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封信纸

　　周末午后的商业街被阳光烘焙出一种慵懒的甜腻。程芸夏觉得自己像颗被强行从空调房挖出来、即将在烈日下融化的冰淇淋球，不情不愿地被程辞拽着胳膊拖行。
　　“快点快点，磨蹭啥呢？那家新开的奶茶店有限定款，去晚了毛都不剩！”程辞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勾着沈寂衍的肩膀，半拖半拽地把这个明显对“限定款奶茶”兴致缺缺的人也一并挟持。
　　沈寂衍被他带得脚步略显踉跄，手里那本厚厚的《高等数学导论》差点脱手，镜片后的眼神透着几分无奈，却也没真甩开他。
　　“哥！你急什么！太阳这么大！”程芸夏试图甩开桎梏，手腕却被箍得更紧。
　　“晒晒太阳补钙！你看看你，都快宅成蘑菇了！”程辞理由充分，脚下生风。
　　沈寂衍被他带着，不得不加快步伐，白T恤的衣角在热风里轻轻扬起。

　　三人以一种略显滑稽的姿态冲进那家名为“芝芝云雾”的奶茶店时，凉爽的冷气夹杂着浓郁的奶香和甜味扑面而来，瞬间拯救了程芸夏濒临蒸发的灵魂。
　　店内装修是时下流行的ins风，浅粉与米白为主调，绿植点缀，播放着轻快的日语小调。人不少，大多是年轻学生，嗡嗡的交谈声和机器运作声混在一起。
　　“看到没！芋泥麻薯厚乳波波，限定！”程辞眼睛放光，指着墙上花里胡哨的菜单海报，仿佛那是某种圣物。
　　他松开钳制两人的手，一个箭步冲到点单台前，开始对着笑容甜美的店员小姐姐口若悬河：“三杯！都要大杯！冰度糖度按招牌推荐来！阿衍那份去冰少糖，他事儿多。”他头也不回地指挥，熟练得仿佛常客。
　　沈寂衍：“……”他
　　默默走到一旁靠墙的木质高脚凳坐下，将书放在膝上，目光掠过店内漂浮的干花装饰，最后落在玻璃门外明晃晃的街道上，显然对眼前的甜腻战场兴趣缺缺。
　　程芸夏懒得跟程辞挤，挨着沈寂衍也坐下，偷偷舒了口气。
　　她的目光百无聊赖地在店里扫视——角落里一对埋头写作业的学生情侣，窗边几个对着自拍杆挤眉弄眼的女生，还有……嗯？
　　她的视线定格在靠近柜台另一侧、一个单独坐着的身影上。
　　是个女生。穿着浅杏色的棉麻连衣裙，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她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外文原版的书，正垂眸安静地看着。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侧脸沉静美好得像一幅古典油画。
　　迟伊姐？
　　程芸夏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确实是迟伊。她父亲是程父重要的商业伙伴，两家算是世交。迟伊比她和程辞大两岁，和沈寂衍同班，是常年稳居年级前三的学霸，性格出了名的温柔娴静，是许多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程芸夏对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温温柔柔的学霸姐姐”层面，见面不多，每次都是礼貌打招呼，并无深交。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程辞已经点完单，拿着取号的小票，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转身。他的视线随意一扫，然后——就像有人在他身上按下了暂停键，歌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原地。
　　程芸夏清晰地看到，她哥那张总是带着三分不耐七分嚣张的脸上，表情经历了堪比地震海啸的剧烈变化。
　　先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怔忡，紧接着，一种混合着巨大惊喜和……恐慌的情绪迅速占据了他的眉眼。
　　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背脊挺得像棵小白杨，刚才那副恨不得在店里跑酷的躁动气息被瞬间抽干，连带着那头永远桀骜不驯、乱糟糟的头发，都被他用手胡乱而快速地捋了好几下，试图按压下那些不听话的呆毛。
　　“迟……迟伊？”程辞开口，声音居然降了八度，还带着一丝可疑的紧绷，试图营造出一种与他本性完全背道而驰的“沉稳”感，结果听起来反而有点怪怪的，像被掐住了嗓子。
　　程芸夏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脸皮厚过城墙拐弯、在家能把屋顶掀翻的哥哥，居然还会有这样一面？
　　这变脸速度，川剧大师看了都要直呼内行！

　　沈寂衍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从窗外收回视线，淡淡地朝迟伊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语气是一贯的清浅平静：“嗯，巧。”
　　迟伊闻声抬起头，合上书。她的目光在略显滑稽地僵立着的程辞、安静坐着的沈寂衍，以及一脸惊奇的程芸夏身上温和地转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回程辞身上。
　　她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温柔又不会过分热络，声音也像她的人一样，清润悦耳：“你们也来喝奶茶？这家芋泥麻薯很不错。”她说着，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面前那杯奶茶的杯壁。
　　“是…是吗？”程辞立刻接话，眼神“噌”地亮了，像两颗突然通了电的小灯泡，直勾勾地看着迟伊，又迅速瞟了一眼她手边的杯子，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的线索，“那我得尝尝！必须尝尝！”他甚至还无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可靠一些。
　　程芸夏的目光像最精密的小雷达，在程辞和迟伊之间来回扫描。她敏锐地捕捉到，迟伊看程辞的眼神，似乎也和看她与沈寂衍时不太一样。
　　那层惯常的、无差别的温柔笑意底下，仿佛藏着一丝更明亮的、带着些许了然和……隐秘趣味的微光？
　　就像……就像一位高明的驯兽师，早已看穿了眼前这只大型猛犬笨拙的伪装和拼命摇动的隐形尾巴，却并不急着戳破或安抚，反而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略显滑稽的表演。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在程芸夏心里漾开一圈奇异的涟漪。原来她那个吵吵闹闹、仿佛永远精力过剩、以怼她为乐的哥哥，在某个特定的人面前，也会自动切换成这种……智商疑似掉线、手足无措又想拼命展示“我很可靠”的傻气模式？
　　而迟伊姐，似乎对这种模式……并不反感？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一种混合着新奇、吐槽欲和一点点“终于抓到哥哥把柄”的微妙兴奋感，让程芸夏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她偷偷扯了扯旁边沈寂衍的衬衫袖口——他今天穿了件质地柔软的浅蓝色条纹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
　　沈寂衍侧过头，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程芸夏凑近他一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惊奇和一点点的促狭：“寂衍哥，”她朝程辞那边飞快地努了努嘴，“你觉不觉得……迟伊姐来了之后，我哥就跟……就跟那种被突然按了开关、从拆家模式切换到‘我是乖狗狗’模式的哈士奇一样？平时闹腾得上天入地，一见……呃，特定的人，”她机智地换了个词，“就拼命想摇尾巴，还想假装自己一直都很温顺绅士？”
　　她描述得太过生动形象，沈寂衍清冷的眉眼间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像蜻蜓点过湖面，涟漪浅淡却真实存在。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扫过那边正努力找话题、耳朵尖却微微泛红的程辞，以及含笑倾听、偶尔温和回应一两句的迟伊，然后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眼睛亮晶晶、写满“快附和我”的程芸夏，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
　　“嗯，智商看起来，”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精准的形容词，最终选了一个温和却犀利的，“也同步下降了不少。”
　　“噗——”程芸夏赶紧捂住嘴，把笑声憋回去，肩膀却因为忍笑而微微抖动。
　　太精准了！寂衍哥的吐槽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又优雅致命。

　　那边，程辞似乎终于从“偶遇迟伊”的冲击波中稍微找回了一点语言组织能力，虽然听起来依旧有些颠三倒四：“那个……迟伊你也……一个人？哦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也喜欢这家店？这芋泥麻薯……它……它口感怎么样？细腻吗？甜度合适吗？会不会太腻？”
　　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恨不得把奶茶的成分表都问出来。
　　迟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耐心地回答：“嗯，一个人来看会儿书。芋泥打得很细，麻薯很软糯，甜度我觉得刚好。”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过程辞手里紧紧攥着的小票，“你们的号码，好像快到了。”
　　“啊？哦！对！”程辞如梦初醒，猛地转头看向叫号屏，手忙脚乱地核对小票，“37号！是我们的！”
　　他像是接到了什么重大使命，立刻对沈寂衍和程芸夏说：“你们坐着！我去拿！”然后迈着一种近乎同手同脚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向取餐台，背影都透着一股“看我表现”的紧绷感。
　　程芸夏看着哥哥那副样子，忍笑忍得肚子疼。她眼珠一转，一个主意冒上心头。
　　她再次扯了扯沈寂衍的袖子，用气声说：“寂衍哥，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把……把上周借你的那本《时间简史》落在家里了？我妈刚发消息催我回去找，说急着用。”
　　她编造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反正奶茶我哥去拿了，要不……我们先回去拿书？让我哥……嗯，顺便帮我们带回去？”
　　她眨眨眼，意思不言而喻——给那头突然被驯化的“哈士奇”创造点独处空间。
　　沈寂衍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她的小算盘。他看了看取餐台前正伸长脖子等待、背影依旧僵直的程辞，又看了看窗边安然静坐、目光却偶尔掠过那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笑意的迟伊，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他低头看向程芸夏，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狡黠和恳求，像只谋划着恶作剧却自以为隐蔽的小狐狸。

　　“好。”他几乎没有犹豫，便点了点头，合上膝上的书，站起身，“走吧，去拿书。”
　　“嗯！”程芸夏立刻跟着站起来，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她故意提高了一点音量，对着取餐台方向喊：“哥！我和寂衍哥突然想起来有点急事，先回去了！奶茶你帮我们拿着啊！谢谢哥！”
　　说完，不等程辞反应，便拉着沈寂衍的袖口，脚步轻快地朝店外溜去。

　　“喂！程芸夏！你们……”程辞端着三杯奶茶转身，只看到妹妹拉着沈寂衍消失在玻璃门外的背影，以及沈寂衍回头递来的一个平静无波、却仿佛什么都懂的眼神。
　　他端着奶茶，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无措，下意识地看向迟伊。
　　迟伊对他微微一笑，笑容依旧温柔，眼底那丝趣味却似乎浓了些许。
　　她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不介意的话，坐一会儿？奶茶趁凉喝比较好。”
　　程辞看着她的笑容，大脑仿佛又宕机了一秒，然后才忙不迭地点头：“不介意不介意！”
　　他端着三杯奶茶，像个笨拙的侍应生，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其中一杯放在迟伊面前——正是她刚才推荐的芋泥麻薯厚乳波波。
　　“这杯……给你？我看你也快喝完了……”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试探。
　　迟伊看着眼前那杯一模一样的奶茶，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意加深，眼波流转：“谢谢。”她接过奶茶，指尖无意间擦过程辞的手背。
　　程辞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手微微一抖，差点把另外两杯奶茶打翻。
　　他赶紧坐下，试图用吸管扎开奶茶封口来掩饰慌乱，却因为用力过猛，奶茶溅出了一点在他手背上。
　　“噗嗤。”迟伊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程辞耳朵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却莫名地、甜滋滋地，冒起了泡。

　　而此刻，已经走出奶茶店一段距离的程芸夏，终于放开了沈寂衍的袖子，捂着肚子笑得弯下腰。
　　“哈哈哈……寂衍哥你看到没？我哥那样子……太傻了！简直没眼看！”
　　夏日的风带着灼热的气息吹过街道，沈寂衍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笑得毫无形象，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因为忍笑和热气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掠过远处奶茶店明亮的橱窗，那里隐约可见程辞正襟危坐的背影，“是挺傻的。”
　　但傻得，好像并不让人讨厌。甚至，有点……有趣？
　　这个念头划过沈寂衍的脑海，让他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他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终于笑够、直起身来擦眼泪的程芸夏。
　　阳光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泛着金色的光晕。

　　“书呢？”他忽然问，语气平静无波。
　　“啊？”程芸夏的笑声戛然而止，表情瞬间凝固。糟了！光顾着给哥哥制造机会和偷笑了，完全忘了自己随口扯的借口。《时间简史》？她家哪有这本书！
　　看着她瞬间僵住、眼神飘忽、一副“完了穿帮了”的心虚模样，沈寂衍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轻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了然和一丝纵容的无奈，转身，朝着与程家相反的方向——附近书店的方向——缓步走去。
　　“走吧，”他的声音随风飘来，带着午后特有的慵懒，“不是要‘拿书’吗？”
　　程芸夏看着他的背影，脸腾地一下红了。
　　啊啊啊！又被看穿了！这个男狐狸精！
　　她跺了跺脚，最终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嘴里小声嘟囔着辩解：“我、我可能记错了……也许放在别的地方了……”
　　声音越来越小，消散在夏日的热风里。街道两旁梧桐树的叶子被晒得有些蔫，蝉鸣不知疲倦。
　　奶茶店的玻璃窗后，一场笨拙而有趣的“驯服”与“被驯服”的戏剧，才刚刚拉开帷幕。
　　而窗外，少女的心事和少年了然的目光，交织成这个夏天另一道隐秘而微甜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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