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在京中旧宅安顿下来的第三日，天色方熹微，师飞霜便已起身。青黛领着两个小丫鬟，捧着热水、青盐并一套新裁的衣裙悄声进来。
　　“小姐，今日要随老爷去范府拜见，可要仔细装扮些？”青黛一边伺候她漱口净面，一边轻声问道。
　　师飞霜对镜看了看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色，淡淡道：“不必过分隆重，显得急切。取那件新做的雨过天青色暗纹绫缎褙子，配月白百褶裙即可。首饰……就用那套素银点翠的头面，簪那支白玉兰簪子。”
　　这套装扮，颜色清雅，料子上乘，既不失礼数，又符合她年纪该有的清新，更重要的是，与她刻意营造的“清冷”气质相得益彰，不会让人觉得师家孙女是急着攀附权贵。
　　梳妆完毕，用过早膳——一碗碧粳米粥，几样精致小菜，是柳知微特意吩咐厨房按京城口味调整过的——师飞霜便去了正堂给祖父祖母请安。
　　师相如今日穿着簇新的赭石色杭绸直裰，头戴方巾，显然对这次拜访极为重视。他见孙女进来，上下打量一番，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嗯，飞霜这身打扮甚好，端庄又不失灵气。范师乃当朝次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今日带你去，切记谨言慎行，但也不必过于拘谨，堕了我师家书香门第的风范。”
　　“孙女谨遵祖父教诲。”师飞霜垂首应道，声音平稳。
　　柳知微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缓缓开口：“范夫人出身江南望族，最喜雅致。飞霜，你去了，多听少说，若范夫人问起江南风物，你可斟酌应答。”这话看似寻常叮嘱，实则点了关键。师飞霜心领神会，祖母这是在提醒她，范府的后宅，同样需要用心应对。
　　马车早已备好。比起前日入城时的车驾，今日这辆显然更精致些，是师家目前能拿出的最好排场。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仆，技术却极稳当。
　　范府位于城西的崇仁坊，此处多是勋贵高官宅邸，街道更为宽阔整洁，朱门大户林立，门前石狮狰狞，守卫森严。师家的马车行驶其间，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抵达范府时，但见府门轩敞，门楣高悬“范府”鎏金匾额，乃是御笔亲题，气派非凡。早有门房上前询问，听闻是师相如携孙女来拜，态度还算客气，却也不见多少热络，只道：“老爷吩咐了，师大人来了，直接请去花厅用茶。”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范府内的景象更是让师飞霜暗自心惊。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奇石罗列，佳木葱茏，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豪奢。引路的婆子穿着体面，言行举止规矩森严，连眼角余光都带着几分审视的味道。相比之下，师家旧宅那份“清贵”，在此地显得寒酸而单薄。
　　花厅布置得古雅华贵，多宝阁上陈列的古玩玉器，随便一件都价值不菲。师相如和师飞霜刚落座，便有丫鬟奉上香茗，茶香清冽，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师相如立刻起身，师飞霜也连忙跟着站起，垂首肃立。
　　只见一位身着深紫色常服的老者缓步而入，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不怒自威，正是当朝次辅，师相如的座师，范慧言。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老夫人，想必就是范夫人王氏。
　　“学生相如，拜见恩师，师母。”师相如躬身长揖，态度极为恭谨。
　　师飞霜也跟着盈盈下拜：“晚辈师飞霜，拜见范爷爷，范奶奶。”声音清泠，姿态优雅，礼数周全。
　　范慧言捋须笑了笑，目光在师相如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师飞霜，淡淡道：“相如不必多礼，坐吧。这就是飞霜丫头？起来说话，不必拘礼。”
　　众人落座。范慧言与师相如寒暄了几句朝中近况和旅途劳顿，话题便转到了师飞霜身上。
　　“听闻飞霜丫头是在江南长大的，江南水土养人，瞧这通身的气派，倒是比你祖父年轻时更沉得住气。”范慧言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师飞霜微微欠身，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范爷爷谬赞了。江南景致虽好，晚辈常听祖父提及京中气象，心向往之。今日得见范爷爷府上风范，方知何为钟鸣鼎食之家，晚辈见识浅薄，让爷爷见笑了。”她既谦逊，又不露痕迹地捧了范府，语气真诚，毫不做作。
　　范夫人王氏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接口道：“这孩子，嘴倒甜。听说你在江南，还常去仁济堂那样的地方？女孩子家，有这份仁心是好的。”
　　师飞霜心中微动，知道这是祖母的关系起了作用，面上依旧平静：“回奶奶的话，仁济堂是祖母一点心意，晚辈不过是跟着去识几个字，读些诗书，略尽绵力，不敢当‘仁心’二字。祖母常教导，女子虽不必科考，却不可不读书明理。”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读书明理，既符合书香门第的期待，又避开了过度宣扬“慈善”可能带来的“沽名钓誉”之嫌。
　　范慧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久居高位，见惯了阿谀奉承或畏缩怯懦的年轻晚辈，像师飞霜这般举止得体、言谈有物、不卑不亢的，倒是少见。
　　“哦？都读了些什么书？”范慧言似乎来了兴致。
　　“回范爷爷，四书粗通，诗赋略涉，闲暇时也读些史籍杂记。”师飞霜答道，语气平稳。
　　“史籍？说说看，近日读了哪一本？有何见解？”范慧言追问，带着考校的意味。
　　师飞霜心知这是关键，略一沉吟，选了相对稳妥的《史记·货殖列传》，谈及些许经济民生之见，虽不深刻，却也能引经据典，言之有物，最后轻声道：“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晚辈浅见，这‘利’字，亦可作‘生计’解，百姓安居乐业，方是盛世根基。”
　　她没有高谈阔论经国伟略，而是落脚在朴素的民生上，既显示了见识，又不至于显得浮夸或带有干政的野心，极为符合她闺阁女子的身份。
　　范慧言听完，未置可否，只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倒是范夫人笑着对师相如道：“相如，你有个好孙女。模样好，性子静，难得的是肚子里有墨水，不像有些丫头，只知涂脂抹粉。”
　　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妇人进来，在范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范夫人点点头，对师飞霜笑道：“过两日，我府上后园的海棠和玉兰开了，要办个小小的赏花会，请些相熟的夫人小姐们过来聚聚。飞霜丫头初来京城，正好也来玩玩，认认人，免得闷在家里无趣。”
　　师飞霜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极好的机会。她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奶奶厚爱，晚辈一定准时赴约。”
　　范慧言也淡淡道：“年轻人是该多走动走动。相如，让你孙女去松散松散也好。”
　　又坐了片刻，师相如见时机差不多，便起身告辞。范慧言也未多留，只嘱咐了几句“安心任职”之类的话。
　　离开范府，坐上马车，师相如一直紧绷的脸上才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看向师飞霜的目光充满了欣慰：“飞霜，今日应对得极好！范师向来严苛，能得他一句‘不错’，已是难得。范夫人邀你参加赏花会，更是意外之喜。届时京中不少有头有脸的女眷都会到场，你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孙女明白，定不会让祖父失望。”师飞霜轻声应道，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马车驶离崇仁坊，周围的景象渐渐恢复寻常。师飞霜靠在车壁上，指尖微微发凉。方才在范府，她看似从容，实则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那座深宅大院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可能暗藏机锋。范慧言的审视，范夫人的看似随和，都让她感受到无形的压力。
　　然而，压力之下，也伴随着机遇。赏花会……那将是她在京城世家圈中的第一次正式亮相。她必须精心准备，不能出一丝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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