和肩上的牛奶,他的脸埋在她的秀发里面。他在洛杉矶找了一个黑人Tony,把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烫成了锡纸烫,痞帅痞帅的。
      “禅儿,我们就住在这里,永远不回去了好不好?”他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磁性。
      他更加贴紧她的身体,他们融为一体,她现在除了浴巾□□,他感受到她身体的曲线,连她的呼吸都夹带着玫瑰的甜美,他难以把持。
      “美人儿……”他呢喃了一句,然后慢慢松开她,出去了。
      他在客厅,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叠她的几十件衣服,他知道他再温存,又要万劫不复。他留她一个人在镜子前,她双手在胸前交叉抱住自己,仿佛还在回味被他魁梧的身体包围的滋味。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快,是他住在她的心脏里面快要满出来了吗?
      他们计划好了,明年夏天一起去东京看奥运。
      第二天飞机着陆时,手机一有信号,他们就收到了大学的通知,书禅被桐烨大学物理学类专业录取,关无念被睿岚大学金融学专业录取,披星戴月终于得偿所愿。关无念专门报了离她最近的一个普通一本学校,他们的两所大学都在悟都大学城里,只相隔了四百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书禅没有去今年关注骄大的分数线,她的世界里没有如果。
      十六班的谢师宴在八月举行,大家推杯换盏,互祝前程。十六班的每一个人,共同用镶着金边的年华谱出了曲终人散,唱尽不器和孤傲。
      觥筹交错之间,书禅恍惚看见无念的影子,他华装登场,于人群中发光,举止谈吐谦谦,温润如玉。他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十六班,是啊,谁说他们必须老去、必须分离?
      十六班,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身边那么多故人聚了又散,还好这些年一直有那么一双手,哪怕周遭种种皆沧海桑田,仍紧抓住她不放。
      他们像蒲公英毛茸茸的种子一样飘然远去,他们飘去了哪里?
      唐久好似圆了书禅最初的梦想,他被沪市一所211大学的临床医学专业录取了,八年制,好生厉害。他却说这不是他的第一志愿,他原本想去滨城一所985学计算机,可惜差了五分没录上。他说今后就要过闻鸡起舞的非人哉生活了。
      他和何萌以后也要异地恋了,何萌去了滨城的一所一本学建筑。他们本来打算一起去滨城的。
      唐久和林子灏一直都有联系,他说林子灏不肯给别人说他被录取到了哪里,问就是多管闲事,大家都能猜到不如他意,若是有个好去处,他定然锣鼓喧天。
      范喆这些年的努力,高考都看在眼里,她考上了藤惠大学,成了顾孑予的师妹,她本来想学汉语言,却被调剂到了日语系。她席间特意来找书禅敬茶,这三年她一直视书禅为标杆,才能扶摇而上。
      范喆对书禅说,她本来想学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结果倒反天罡被调剂到了日语专业,不得不感叹时运可真会捉弄人,她大一争取要转专业。
      书禅和吉吉说话时,阳以安也来找书禅敬酒,他可的确最应该来好好敬谢书禅,整个高中时代,她帮助了他太多太多。以安说,大恩不言谢,千言万语都在他干的这杯酒中,望禅禅能感其心意。
      阳以安去了蓉城体育学院,运动训练专业,得偿所愿。高考前几个月突击,挽回了大局。书禅打心底里替他高兴,“恭喜你阿黑,祝前程似锦。”
      他却不以为意,对书禅说:“禅禅,你说得跟我们天各一方再也不见了一样,蓉城离悟都那么近,我们随时约,关无念哪天要是欺负你我马上坐动车过来打他!”书禅笑道:“哪就要阿黑为我的事专门跑来悟都?他要是天天欺负我,你不得留在悟都不走了?”阳以安却说:“邵斯环也在悟都读大学,我来了刚好可以顺便看她。”
      范喆就站在阳以安旁边,看着他爱别人。范喆和他都在蓉城读大学,也是缘分,奈何他的心却在悟都。书禅看出范喆内心的挣扎,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愿吉吉在大学能够遇见自己的知心人。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皇甫虞只觉得他们吵闹。大家都各得其所,她却和自己喜欢的城市、专业都失之交臂。她也想去悟都,可她高考考得极差,最后只留在了祝州的师范学院,且学的她最不喜欢也不擅长的物理。
      这天晚上,关无念牵着书禅在古桥路上散步,书禅在无心无肺之时总会挽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可此时此刻她只顾低头走路,书禅的心事只有关无念和满街嫩绿的梧桐叶知道。
      关无念问她,今天谢师宴发生什么了,书禅说:“哥哥,真正能不偏不倚正中靶心的人是凤毛麟角吧,好像我们所有人都替另一个人实现了梦想,却又不能替另一个人去满意、去开心,这是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人无论处于什么高度,985也好,大专也罢,我们都被局限在自己的执念之中,画地为牢。”
      书禅停下脚步,温柔地看着他,“所以,靶子都是我们自己假想出来的是吗,不妨就以离弦之箭为靶心,向外画圆就好了。”
      “是,我的禅儿果然是冰雪聪明。禅儿,你说的凤毛麟角里面,一定有我,因为我从来不限定自己的以后,我唯一的要求就是陪在你身边。”
      高考的无情和美好都在于,把少年对这个世界的滤镜生拉硬拽下来,撕得粉碎,让他们毫无防备地直面每一帧阴错阳差,或者说,是赤裸裸的命运。
      而人类的渺小和卓越也在于,面对命运的摆弄,人不过只能是像顾孑予一样,倾声痛哭,或像书禅一样迅速抽离,而无论如何,终究都会适者生存下来,活着,而后长青。
      从今后,他们就从祝州二中红色的高墙内走出,去往高中课本上绘声绘色也难以形容一二的人间。
      又是一年开学季,□□缘客扫,蓬门为君开,大学校园里迎来花花绿绿的大包小包。爸爸妈妈把书禅送到桐烨大学的广寒宫407,帮她把宿舍打点好后,就去悟都自驾游了,留书禅一个人在学校,开启她自己的大学生涯。
      她把关无念送她的灵蛇戒指忘在了家里。
      她头一次住上床下桌的寝室,且从前在二中都是八人寝,到了大学变成了四人寝,十分新鲜。
      407其他三个舍友陆陆续续地聚齐了,一个是来自新疆的维族人,名叫阿依努尔·艾尔肯,她说她的名字在汉语里面是“皎洁的明月”,高鼻梁、天然卷发,满脸都是异域风情,一米七,高挑清瘦,妥妥的西域大美人。她给大家带了新疆的馕,比头还大,一个能吃好多顿。
      一个竟然跟书禅是老乡,都是蜀中祝州人,名叫白歌,长得矮胖矮胖的,皮肤略黑,喜欢扎双马尾或者麻花辫,她性格开朗,总会让书禅想起皇甫虞。她说她高中是隍俍的,世界真小,书禅惊讶地问她认不认识关无念,白歌说她刚上高中时关无念就已经转学了,只听过这个师兄的名字。
      关少虽已不在隍俍,但江湖上还有关少的传说。
      还有一个舍友,她是让书禅印象最深的一位,也是书禅这么多年遇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她叫温澜,是悟都本地人,她推门而入时,把先到的三个舍友惊了一跳,以为是个男生误入407了。她的样貌看上去纯粹像个男孩,和男生一样的短碎发,穿着也十分的中性化——不戴任何首饰珠宝,只有脖子上挂个耳机,穿一件宽大的黑色T恤和黑色宽筒运动中裤。
      关键是,她比98%的男生都帅,她的脸线条硬朗、流畅,刀眉乌黑浓密,圆眼下隐约带有卧蚕,微驼峰鼻,下嘴唇有一点点发肿,她看上去凌人却又让人想靠近。最神奇的是她那充满张力的气质,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超凡脱俗。
      “哎呀,怕什么,我是你们的舍友,女的!”她推着行李箱进来,她的声音听起来也不辨雌雄。
      她们四人结识于残暑未消的杪夏时节,乐莫乐兮新相知。相聚第一天晚上,她们就去学校门口吃了一顿火锅,相谈甚欢。
      书禅本以为白歌也是家里很有钱的,可并非如此,白歌当年没有考上二中,差了十几分,却又不想读太差的学校,她出身普通家庭,她父母都坚持三年打两份工,非常辛苦,才供她上了隍俍。
      温澜说,她高三毕业后复读了一年,才考上桐烨,所以比她们大一岁,是00年的。
      书禅还观察到,温澜的走路姿势,甚至是一举一动都像个男孩,不知道是刻意模仿的,还是天性如此。书禅还发现温澜也喜欢盯着她看,帮她背包、夹菜、倒饮料,打听了一篮子书禅从前的事,像个查户口的,温澜这些方面倒和阳以安很像。
      大概是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所以相似的频率就高了吧,看谁都似曾相识。书禅相信,唯有关无念世无其二。
      关无念也顺利入住了百米开外的睿岚大学,大一的课不太多,他一有空就来桐烨找书禅,桐烨一共有二十二个食堂,他们根本打卡不完。
      悟都山河相间,平地甚少,书禅有时候不想爬坡上坎,关无念就背她。有一次他背着她走时,累得气喘吁吁,跟她开玩笑说:“禅儿,我们这样,比一起在沪市看海还要浪漫是不是?”
      “是呀,那里有海,我们有山。”
      书禅把男孩一样的温澜描述给了关无念听,但没有讲温澜对自己格外有兴趣、格外帮助那回事。关无念一听就明白了,他捧着她的脸颊说:“禅儿,原来没有人教过你这些呀。”书禅不解地盯着他,他为她黑白分明的杏眼折服,只是宠溺地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
      书禅在桐烨也很快就出名了,不过这次不再是因为学习,而是因为她实在美丽。
      学校颁发新生奖学金时,每个学院都组织收看现场直播,镜头捕捉到书禅那张脸时,全校男女都被惊艳了,多少校友纷纷利用六度空间理论打听她的信息。
      每次上公共课,都有其他班的男生抢着坐在书禅旁边,想和她搭讪,她却是一脸高冷,不会搭理别人。
      书禅在图书馆上自习的时候也一样,她喜欢找人少的角落坐着,可她每次坐下过不了十分钟,旁边的位置一定会有人来。他们甚至有的还给她传小纸条,她却从来装作没看见。
      桐烨大学的表白墙上,隔三差五就有人给书禅表白,还有的只是单纯的祝福贴,希望她天天开心。
      温澜是从来不爱打理她那三天可见的白板朋友圈的,白歌和阿依有时候把大家出去玩时的合影发朋友圈,下面都会有好友来评论,问旁边那个漂亮的小姐姐是谁,想认识。
      上了大学,书禅终于有时间重拾她热爱的舞蹈,她加了学校舞蹈社,每周末都去hip-hop舞团跳舞,偶尔也去jazz、韩舞舞团客串,慢慢地技术也回春了。舞房是最大的潮流聚集地,每次去跳舞,都能认识非常多时尚又会穿搭的帅哥靓女,书禅一进舞房,她的美貌都会引起伙伴们的惊叹,大家齐刷刷地盯着她欣赏,还会排着队加她微信。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书禅飘飘欲仙,自己终于活成了诗中的女主角。
      可事情总是过盈则亏,渐渐地,有些男生变本加厉,开始打扰到了她的正常生活。
      他们有的摸清楚了物理系大一的课表,会在大中午抱着一捧蓝色妖姬等在广寒宫门口,等书禅下课回来硬塞给她,请求她做他女朋友;还有的直接给她一日三餐送饭,广寒宫门口的饭盒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了,那些饭菜全部被校园里的野猫们当成了宵夜。
      还有更恐怖的,这几天晚上,有一个新传院大二的学长天天穿个人字拖,堵在广寒宫楼下,大声喊书禅下去跟他见面,喊得整栋楼都能听到。
      温澜看不下去,直接朝楼下大吼道:“书禅已经睡觉了!她永远不会下来的!”他还在继续吆喝,温澜直接接了一大盆凉水,朝他泼去,把他淋成了落汤鸡。结果之后几天他还是锲而不舍,直接撑把伞在下面守着。
      这天晚上,关无念来桐烨找书禅约会,他到了广寒宫楼下,看见这一幕,竟有别的男生在她宿舍楼下大喊她的名字,叫她下来跟他见面,旁边还有几个围观的男生,大概是路过,也想瞧瞧这个住在天上宫阙的仙女究竟是何等佳人,也可能是他的舍友,来给他打气助威的。
      关无念火冒三丈,肾上腺素飙了,比在希拉穆仁草原上那次还要剧烈,他现在能一个人撂倒三个敌人。
      他走过去一把扯掉那个人手上的伞,扔得老远,抓起他的衣领,像要把他单手提起来似的,怒目而视,警告他:“你给我听清楚了,书禅是我的女朋友,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来这儿骚扰她?我不希望以后还在这儿看到你,不然我看见你一次,拳脚伺候一次,拿上你的东西赶紧给我走!”
      那个人灰溜溜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连被关无念扔在一旁的伞都没有去捡。旁边几个男生对着现场指指点点,关无念转身朝他们也大声吼道:“全都走开!”话音刚落,他们也识趣地跑了。
      整栋宿舍楼的女生都趴在窗边、楼道上目睹关无念英雄救美的全过程,所有女生的少女心都泛滥了,关无念只听见楼上传来一片“哇塞”的声音,她们都说终于见到了仙女妹妹的正主,也高兴以后宿舍终于能安静了。
      他却只关心她有没有事,他看见宿舍楼门口那一堆被野猫抓得凌乱的饭盒、情书还有花,就知道他的禅儿这些天一定受了不少折磨。
      他自责,是他来迟了。
      那晚以后,再也没有不知分寸的男生来打扰过书禅,广寒宫门口的那起子杂物也被宿舍阿姨卖了废品,她的生活归于了平静。
      比起他送她的那些口红、香水、包包,他的爱才是最能滋养她的奢侈品。他是广寒宫上伐桂的吴刚,那桂树每天能长出新的枝叶来愈合斧伤,就像他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加爱她,把她养成了倾国倾城的嫦娥。而她的美貌,也成了桐烨大学匆匆一瞥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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