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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剧
说到这个皇帝,芷楠又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这个狗皇帝,荒淫好色,为老不尊,快要入土了还要祸害小姑娘。要不然甄家也不会因为急着嫁女儿,被赵家钻了空子。”
“嘘……”芷依做手势示意,阻止芷楠继续说下去,“你以为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上京,只是因为担心你的伤情吗?我更担心的是你那个冲动的性子,刚才的那些话,今日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出了这道门,以后再也不许在任何人面前说。京城不比我们的隐照岛,荣安侯府更是水深。我知道今日是劝不动你了,但你一定要记住,以后说话,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自保为上。最重要的是,别再多管闲事。一旦被人拆穿身份,或者遇到其他危险,马上给我和江蓠飞鸽传书,好让我们想办法救你。”
芷楠听出,她说的“闲事”指的是是田桂香的事,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帮田桂香,虽说是我提议,但是你也答应了,而且咱们在调查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后,你反倒比我更同情田桂香,行事比我还卖力,我可不敢一个人去乱葬岗挖尸体……”
看着芷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芷楠知道说错了话,连忙改口,拍胸脯保证道:“但是我答应你,今后一定不再莽撞行事,遇事三思,自保为上。”
芷依的脸色这才缓和,拉过被子,给芷楠掖好了被角,说道:“明日还要早起,快睡吧。”说罢,便吹灭了蜡烛。
满山红叶已落,傲骨秋菊也尽数凋零,在镐京迎来冬天的第一场雪的时候,张芷依风尘仆仆,骑着她路上买来的深黑色马匹,终于抵达了大魏的京畿。
摘下帷帽,寒风伴着细碎的雪点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刺骨的痛。高高的城楼映在暮色之下,苍茫而恢弘,随着夜色渐深,漆黑的城楼变得像黑夜里吃人的凶兽,又宛如一个巨大的坟墓。
看着眼前逐渐开始点灯的城楼,黄晕的灯光下,张芷楠不禁悲从中来,多年以前,阿娘曾被这里的繁华热闹所吸引,曾经一度以为可以靠着一身的本事,堂堂正正的和家人们安居在此,度过一生,可她最终却同阿爹一起不幸葬身此地,连尸骨也不能回到曾经长大的隐照岛。
而自己,也将要在这里,面对未知的命运。
“姑娘,再不进城,城门就要关了。”周围行人的提醒唤回了芷楠的思绪。
“啊!多谢。”芷楠握紧了行李包袱,向着吉凶未定的前方走去,身影渐渐没入,在大雪纷飞的夜色中,与城楼逐渐融为一体。
而城楼之上,李行夷正矗立在最高处,欣赏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越下越大,天地苍茫,行人走在逐渐被雪花染白的大地上,如同白色宣纸上的墨点。
忽然之间,一人一马吸引了李行夷的视线,李行夷默默注视着那匆匆进城的身影,她头戴帷帽,看不清楚容貌如何,但不知为何,李行夷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很久很久之前就相识一般。
李行夷的近侍松烟殷勤地为李行夷撑着伞,好奇地问:“卫王殿下,您在看什么呢?”
李行夷沉默半晌,却没有回答松烟的问题,只是叹道:“下雪了,该做准备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如柳絮般落向镐京城,接连下了好几日,整个镐京城都被白雪覆盖。
镐京城里,家家户户,屋顶上,窗台上,都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城里城外的树枝,无论高矮,都开满了莹白的花朵,河边的枝条上也结满了亮晶晶毛茸茸的雾凇。从高处鸟瞰,整个镐京城宛若一幅名家笔下的水墨画。
而皇宫之中,贵人们也舒适惬意地坐在屋子里,燃着暖烘烘的炭火,披着华贵的毛皮,欣赏着窗外的白雪红墙琉璃瓦。
突然,一阵幽香扑鼻而来。姚皇贵妃妆容妙丽无双,身着缂丝折枝梅花纹袄裙,头戴金累丝衔珠凤钗,怀抱一盆开得异常灿烂鲜艳的梅花,款款走来,将梅花放到皇帝身前的案几上。
窗前的梅花散发出阵阵奇香,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皇帝仔细端详,发现这盆傲然怒放的梅花竟有两种颜色,一半鲜红如绚烂的火焰,一半却是颜色娇嫩鹅黄的腊梅,那如蜜露琼浆一般的香气,正是从腊梅的花瓣上散发出来的,双色梅花交相辉映,娇嫩的花瓣上还沾着没有融化的点点白雪,融化的雪水渐渐浸润花瓣,更平添几分意趣。
皇帝不禁赞叹道:“这宫里的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可朕还从未见过红梅与腊梅开在同一株树枝上,这梅花,爱妃这是从哪里寻得的?”
姚皇贵妃莞尔一笑,笑容如三月春光般灿烂柔媚,“不过是宫中花房里花匠的巧思罢了,把红梅的树皮剥开,再采了旺盛的腊梅枝条,嫁接在红梅上,等腊梅的枝条在红梅上长实了,再放在花房里悉心养护着,也不知道废了多少红梅和腊梅,才养出这么一株红香俱美的双萼寒梅,博君王一笑罢了。”
听到花房是为了博帝王欢心,皇帝龙颜大悦,立时吩咐下去:“培育出这双萼寒梅的花匠,重重有赏。”姚贵妃笑着替花匠谢了恩。
梅香阵阵,沁人心脾。望着窗前绽放的梅花,皇帝却突然若有所思,问道:“宫里的梅花开了,不知道定棠家中的梅花开得如何了。”
姚皇贵妃优雅地起身,躬身答道:“回陛下,今天早上,荣安侯刚送了折子,说荣安侯府的梅花开得正好,白雪红梅一片琉璃世界,是最适宜赏梅。”
听到荣安侯府梅花盛开,皇帝的神色却平白添了几分感伤,叹道:“日子过得真快呀,又到了这个时候了。不知道阿月在天上,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往事。”
姚皇贵妃收敛了笑意,似乎对帝王对故去妻子的怀念感同身受一般,“陛下对宁德皇后用情至深,宁德皇后在天上必有所感。我已着人安排了去荣安侯府赏花的诸般事宜,一切比照旧例,等明日雪停了,即可动身。”
皇帝微微点头,表示满意。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姚皇贵妃安排去荣安侯府赏花,今年亦是如此。
疏影阁精致的小院里,窗前的绿梅树最是高大显眼,不仅生长得枝干遒劲,而且树枝繁茂,如今这个季节,满树绿萼缀满了花枝,在白雪中开得正烂漫,不似其他的绿梅一般有一股清瘦气质。一看就是有人精心照顾。只因这棵梅树承载着当今皇帝与宁德皇后童年时的回忆,那时幼小的他们,就在这疏影阁,就在这棵梅树下,春日里爬树嬉戏,夏天捡拾满地的梅子,秋天期待花开,冬天迎雪赏梅……
宁德皇后苏月棠虽早已出阁,又英年早逝,但她早年在荣安侯府的住所——疏影阁,一直有人精心打理:园中种植的松柏苍翠,绿竹挺直,庭院当中,一弯新月一般的木桥跨过水面,木桥上漆色崭新,一尘不染,走上桥去,隐约能看到冰面下金色的、红色的、银色的鱼儿在莲花根丛中游来游去。
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没有半点积雪,显然已有人清扫过,路边还俏皮地堆了一个小雪人,与苏月棠和皇帝小时候堆的雪人有七八分像。小路尽头,一口鎏金吉祥缸立在屋子门旁,缸中的水清澈见底,并未结冰,缸底传来噼里啪啦炭火燃烧的声音。
房内置数个炭盆,温暖如春,小轩窗前的银红色纱帘,远远看去如烟如雾,桌上胭脂水粉,珠玉钗环,一应俱全。另一面的窗下的大案几上置有笔墨纸砚,旁边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既有经史子集,也有《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杂书。床榻上铺满了绫罗绸缎,床边的衣架上垂着一件桃红色彩绣折枝纹对襟宫装……
一应装饰用物,仿佛这间屋子的主人从未离开人世,她只是暂时出门会友或者赏花游玩,等到她在外面累了,就会回到这间屋子,或是对镜梳妆,或是舞文弄墨,或是在榻上小憩……
皇帝随意在屋内走动着,看到苏家一如既往对宁德皇后如此重视,心中深感欣慰,突然之间,他被墙上一幅梅花九九消寒图所吸引,如今已是腊月,墙上的梅花已经用红色的印泥填涂了一大半,但今天的花瓣还没有涂上颜色,皇帝又瞥见桌上已准备好了龙泉印泥,便走上前去,以拇指饱蘸印泥,为今天的九九消寒图添上了一笔花瓣。按完指印以后,旁边姚皇贵妃连忙手捧丝帕递上去,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擦净手上的印泥。
李行夷冷眼看着眼前的皇帝与姚皇贵妃手挽手的亲密模样,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大魏上上下下都知道,当今皇帝与发妻宁德皇后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这间疏影阁,曾经是两个人幼年时玩耍的乐园。虽然宁德皇后苏月棠已经去世多年,但皇帝每年到了白雪寒梅的时节,都会亲自来此地,为的就是怀念宁德皇后。人人都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姚皇贵妃能宠冠六宫多年,也只是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宁德皇后罢了。
李行夷作为宁德皇后唯一的亲生儿子,自然每年都要随行。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李行夷都会感到强烈的不适,只因皇帝每次来这疏影阁,都会带上别的女人。若是宁德皇后真的能在天上看到这一幕,不止心里该多痛。
生母去世的早,李行夷只能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想象自己母亲是如何在疏影阁里度过无忧无虑的闺阁年华,但是,在她去世之后,她的结发丈夫,她此生唯一爱的男人,却年年都带着别的女人来到她曾经居住的闺房,宁德皇后用过的东西都要妥善保存,不许别人再用,可是宁德皇后爱过的男人,却可以和别的女人在这里卿卿我我,这与其说是为天上的人平添痛苦,不如说是对逝者的羞辱。而她的丈夫,堂堂一国之君,却对此浑然不觉,年复一年的来到这里,表演自己的深情。
而这些心声,李行夷却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早就习惯了在所有人面前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皇帝深情抚摸着墙上挂着的宁德皇后留下的笔墨,回忆着与爱人度过的青葱年华,口中叹息不断,尽情抒发着他对亡妻的爱恋与怀念。姚皇贵妃随身侍奉在侧,殷勤备至,而宁德皇后的兄长,荣安侯苏定堂与他的夫人,同往年一样,小心翼翼跟随在后,尽寄希望于皇帝看在和先皇后的情份上,再多给苏家一些好处。
其余的,从宫里出来随行的宫人们,和侯府专门拨来伺候的下人们,皆站立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规行矩步,不敢挪动一下,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李行夷则在更远一步的位置,等着今日这场闹剧的结束。对李行夷来说,这出年年上演的深情不移的戏码,就是一场闹剧。
而前几日才混进侯府的张芷楠,此时此刻,也在悄悄地、努力地想混进疏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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