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四章(已修改)
长安的早春,总浸着泥土翻新的清润气息。沈枢陪苏琼姑娘在曲江池畔踏青赏春,指尖正点在一幅苏琼姑娘新画的《曲江唱晚图》的渔舟之上,眼尾余光忽扫过不远处的柳荫下来了两辆马车,凌舟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女子身后四个青衣丫鬟鱼贯相随,手里各捧着食盒、茶盏与披风,步履轻缓,不敢扰了周遭春景。
那女子身着胭脂色窄袖短衫,质料是上好的柔滑丝帛,色泽明艳;外罩一件月白色对襟半臂,堪堪及腰,更显灵动。身下石榴红长裙曳地,步移间裙摆轻摇,流光溢彩。腰间系着一条白玉带,下坠一枚金线绣制的彩凤朝鸣荷包,流苏随步履轻轻晃动,绣线在日光下闪着细碎金光。乌发高挽成同心髻,金钗银环错落缀于发间,贵气自生而不失端庄;眉如淡墨晕染的软烟,眼似含情脉脉的秋水,身姿丰盈绰约,步态温柔缱绻,恰似早春拂面的暖风,妥帖又缠绵。正是凌夫人梁杏。
苏琼姑娘与凌舟曾有几面之缘,见他对身旁夫人这般悉心照料,便知是凌夫人无疑。
她当即含笑上前,向二人敛衽行礼。梁杏先抬眸望向沈枢,目光在他身上微顿:眼前人着一袭黛青色长衫,袖口浸着清浅墨香,发间束一支北斗纹玉簪,风起时衣摆轻扬,清隽挺拔得恰似一幅疏朗水墨小像。她心下暗忖,难怪郎君总念叨“沈先生画如其人”,果然名不虚传。再看他身旁的姑娘,一袭紫衫衬得身姿俏丽、眉眼娇媚,梁杏唇角弯起,语气柔得似浸了温水:“这位便是先生吧?郎君在家中时常赞你画技精妙,今日一见,果然清雅不凡。”说罢,又转向苏琼款款还礼,二人互道闺名,言谈温婉。
沈枢却僵在原地,耳中听着凌夫人的赞许,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凌舟扶着梁杏的手指上。那小心翼翼的呵护姿态,像一根轻羽,在他心口轻轻挠着,泛起一阵莫名的发慌。
凌舟眼底的光暗了暗。沈枢与苏琼并肩而立,郎才女貌,般配得宛如画中走出的人物,刺得他心尖微微发紧。“沈兄,今日也来曲江池畔赏春?”他刻意压平了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却忍不住在二人之间辗转,“苏姑娘眼光独到,想必能帮沈兄挑到合心意的景色入画。”
“夫人缪赞,倒是夫人风姿雅致,更衬这曲江春景。”沈枢刻意避开凌舟的目光,转而含笑望向梁杏,语气谦谨,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凌兄当真是好福气,得夫人相陪共赏春光。”
这话像淬了冰的细针,带着隐晦的嘲讽,猝不及防扎进凌舟心口,令他呼吸一滞。他刚要开口辩驳些什么,梁杏已笑着接了话茬,语气柔婉平和:“沈先生说笑了,不过是郎君体贴,知晓我素来偏爱曲江池畔的春光,便特意抽闲陪我来赏玩罢了。”
寒喧过后四人安坐,把盏谈笑间,凌舟瞥见沈枢发间的北斗纹玉簪,那是他赠给沈枢的,前几日被说是苏琼借去,现已被沈枢讨回。他眉梢不自觉勾起一抹浅淡笑意。可转眼,便见沈枢与苏琼频频举杯,谈及画坛趣闻时眼神交汇、默契十足,那点刚升起的窃喜瞬间荡然无存。他手中的酒杯捏得越来越紧,指节泛白,酒液晃出细细的痕,映着他眼底渐渐冷下去的光。
忽然就想起沈枢上次那句带着决绝的质问“你已有妻室,你让我如何?”凌舟心口一沉,看着手中怀盏或许,沈枢他已放下那些妄念,唯有自己还困在原地,不愿忘怀。
凌舟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滑过喉间,带来一阵难忍的涩意,心底的酸楚翻涌而上,原来他郁结缚束的身不由己,在沈枢眼中,竟是值得艳羡的“好福气”。
沈枢将他这番举动尽收眼底,心口比凌舟杯中未凉的酒更涩。他刻意与苏琼谈笑风生,句句不离画坛趣闻,不过是想借着这份热闹逼自己断念:凌舟早已成家,未见凌夫人时,他还能自欺一番,如今见他妻子温柔贤德;换他,什么也给不了他,又何谈念想。
可每当瞥见凌舟眼底涌现的落寞与失望,沈枢又忍不住心慌懊恼,指尖总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凌舟赠的北斗符。指尖触到符上凹凸的纹路,便想起昔日画舫之上,两人把酒言欢、品茗论画畅怀尽兴的时光,那些念想便又如同春草般,滋长疯拥。
日光西沉酒尽席散时,凌舟小心翼翼扶着梁杏先行离去。路过沈枢身边,他的脚步蓦地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对着欲起身相送的沈枢,留下一句低沉的“沈兄留步”,便扶着夫人,一步步消失在柳荫深处。
沈枢望着凌舟渐远的背影,指节泛白,将拢在袖中的北斗符玉佩几乎攥碎一般。他望着那抹身影隐入柳荫,心底一片寒凉,这误会竟又深了几分,怕是往后,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某日沈枢无事,闲步至长乐坊那家相熟的画铺,原想看看近日有无新绘佳作,好借来品玩一番。不想刚踏入店门,便撞见了凌舟,他正对着一幅《星夜图》出神,画中斗柄歪得离谱,赫然是当初自己画错的模样,几分稚拙,几分眼熟。
“这画……”沈枢话音刚起,凌舟脊背猛地一僵,似被骤然惊扰,下意识倏然转身。许是转身过急,又或是未曾察觉身后有人,他身形一晃,竟险些栽倒。沈枢不及细想,长臂一伸,稳稳揽住了他的腰侧,将人满满护在怀中,掌心贴着衣料下温热紧实的肌理,距离近得能闻见彼此身上淡淡的墨香与冷松香,连呼吸都似要交织在一起。
凌舟眼底还泛着未散的水光,潮润氤氲,下唇留着一道清晰的齿印,显是隐忍过许久。看清来人是沈枢,他浑身一滞,身体瞬间绷紧,挣开沈枢手臂后退,沉默片刻,喉间滚出一声喑哑的轻唤:“沈兄!”顿了顿,语气里藏着难掩的涩意与不甘,“若是真心欢喜苏姑娘,便好好待她,别再……别再……”别再让我牵肠挂肚,进退两难。
他未能出口的话,在沈枢望着他蹙起的眉头,泛红的眼尾,还有印在下唇边齿痕时就全然忽明了了,他们都在为对方着想,偏偏用错了方式。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口是心非的疏远,让误会像雪球般越积越厚,沉甸甸压在两人心头,折磨彼此。
可即便如此难过,那藏在心底的情意,还是如同曲江池的春水,借着暖意悄无声息的漫涨,漫过理智。现在自己都分不清,是该放手还是成全,还是该再往前一步,将人扣在怀中清清楚楚告诉他:我心里的人,从来都只有你。
渭水河的画舫里,沈枢落下最后一笔星轨时,窗外的月亮已升至中天,清辉漫过窗棂洒满舫间。
自那日画铺分别,多日未见的凌舟突然到访,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沈枢画案对面的椅中良久,指腹反复摩挲着桌几上的茶盏杯沿,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杯子打转。杯中热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只沉浸在自己的烦忧里。
方才的家宴上,族中长辈又提起纳妾之事催得紧切,他虽已有妻室,却迟迟未有子嗣,族老们直言,他身为族长当为凌家延续香火为首任,尽好族长之责,这些话像块石头,沉甸甸压在他心上,烦燥不已。
“明日我要去拜会张大人,他说想求一幅《百子图》。”沈枢望着凌舟沉默半晌,才缓缓打破僵局,声音轻得像河上浮动的雾霭,“你若无事,便早些家中陪陪嫂夫人,不要在我这耽搁了。”
凌舟摩挲杯沿的手陡然停住,指节用力攥紧,骨节泛出青白。他怎会不知,沈枢是故意说这话,是在冷冷提醒他,“正途”该是什么模样。可即便洞悉了这层用意,心口还是猝不及防泛出一阵绞痛。
“张大人求《百子图》,是盼着子嗣顺遂吧?”他缓缓抬眼,恰好撞进沈枢眼底没藏住的落寞。凌舟喉间发干发涩,声音低哑:“世人都觉得,娶了妻就要生子、就要延续香火,这才是该走的路。可谁会在意,谁又会问上一句,那心里藏着的人,究竟是谁?”
凌舟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执拗,追问出口:“沈枢,你比我还虚长两岁,为何迟迟不娶妻?连个通房的丫鬟都未有?偏要孤身一人带个老仆住在这画舫上,究竟为何?
沈枢浑身一震,他未想到凌舟会如此直白犀利的问出这些来,他指尖无意识攥紧了手上的画笔,墨汁顺着笔杆滴落在画纸,晕开一小片乌黑。他艰难避开凌舟灼热的视线,喉间发紧,声音低得像被夜雾裹住:“我与你不同,我非沈家宗室,只旁支而已,又无父母,自然便没有了延续香火的责任,也可松泛自在一些。”
沈枢向凌舟解释时,脑海中忽然闪过去年长安书坊的一幕,彼时两个书生正议论“男风断袖之癖”,言语间满是尖刻的讽刺与鄙夷,一口一个“违背伦常”“有伤风化”,将这种情愫斥为不堪入目的丑事。他分明记得,当时凌舟就站在一旁,脸色瞬间煞白,那份难堪与惶恐,至今想来仍揪得他心口发紧。
长安的春色来得迟缓,曲江池边的柳丝刚抽新芽,嫩黄沾着浅绿,怯生生探向水面。沈枢提着画具,寻了处临水的石凳坐下,笔尖刚蘸好墨,目光便被不远处的水榭牵住。
凌舟正单挽着夫人的手缓步走出,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素雅的食盒。暖春的日光落在他素色锦袍上,似淌着一层柔润微光;发间小巧的玉冠衬得眉目清俊,腰间那枚双鱼佩随步履轻晃,正是沈枢那年所赠,此刻被他妥帖系着,双鱼首尾相衔的纹样在光下流转,和田暖玉的温润光泽,恰如沈枢袖中那枚凌舟所赠的北斗符,静静泛着微光。
当日赠佩时,沈枢只轻描淡写说是“寻了个好玩的物什”,实则是他费心寻来回赠他的赠簪之情。凌舟那时眼底发亮的惊喜模样,沈枢至今铭记。如今故人近在咫尺,佩玉依旧,却隔着一道无形的距离,衬得凌舟面色愈发清冷疏离,晃得沈枢眼底骤然发涩,握着笔的手微微发僵。
“汀宴,在此写生?”凌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春日的清浅暖意,撞碎了池边的宁静。
沈枢回头,见他已遣走夫人,独自提着食盒缓步走近,盒盖掀开时,赫然摆着一盘他喜爱的松子糖。“方才陪夫人逛东市,见这家糖铺新出的口味,想着你爱吃,本打算晚些送去画舫,不承想在此巧遇。”凌舟递过食盒时,指尖无意间擦过沈枢的掌心,两人同时一顿,春日暖风裹挟着柳丝的轻软,却吹不散这瞬间相触的悸动,似呼吸都慢了半拍。
接过食盒,沈枢低头拈起一颗糖块塞进嘴里,甜意顺着舌尖漫延开来,涩意却心底翻涌的愈发真切。
他望着曲江池中嬉戏的野鸭,心思却飘远了,昨夜酒肆里,他独自饮酒时,邻桌老儒愤懑的论调犹在耳畔:“男风误国,娶妻生子方为正途!”听闻他只能攥着袖中的北斗符,指节用力到发白,掌心被玉符尖锐的棱角刺破,疼痛感混着满心的憋闷,至今未散。
“星澜,倒是清闲。”沈枢刻意岔开话题,目光低垂继续盯着曲江池野鸭,避开凌舟带着探寻的视线,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尊夫人喜欢这春光,你本该多陪陪才是。”
凌舟喉间一哽,弯腰拾起沈枢不慎滚落的画笔,笔尖未干的墨汁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痕迹,恰如他心底压着的心事。“内人有丫鬟们相伴,无妨。”他的声音轻得像柳丝拂过水面,柔缓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倒是汀宴,总一个人外出写生,日复一日,不觉得孤单吗?”
本意想说可那话在舌尖滚过千百遍,终究没敢说出原本的模样,他想问的是“你是不是也同我一般,夜里总想起朱雀街初雪时的相遇?”
这份隐秘的念想,不敢宣之于口,只能用“君子之交”的体面遮掩。怕一旦戳破,连这仅存的、能偶尔相见的分寸,都会彻底崩塌
暮色渐浓,两人并肩走在回城的路上。长安的春夜还浸着料峭凉意,凌舟解下身上的披风,抬手便想为沈枢覆在肩头,可指尖刚触到披风边缘,动作却陡然顿住,佟是克制地将披风搭在他臂弯里,声音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轻缓:“夜里风大,汀宴早些回画舫吧。”
沈枢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低笑一声,指尖轻轻蹭过臂弯里带着暖意的披风:“星澜也别受凉,家中还有人盼着你归。”
“家中”二字像根小针,细密的扎进凌舟心口,涩痛感瞬间蔓延开来。他望着沈枢转身离去的背影,掌中牢牢攥紧腰间的双鱼佩,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也压不住满溢的惆怅。
长安城中的灯火渐次亮起,暖黄光晕映着两人各自孤单的身影。他们都懂彼此眼底未说透的情意,却偏被“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的世俗正途死死困住。满心沉甸甸的牵挂,只能藏在春日早开的落樱里,随着纷飞的花瓣悄悄沉淀。那句在心底辗转千遍的“我想你”,终究没敢说给长安的风听,怕一吹就碎了这仅存的体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