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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珰
朔风卷着碎雪,在卯都的胡同里打着旋儿,将青灰色的砖墙染得发白。
唐云生立在周府朱漆门前,月蓝锦袍早已被风雪浸得透湿,领口袖口凝结着细碎的冰碴,每动一下,便有冰冷的触感顺着衣料贴紧肌肤。
他身后的过沁萍裹着素色披风,鬓边沾着的雪沫子衬得那张本就淡雅的脸愈发清丽,只是眉梢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笑语,混着小太监们低柔的奉承声,穿透厚重的门板溢了出来,与门外的寒风凛冽形成鲜明对比。
唐云生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硬物,指腹传来玄铁特有的冰凉粗糙质感。
那是他此行的筹码,也是不得不踏入这虎穴的缘由。
片刻后,朱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探出头来,见了唐云生二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随即又换上谄媚的笑:“唐公子,过小姐,大人等候多时了,快随我进来吧。”
踏入府中,暖意裹挟着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几乎让唐云生呛咳出声。
院中三面厢房环抱着一棵枝繁叶茂的金桔树,橙黄的果实挂在枝头,在白雪映衬下格外扎眼。正厅门前的廊下,几个身着湖蓝色宫装的小太监正围着一个端坐于太师椅上的男子忙碌,有的屈膝捶腿,有的踮脚捏肩,动作轻柔得如同在伺候易碎的珍宝。
那男子便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内务府总管周延贵。
唐云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中暗觉诧异。此前听闻这位大珰权倾朝野,风头盖过诸多朝臣,便在脑中勾勒出一幅油光满面、体态臃肿、目露精光的老太监模样。可眼前的周延贵,除了肤色白得有些过分,其余竟与设想大相径庭。
他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生着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此刻微微眯起,像极了一只得到满足的花猫。那张脸褪去了男子的硬朗,多了几分阴柔婉转,细细看去,竟能称得上“漂亮”二字。
他身着暗绣缠枝莲纹的墨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虽无朝服的威严,却自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慵懒与压迫感。
“哎哟!唐公子,”周延贵像是才瞧见门口的二人,笑着站起身,手腕轻挥,便将围着的小太监们斥退,“瞧这下雪的天儿,怎么不避避再来?仔细冻着。”
他说话时语气亲昵,仿佛与唐云生相识多年,随即抬起右手作请状,姿态显得十分热络,“快进来,快快请进。”
唐云生心中冷笑。方才在门外等候的半个时辰,寒风如刀割般刮在脸上,分明是这位大珰故意晾着他们,此刻却装出这般关切模样,真是虚伪得可笑。
他压下心头的不适,抬步欲走,脚还未完全迈过门槛,便听得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周延贵严厉的斥责。
“狗东西!”周延贵抬脚狠狠踹在方才领路的小太监膝弯处,那小太监本就瘦弱,被这一脚踹得踉跄着跪倒在覆了薄雪的瓷石地面上,膝盖与冻得坚硬的石板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定是你个蜂窝心眼的忘了拿把伞,怠慢了唐公子,你可知罪!”
这一脚看似狠厉,实则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做足了姿态,又不至于真的伤了人。
可那小太监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伏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撞得地面“砰砰”作响,哭喊道:“饶命啊爷爷,小人知罪了,小人知罪了!求爷爷饶了小人这一回吧!”
唐云生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对这种刻意演给他看的“兴师问罪”戏码毫无兴趣,只觉得满心烦躁。
周延贵这是在给他一个下马威,也是在炫耀自己的权势——随意打骂宫人,全凭一己喜怒,这便是皇权特许下的嚣张。
他别过脸,不愿再看这荒诞的一幕,指尖却因隐忍而微微泛白。
周延贵瞥了眼唐云生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挥了挥手,对旁边侍立的小太监道:“把这不懂事的东西拖下去,杖责十板,让他长长记性!”
小太监们连忙上前,架起还在哭喊求饶的领路太监拖了下去,那凄厉的哭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回廊深处。
周延贵这才转头,脸上又堆起和煦的笑容,伸手接过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递来的素色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个指头,仿佛方才那个动怒的人并非是他。
“看我这一个个粗心的奴才,让唐公子受委屈了。”他将擦干净的手帕扔回小太监怀里,手指不经意间在那小太监的手腕上轻轻揩了一把,动作暧昧又自然,随即拉长了嗓子唤道,“小九,给贵客看茶!”
言罢,他转身率先走进了正厅,步履间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慵懒。
唐云生和过沁萍紧随其后。
厅内暖意更甚,香炉中余烟袅袅,不知燃的是什么名贵香料,那香气浓郁得有些发腻,非但不能安神,反倒像一团火,顺着鼻腔钻进肺腑,让唐云生本就烦躁的心火更盛。
周延贵重新坐回那把太师椅上,右腿随意地搭在左腿上,露出一双绣着金线、缀着翡翠的乌头靴,靴底在空气中轻轻晃动,姿态甚不正经,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名唤小九的小太监应是周延贵最为得宠的人,其余小太监均被遣了出去,只留他一个端着茶盘,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倒茶。
他一双乌亮的眼珠乖乖地垂着,不敢有丝毫斜视,动作轻柔得生怕惊扰了上位的人。
“今年湘临新贡上来的花茶,这季节可不好找,唐公子快尝尝。”
周延贵端起面前的白玉茶杯,向唐云生和过沁萍二人示意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
唐云生目光扫过那茶杯,心中便有了计较。这茶杯是用上等羊脂玉整块雕琢而成,质地温润,色泽洁白,杯身上刻着几竿苍劲有力的青竹,笔触遒劲,绝非寻常匠人所能为。
宫中虽多奇珍异宝,但这般刻着青竹的茶具却不多见——宦官大多附庸风雅,偏爱牡丹、莲花这类富贵吉祥的纹样,唯有圣上身边的几位近臣,才偏爱青竹的气节。想来这茶杯,定是圣上御赐之物。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浅啜了一口。茉莉花的清香中混着一丝甜腻的滋味,顺着喉头滑下,像厅中熏香一般,让他颇难接受。
他向来偏爱清茶的甘冽,这般甜腻的花茶,实在不合他的口味。
周延贵始终含着笑,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目光落在唐云生脸上,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那眼神中藏着几分探究与狡诈,活脱脱一只等待猎物落网的狐狸。
唐云生强忍喉间的不适,放下茶杯,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周大人此番着急唤唐某前来,绝非只为了让在下尝上一口这茶吧。”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笃定。
周延贵不答,反而抬起茶杯又饮了一口,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何尝不可?”
他放下茶盏,慵懒地倚在椅背上,目光在唐云生和过沁萍之间转了一圈,“郑万那群人不是早已同公子讲过了,咱家呀,的确实想和唐公子您……”他眼珠滴溜溜一转,最终落在了过沁萍身上,语气轻佻,“或是过小姐,交个朋友而已。”
过沁萍猛地被点名,身子微微一怔,随即敛衽颔首,声音温婉:“大人抬爱了。”
“早就听闻过先生有个惊为天人的小妹,今日一见,果真名非虚传。”
周延贵的目光在过沁萍身上上下打量着,那眼神带着几分审视与贪婪,丝毫不加掩饰。
过沁萍自小随母亲生活在北方,与寅地女子的温婉不同,她的美中带着一丝疏朗的英气,此刻身着一袭白衣,更衬得气质淡雅温和,如同雪中寒梅。
过沁萍感受到他不礼貌的目光,微微垂下眼帘,再次开口时语气带着几分疏离:“大人谬赞了,小女中人之姿,受大人这般抬爱,甚是惶恐。”
唐云生见周延贵仍未收回目光,心中涌起一股不悦。
他微微倾身,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过沁萍身前,遮住了周延贵的视线,沉声道:“大人不必再与唐某绕圈子。你我二人早已周旋数日,此番前来,唐某自是将大人所寻之物带在身旁。”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支玄铁打造的短翎,轻轻置于手边的案几上。玄铁与木质案几碰撞,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厅中显得格外清晰。
周延贵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目光紧紧盯着桌上的短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贪婪——那便是他苦寻多日的巳翎。
唐云生并未收回手,指尖轻轻点着那支巳翎,头也不抬地问道:“只是,大人之前对唐某所言,可还做数?”
言毕,他缓缓抬眸,目光雪亮彻骨,直直望向上位的周延贵,带着一丝质问与期许。
周延贵放下了跷着的二郎腿,身体微微前倾,迎上唐云生锋利的目光,毫无惧意。
沉默片刻,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唐公子聪慧,当是知道,来了我这卯都,定要兴起一番事,才能得到自己所念之物的。”
果然如此。唐云生心中一沉。
这只狡猾的猫儿,直至此刻才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他早就该想到,周延贵这般权欲熏心之人,怎会轻易兑现承诺?想要从他手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势必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唐云生额角的青筋仍在突突跳动。身在虎穴,他别无他选,这一点,他从踏入这座府邸的那一刻起便心知肚明。可直到此刻,面对周延贵赤裸裸的要挟,他还是忍不住后悔自己的鲁莽。
或许,他本该再等等,再寻一个更稳妥的办法。可事到如今,他只能再搏一搏,看看能不能为自己争取一丝余地。
“周大人,”唐云生深吸一口气,不知是厅中熏香太过浓烈,还是心中过于紧张,他的心跳略有些加快,“唐某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若大人看得上在下,在下愿意去圣上面前给大人作证,此物乃大人倾力所得。”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恳切,又带着几分坚定,“但唐某,恐怕也只有这点能力了。朝堂纷争,权势争夺,某才疏学浅,难当大任,也意不在此。”
这番话,他说得直白又刺耳,几乎是直接拒绝了周延贵可能提出的任何政治要求。就连身旁的过沁萍都有些震惊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不给周延贵留情面。
出乎唐云生意料的是,周延贵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又勾起了嘴角,深深吸了一口气,拖长了语调“唉呀”一声,缓缓站起身来。旁边侍立的小九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摆摆手斥退了。
“唐公子啊,咱家早就听说了,十四岁在旱情中见一老翁昏于田头,便能顺口念出‘可怜砚上三五笔’的人,怎会是凡夫俗子呢?”
周延贵缓步走到唐云生面前,桃花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唐云生的心猛地一沉。那件事,他本以为早已被时光掩埋,却没想到竟会被周延贵知晓。
那是他十四岁那年的夏天,炎地遭受了严重的旱灾。过子辛户籍不在本地,没有田地可耕种,便时常去帮衬邻里。
一日,邻家一位老翁在烈日下耕作,不慎热昏在荒田里。唐云生赶到时,只见老翁穿着破旧的斑白衣衫,身旁放着沉重的田犁,脚下的土地干裂得如同蛛网,地里的庄稼稀疏枯黄,早已没了生机。
他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又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老翁,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低声吟出了四句诗:“斑白陋衣负田犁,僵土无肥荒苗稀。可怜砚上三五笔,骄阳碧草新燕啼。”
话音刚落,便被赶来的过子辛严厉教训了一顿,告诫他在外不可随意妄言,以免招惹祸端。可终究还是被旁人听了去,在当地传诵甚广。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少年时的一时感慨,却没想到竟会传到周延贵耳中,还被他记在了心上。
周延贵踱着步,绕着唐云生走了一圈,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既然唐公子不愿再同咱家扯皮,咱家也就不绕弯子了。朝中的职位,以公子现在的身份,怕是难以胜任,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唐云生脸上,缓缓俯下身,看着面如纸色的唐云生,一字一句道,“朝中不成,朝外可不一定了。”
“唐公子才华横溢,想来替我朝辅佐出贤臣一二,不是难事。”
唐云生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周延贵的意图。他竟想让自己去辅佐某位权贵,成为他安插在朝堂之外的眼线与棋子!
说到底,周延贵还是想把手伸向朝堂,想要在政治核心阶层安插自己的人,其勃勃野心,令人瞠目结舌。
唐云生猛地站起身来,他比周延贵高出约莫三寸有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试图用气势压制对方。可周延贵却毫无怯意,眉梢含笑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中满是志在必得。
“周大人,”唐云生的语气稍显急切,“如大人所言,某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又怎能担此重任!”
他将“重任”二字咬得很重,像是在警告眼前这只胆大包天的狐狸。
周延贵不为所动,轻轻“哦”了一声,随即示意小九搀扶着自己,缓缓向门口走去。
他的步伐缓慢,像是在故意吊唐云生的胃口。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唐云生,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可是唐公子,我若是说,让你教的这位年纪尚小,但与你师父被害一事,渊源颇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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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字多点,那首打油诗我真的尽力了…
我朋友说周延贵的名字和我画的他的脸严重不符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