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母校：再遇宿敌班主任

　　人工光愈发显胜，前处教学楼亮得出奇，办公室内衣疏附在桌案上写完最后一个字，背过手仰头拉伸舒展，随后照记忆里顾袭明说的教室位置摸索过去。

　　和润楼是实验室楼，琳琅的量具陈列在教室后排的玻璃柜里——几乎不会使用，平时非公开课和其他搞给上层领导看的社团活动，它们就和贵妇一样干干净净保养在里面。

　　整幢实验楼静得出奇，一楼漆黑，孤零零唯有107室透着光亮，衣疏走近，门缝里流出陈旭东紧绷得正儿八经的结课声。

　　【还没结束】

　　衣疏瞄了眼手上的表，背身门后，本想走的，又见顾袭明自暗紫流光中起身，迈上讲台，灯下侧脸似发着光，不知朝陈旭东说了什么手往黑板上扣，好奇心驱使她留下看看顾袭明做指导老师能教出什么明堂

　　【别是雷声大雨点小】，衣疏哂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室内，顾袭明的影子在黑板间移动，指尖粉尘簌簌飘落，所过区域，板书被撵成彩色，讲课声响一波又一波仿若海浪徐徐徘徊在走廊的“沙滩”上

　　衣疏矗在门外，神情惊异 ——眼前所见完全在意料之外，更与她看笑话的初衷背道而驰

　　【顾袭明居然能结合陈旭东的情感走向、思维逻辑对课程进行修改】

　　简化知识点，在教会的同时自然融入考试要点，培养学生答题习惯，走一步看三步，教学功夫熟练。

　　走廊上，衣疏背靠在墙壁凉凉的瓷砖上，从刚才的惊诧中缓过神来，默念不可能，可眼见为实，此时她刻意忽略的事实再也压不住

　　——顾袭明已经不是顾袭明了

　　他已是一位在七年内完成教学高级骨干、行政管理双成长双升级的人，他变成了……有能力的人

　　认知像一记闷棍，敲得衣疏魂魄都在震颤，时间长了心中一片茫然，仿佛一个一直走在海岸上的人，回头，恍惚看着自己曾执意踏过，走了良久的“脚印”在“海浪”的冲刷下湿润暗淡。

　　白天那些义正言辞的愤怒、那些藏在“精神胜利法”下的侥幸，此刻都成了沙堡上崩落的碎屑，在海浪温存又残忍的舔舐下，软化，瓦解，露出底下潮湿而真实的底色——她建立在鄙视顾袭明能力之上的精神胜利法崩塌了

　　衣疏缓步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居然感到心虚不安，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顾袭明，听见后面的门把转动，赶快在就近的教室躲了起来

　　室外乌云翻涌，风大作，这面的门口的月光依旧亮莹莹的，顾袭明站在那里，侧身回望，衣疏能感受到他视线看向这里，她手中攥着说明报告，想起自己是来提交检讨的，一码归一码，应该将早上的事情解决，

　　想到早上的事情衣疏神色凛然起来

　　“顾老师”

　　她悄然开门，自阴影中迈出，赶在顾袭明叫她的前一刻走出来，淡淡的银白光色渡在她侧脸，她眼神清亮，目视前方

　　“什么事？”

　　顾袭明沉着一双黑眸，身高差让他垂眸打量的眼神带着种高傲的睥睨感，衣疏被这么看着并不舒服，只是勉强收敛情绪，面上显得沉静，带着淡淡的对抗感微蹙眉迎上顾袭明的视线，直面走近，月光被人影遮住时她将手中的几张纸递给他，语气淡淡的有些生硬

　　“这是我的书面说明”

　　【已经写好了？】

　　顾袭明脸上划过一丝微妙的不可置信，接过，拿在手里一页页翻看，全篇手写，字迹规整娟秀，与以前的恣肆收敛了许多，不再有游离规矩之外的笔画，但这不代表能将原来的影子完全抹去，就如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表面收敛沉静，内里酝酿的乖戾欢脱也不是看不出来。

　　她的眼睛很亮，就这么看着自己，说话坦诚

　　“顾老师早上的事情谢谢您提醒我，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抱有侥幸心理觉得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也没想着去查，这是我的失误，我错了，我接受学校的批评处理。这件事对我而言是个教训，处理方式上我已经召开班会对学生进行警示、安排好了管理纪律的班委，在教室也装了监控，今后我在班级管理上会更加重视，同时对于这件事情我觉得大头在我，所以对于学生的惩罚并不追究，只是让他道歉，读检讨并公示而已。如果有处理不当的情况，请您教我”

　　衣疏止声，盯着顾袭明翻动纸张的手，他指节细长，指尖和指甲的细缝里藏着淡淡的粉笔末，安静的空间里回荡着纸张簌簌翻动的摩擦声，翻动中，顾袭明不做声色瞥了眼衣疏，她的目光干净诚恳，眼下乌青浓重，他微阖眼，冥神细思

　　“你处理得很好”

　　他嘴上继续说着“开学期间工作多，个人要学会安排时间”，又瞟到远处107教室的灯光，突地，眉眼下压，勾起唇角，颇为漫不经心地将话题一转，调侃说

　　“能听懂嘛？”

　　衣疏眨巴眼睛，【什么懂了？】

　　稍后她明白过来，顾袭明问得是刚才的数学课她听懂了嘛？

　　【那不是最简单的集合内容嘛？！】

　　她瞪着顾袭明，见他眼底流出明晃晃的打趣和嘴角近乎透着鄙夷的嘲讽，

　　【是挑衅】

　　衣疏心底有根旧刺被触动到，隐隐流出血来，她压着声音“嗯”了一声，黑着脸准备马上走，不想顾袭明轻描淡写飘来句

　　“那就没问题了”

　　他的话月光似地虚浮着，轻飘飘冷冷散在空中，衣疏仿佛被打了层霜，身子是冷的，旧伤热热地淌出血来，她绷着脸，胸口闷着一口气，拳头紧了，心底的感激、惭愧、不安彻底淹没

　　【始作俑者居然轻飘飘地嘲讽受害者】

　　衣疏笑了，

　　虚浮不安的她终于再一次找到了支点，语气也随之刻薄起来

　　“我开始连集合都没听懂不是您的问题吗？”

　　顾袭明蹙眉，“衣老师意思…完全是我的问题？”

　　他也觉得搞笑，学生不努力关老师什么事？他拼命努力换来了什么？垫底的成绩？挨骂？还是白眼？凭什么要他承担全部责任，是学生先自我放弃的，皇帝都不急太监急什么

　　顾袭明眼神漆黑阴郁地罩着她，试图用沉默的威压压住某种令人不爽的心情，他看着衣疏现在的模样，越加认为自己是对的

　　“你一点成长都没有衣疏”，现在的她思想还是和七年前一样

　　是呀顾袭明成长了，现在，他是年级主任，是高级骨干教师，以上一切都证明他是有能力的，一直以来他都是一样的努力，他承受了太多苦楚任何硬压他直面真相的行为都是对他所承受的痛苦的亵渎，于是他要反击

　　“你应该想想自己的问题”

　　衣疏咬着后槽牙听他这么说，

　　【自己想想？】

　　【到底是谁始至终都没反省过】

　　她的脸隐没在顾袭明身形的阴影下，冷漠地盯着他，带着毒刺，充满了攻击性，她已抑制不住，那句在她心中盘桓许久、如同毒刺般的话，带着所有扭曲的痛楚和怨恨的欲望，猛地鞭挞而出

　　“我一个人有问题确实不叫问题，全班有问题难道不是顾老师你的问题吗？”

　　七年前顾袭明作为新老师，他努力过，挣扎过，最后摆烂了，如果这份后来的觉悟晚到的努力有用，凭什么要她现在来承认？他早干嘛去了？又为什么要因此否定过去“作为新教师成长耗材”的我们的痛苦呢？这些都不该被一笔勾销，一笔勾销等于顾袭明没错，如果顾袭明没错，错的难道……

　　衣疏拒绝往下想，此刻再给自己带来痛苦不如诋毁、贬低顾袭明来得轻松。

　　她再次得到一丝喘息，毕竟她摆出的是事实，她还可以继续寄居在“偏见”的海螺里，因为——这是安身之所，有比自己还坚硬的外壳，有持续不断的海的声音。

　　“还有”，衣疏强调

　　“请顾老师清楚，我现在是您的同事，也是老师，以后请叫我衣老师不要再叫我名字了”

　　叫她名字就好像她一直还是顾袭明学生一样，她可不想承认

　　她周身带着毒刺，像刺猬一样保护着最柔软的“腹部”。

　　乌云翻动一缕缕滚滚铺向月亮，一阵暗一阵亮，衣疏听他笑了，是冷笑，他们瞪着彼此，彼此看不上，态度恶劣

　　“那好”，顾袭明张着刻薄的嘴，还是笑着，剜了衣疏一眼

　　“衣老师不要到了最后当不好语文老师又做不好班主任”

　　丢下这句恶毒的话，他走了…

　　衣疏脑袋嗡地一下，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顾袭明的背影消失在路的转角，想不到这句话历经七年光阴居然会从顾袭明口中改了还给她，不同时间相同的地点，

　　她还记得当时毕业的夏季，那年极热，石榴花开得极艳，自己用轻蔑怨恨的口气在轻嗤过后对他说，“你真是当不好数学老师又做不好班主任”

　　衣疏看着如今隐没在黑暗中几点红色，晃得扎眼。

　　说出来才知道原来那景象其实深深烙印在自己脑海里，就连那句话也是，顾袭明垂眸嘴角流出自嘲，他走了一段路，停下，伫立在原地缄默不言，敛眸，睫翼在眼睑处落了层阴影。

　　他自我怀疑，孤独疲惫，厌恶衣疏，又含愧疚，为直面痛苦而痛苦——他不敢承认在那段沉痛的过往中确实有过松懈，他早已沦陷在这复杂的情绪里拼命纠缠自己。

　　天上忽地洒了几点雨，落在鼻尖，雨渐渐变大，而和润楼楼角的石榴树旁依旧照得到月光，是残月，却亮得很…

　　衣疏仰头望月，月气被云雨翻卷得浮躁，手边手机不停在响，她感到厌烦，索性挂了，挂掉的瞬间又后悔把气撒到无关的人身上

　　【自从来了平城附高自己的情绪就一直被顾袭明牵着走】

　　她花了太多精力去较这个劲儿，像一只对着反光玻璃奓毛的猫，用尽全力，反而伤害了自己

　　【她是来干嘛的，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衣疏伸手捧着雨水，水顺着指缝落在身前的大理石阶上，她突然想起一句诗句——“雨中寥落月中愁”

　　彼时她和黎江冉正坐在书房里，窗外也是这样雨夹着月光，

　　黎江冉端坐在那，儒雅忧郁，时刻含笑，举手投足间温柔地仿若能开出花来，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视线暖暖地包容着她

　　“很多人觉得这是互文，雨月都愁。但我觉得，这句诗最妙的是‘分账’——雨承担‘寥落’，是空旷的、无着的；月承担‘愁’，是清晰的、凝结的。就像人心里，有些情绪是弥漫的，说不清道不明；有些痛苦，却像月光一样，冰冷澄亮，让人无所遁形，寒彻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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