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蕖辞

作者:已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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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茧


      自护国寺那场精心策划却徒劳无功的“偶遇”后,沈寒酥心中的挫败感与日俱增,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汲取着她本就因深宫生活而日益稀薄的快乐。萧断那冷漠审视、继而毫无留恋离去的眼神,反复在她脑海中上演,每一次重播都像是在她精心维持的骄傲面具上刻下一道新的裂痕。夜深人静时,她对着妆台上那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镜中映出她绝美的容颜,眉眼如画,肌肤胜雪,任谁看了都要惊叹造物主的偏爱。然而,她的目光却死死盯住那副无论多么华美精巧、都无法真正弥补生理缺陷的指套。恨意,如同暗室中滋生的毒菌,在不见天日的心底疯狂蔓延。
      她不再满足于被动地等待和通过寻常渠道打探。一种偏执的冲动驱使着她,必须更主动、更深入地挖掘那个男人的一切,找到他的弱点,他的污点,任何能让他痛不欲生的把柄。
      一日,她以东宫良娣需添置新样胭脂水粉为名,禀明了太子妃,获准出宫。马车却并未驶向京城最负盛名的胭脂铺,而是悄然拐入了西城一条僻静、甚至有些破败的巷子。这里有一家看似毫不起眼的笔墨铺子,门面狭小,招牌上的“墨痕斋”三字也已斑驳褪色。然而,这里实则是某些消息灵通、手眼通天人士交换隐秘信息的暗点。寒酥通过一位早已嫁入勋贵之家、却与宫中诸多隐秘有所牵连的远房表亲的隐秘渠道,知晓了此处的存在。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宣纸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息。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皮总是耷拉着,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趣,只在顾客进出时,眼缝中才偶尔掠过一丝精光。寒酥戴着垂纱帷帽,身影被宽大的斗篷笼罩,声音压得极低,递过一枚沉甸甸、足以让寻常人家过活一年的金锭:“我想知道云麾将军萧断的所有事,越详细越好。尤其是……他是否有不为人知的弱点、仇家,或者,任何可能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隐秘。”
      掌柜的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扫过金锭,又透过纱帘打量了一下寒酥虽被遮掩却难掩的贵气与周身冰冷的恨意,慢悠悠道:“将军是国之栋梁,战功赫赫,姑娘打听这个,所为何来?”
      “你不需知道。”寒酥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冰碴般的冷硬与倔强,“只需告诉我,有没有消息。价钱,不是问题。”
      掌柜的沉吟片刻,干瘦的手指如鹰爪般将金锭收入袖中,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萧将军行伍出身,治军极严,近乎苛刻,私德上……倒是几乎无懈可击。不贪财,不好色,不结党,在兵部和军中都是出了名的硬骨头。仇家嘛,战场上结下的生死之敌自然不少,但都在明处,且大多已被他……”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语气平淡,“至于隐秘……”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倒有一件陈年旧事,知道的人不多,也过去好些年了。据说他早年还未发迹时,在边关曾有一心仪的女子,似是当地一小吏之女,感情甚笃。但后来他奉命调防,又连年征战,生死难料。那女子家中不愿女儿苦等,便将其另许了他人。那女子婚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了。此事……似是将军心中一桩憾事,但他从未因此迁怒那女子家族,反而……听说私下里还对那家人多有照拂,助其子弟谋了差事。”
      寒酥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憾事?照拂?这听起来非但不是污点,反而近乎一种令人唏嘘的、近乎愚蠢的深情与责任担当!这绝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能刺痛他、羞辱他、将他从神坛拉入泥沼的利器!是能证明他内在卑劣龌龊的证据!
      “还有吗?”她不甘心地追问,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尖锐,“比如……他是否曾滥杀无辜?是否曾冒领军功?或者……对圣上、对朝廷有所不满?”
      掌柜的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表情(虽然这表情在他干瘦的脸上显得十分怪异):“姑娘,萧将军的军功,是实打实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每一笔都有监军记录和首级为证。至于对朝廷不满……呵,他是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刀,刀会有自己的心思吗?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他搓了搓手指,“更深、更隐秘的消息,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多的这个。而且,风险极大。”
      寒酥又留下一锭金子,留下一个极其隐秘的、通过东宫一个小太监传递消息的联络方式,怀着满腔的失望与更深的愤懑,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店铺。坐在摇晃的马车里,行驶在繁华的御街上,她却感到一阵彻骨的无力与寒冷。难道真的找不到任何办法报复他吗?难道他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英雄”?还是说,她的恨意注定只能折磨自己,最终化为一场无人知晓、自我消耗的徒劳?
      与此同时,永王府的书房内。
      流菸再次应约而来。这次并非诗酒风雅的雅集,而是永王李琮真的遇到了一桩棘手的政务咨询。皇帝有意整顿积弊已久的漕运,户部与工部各执一词,提出的方案要么耗资过于巨大,要么明显带有为某些利益集团服务的痕迹,争吵不休,难以推行。皇帝将协调之责交给了素以沉稳、务实著称的永王。李琮焦头烂额之际,忽然想起了流菸当日宫宴上一语道破《河防通议》关键的身影,便以请教水利古籍中几个疑难问题为名,再次请她过府。
      宽敞的书房内,巨大的大运河漕运图铺满了整个紫檀木大案,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河道、闸口、粮仓、城镇。流菸凝神细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张上蜿蜒的运河脉络,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指尖轻点某处,唇瓣微动,无声地计算着什么。李琮站在她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听着她清晰而冷静地指出原有几个方案中耗工耗料最巨、却因地形水文限制而收效甚微的节点,并提出数条基于实地地势、兼顾运输效率与沿途民生的调整建议。她甚至能粗略估算出每条建议所需的大致银两和工期,其思路之清晰、考量之周全,完全跳出了朝堂官员们惯有的思维窠臼和利益纠缠,精准而务实到了可怕的地步。
      李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地图上那纤细的指尖,缓缓移到她的侧脸上。看着她专注时微抿的淡色唇瓣,长睫垂下投下的淡淡阴影,以及那双平日里沉静如古井、此刻却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眸子,心中的震动难以言喻。这样的才华,这样的见识,困于闺阁,每日面对的不是针线就是琐碎家务,简直是暴殄天物,是朝廷莫大的损失!
      “小姐之才,若为男子,必是国之干城,阁部之选。”他忍不住再次感叹,这一次,语气中少了之前的客套,多了更多的认真与惋惜。
      流菸从沉思中被惊醒,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微微后退一步,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因完全沉浸思考而忘形的慌乱:“殿下谬赞,折煞臣女了。方才所言,不过是纸上谈兵,妄加揣测。具体施行,还需工部精通水利的能臣详细勘测地形水情,方能定夺。”
      “妄言?”李琮的语气带了一丝罕见的激愤,这情绪在他一向温润的脸上显得格外明显,“若是朝中衮衮诸公,能有小姐一半的‘妄言’和这份‘纸上谈兵’的务实,漕运何至于积弊至此,年年耗费巨万却收效甚微!”他很快控制住情绪,化为一声叹息和由衷的赞赏,“小姐不必过谦。你的见解,思路清奇,切中要害,于本王启发极大,胜过与那帮老臣争论十日。”
      他亲自执起青玉茶壶,斟了一杯温度恰好的庐山云雾,递给流菸。指尖在递送时无意间轻触到她的。流菸像是被火星溅到,猛地一颤,迅速收回手,茶盏险些翻倒,澄澈的茶汤漾出杯沿。
      “臣女失仪。”流菸脸颊瞬间绯红,如同染上了最嫩的胭脂,心跳如擂鼓。
      “是本王的不是。”李琮稳稳托住茶盏,看着她难得一见的慌乱无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很快又掩饰过去,恢复了一派端方君子的正色:“今日请教之事,关乎朝政,还望小姐……”
      “臣女明白。”流菸立刻接口,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今日之事,出殿下之口,入臣女之耳,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她知道这已涉及朝廷机要,非同小可。
      离开永王府时,李琮赠了她几本难得的、关于各地物产志与水文笔记的古刻珍本。流菸抱着那摞沉甸甸的书,心乱如麻。她能感觉到永王待她不同,那份赏识超越了寻常的客气与礼节,带着一种引为知己的尊重,甚至……一丝若有似无的、让她心慌意乱的亲近。这让她既感到一种才华被认可的隐秘喜悦,又充满了巨大的不安。他是亲王,天潢贵胄;而她只是臣子之女。这样的交往,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回到沈府,还未等她理清纷乱的思绪,便发现姐姐寒酥竟坐在她闺房的外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却异常明亮,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
      “菸儿,你回来了。”寒酥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你常去永王府,听闻永王殿下颇得清流赞誉……你可知……可知诸位皇子之中,如今究竟谁最得圣心?或者说,哪位皇子,最有能力……压制甚至……”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甚至除掉一个手握重兵、深得军心的将军?”
      流菸心中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冰窟:“姐姐!你为何突然问这个?你想做什么?!”她疾步上前,抓住寒酥冰冷的手。
      寒酥猛地反手抓住她的手,力道之大,指甲几乎掐进流菸的皮肉里:“我还能做什么?!我等不了!也找不到他的错处!既然他是无缝的蛋,那我就找一个能砸碎蛋壳的铁锤!我要让他也尝尝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滋味!”她的眼睛因激动而布满血丝,美丽的容颜显得有些扭曲。
      “姐姐!你疯了!”流菸又惊又怕,声音都变了调,“那是朝廷正二品的云麾将军!国之柱石!岂是你能动摇的?!更何况,天家之事,党争之祸,岂是我们能妄议、能利用的?!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会牵连整个沈家!”
      “那我便拉着他一起下地狱!”寒酥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恨意,旋即又化为无尽的哀恸与绝望,泪水终于滑落,“菸儿,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每次看到别人看我右手时那种好奇、怜悯,甚至一闪而过的鄙夷!每次听到那些背后的窃窃私语!每次我不得不戴上这劳什子指套,伪装成一个完人!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每一天都在流血!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我绝不能就这么算了!绝不能!”
      看着姐姐近乎崩溃、被仇恨吞噬的模样,流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和锥心的忧虑。姐姐已经彻底钻入了牛角尖,理智尽失。而她自己与永王逐渐深入的、建立在学识交流之上的交往,此刻在姐姐这番疯狂的话语下,竟像是一把可能被利用、被扭曲的双刃剑,散发着不祥的光芒。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命运的洪流正以无可抗拒的力量裹挟着她们姐妹二人,冲向暗礁密布、漩涡丛生的未知险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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