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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抵洋(5)
我上岸的地方是东部沿海经济带最南端的省份新晖省,隔壁就是泽东自治区。
新晖省外贸发达,近几年旅游业和外贸正齐头并进,我挑了个刚开发没多久的旅游海滩上岸,假作自己游泳时被冲走了衣物,狼狈上岸。
阳光直挺挺地落在身上,我久违地感到了炎热。海里的暖与冷都不明显,也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泡在暖流里。
新晖省发达的经济让它社会风气开放——至少开放到了能接受海里走出一个赤裸的人。路人憋着笑安慰我,借了我一套衣服,让我下次不要好高骛远去挑战那些大浪。我无法向她说明其实我在全是大浪的海里游了两个月,令人遗憾。
穿好衣服,我找到当地政府服务厅,服务人员确认过我的身份,比对协会开的研究证明,处理好我无入境记录的档案,才带我去填写举报材料。可惜我的身份证明寄存在潮昇省,否则可以省去这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刚填完表格,接待员拿着它去留档,本地官员就赶到了。
她走路大步流星,还没进屋就扬起笑脸,加快了脚步,手臂微微张开,上身前倾似乎要躬身或拥抱。她向我伸出一只手,微微鞠躬,熟稔热情地一笑,又严肃起表情,用力点头:“您好,您好!事情我已经清楚了,我们会联系上方,调动军舰出海剿匪,还请您提供更多信息!”
这个官员五十岁上下,她少年时期现代通用语还没普及,说话方言的味道很重。我听着她流利响亮的陆地语言,一时有些恍惚。既然当地政府很配合,我也不想为难什么,提供了海盗船的特征后,我准备跟船。
我必须承认,海盗船上的□□矛让我很恼火。军舰上,我也这么质问当地司令员:“这就是你们清缴的成果吗?”或许是在尔西拿伊人的部族待习惯了,我的话不算客气。但我想现状对得起我的暴躁,那艘海盗船可不像第一次开张。我一时庆幸,得亏我还算有些身份,能惊来高级长官,一时懊恼,非要我一个有身份的外人出头才能解决事情,当地长官平时不听群众反馈吗?
司令员苦笑着解释,请我谅解。她们确实已经将贪腐路径清扫挖掘完毕了,大型、中型海盗团伙也已伏法,散户形海盗失去抢劫的经济效益,也各自解散,海面安稳十多年了。如果不是这样,她们也不敢开发旅游业。但早期外流的军械散得到处都是,一时半会实在收不回来。
我不满意这个回答,也只能看向海面,等着雷达上的目标出现在视野中。
海洋是陆地的边界,沿海地区往往是文明交汇与冲突的前线,也是内部秩序最薄弱的环节。官方权力未能及时抵达的地方,人们会形成自己独特的生存法则、社会结构和文化融合。它有许多故事,关于海盗的兴衰、隐秘的跨海贸易路线,以及早期试图远航却失败的探险家传说。
沿海是保卫战争的最前线,它承受了侵略者第一轮炮火,第一轮殖民奴役,发展了第一轮经济。海的两端是欲望,海面载来危机,带来利益。海贸之时,海与天之间有一面镜子,拓印着彼此的蓝白色,蓝海蓝天,白帆白云。等到狼烟四起,海又是前沿哨岗,海平面要驶来敌军,海下的资源要被抢夺,海陆的地利是军事机密。
战争开始时,我还在玉门省读书。书面忽嫌风云淡,战报急催战火连。眼见着街坊林立议论纷纷,耳听着一座座行省沦陷,朝廷急得直蹬腿,起也起不来,军队都打进京城了,皇帝才惊现天命福音,刹那间出现医学奇迹,从瘫痪人士变成运动健将,连夜逃跑。
等我走出西北,跟着起义军辗转各地,大陆已经满目疮痍。走出群山,一路走满地红,家家户户挂白幡,西南打空了一代人,伊巴诺草原遍地万人坑,我看着坑中伸出的白骨胳膊,知道来年春草一定格外繁盛,庆武山脉被轰炸到断了南脉,堰勤兰山以东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地方还点着辉煌的灯火,歌舞升平。
它在海的最前线,第一轮炮火打在它身上,硝烟散去后,那些烟尘灰屑落在地上,人流过血,云下过雨,土灰团成团,大地就把建筑往天上推。此后,殖民带来的经济扭曲攀升,沿海灯红酒绿中暗流涌动,内陆战火连天着哀号。
等到全陆解放,战争的后遗症便迫不及待爆发。殖民者离开了,留下那些诱人的深水港与大容量船舶。远洋,远航,吞吐货物,走私,抢劫,奇货可居,沿海依旧飞黄腾达着。
我在尔西拿伊人中漂流了许久,依旧觉得自己属于天地万物的一分子,站在新晖省的舰船上,我却恍惚觉得自己到了世界的尽头。
我看着海面,如此辽阔,如此浩渺,如此不近人情。
或者,不近人情本身才是正确的,是人太多情,一时多情,辗转多疑,最后恼羞成怒,所有情绪兀自爆发,徒留海一无所知,也不甚在意。
在约五十海里外,海盗船出现了。
海员架起喇叭,照例警示:“这里是西大陆总政府海军一十五师,罗刹圣心号!前方的船只,请向我方停靠!你方已触犯我国《海洋安全法》,请向我方停靠,沟通协调!”海盗船死寂一般停在海上,海浪一推,它就远一分。海员再度警示,三次以后仍无应答,军舰向前进,它才终于动了起来。
首先出现船上的海盗是一个看不出海盗身份的人。她留着一头短发,穿着长袖白衬衫,表情凶悍,肌肉结实,单手就提起了卡式27弩矛,矛尖滴着血。她瞪着我们,似乎很不甘心,骂了几句听不清的东西。罗刹圣心号的海员再次警告,她只顾着谩骂,双方分明都说着同样的语言,却像语言不通似的各说各的。
海员显然也不在乎对方也没有听进去,她只是照例警告,因为手册上这么写了。海员把流程走完,对方仍在咒骂,她似乎已经疯了,明知无法对抗却又不甘心,只能不断谩骂诅咒。军舰庞大的身躯靠近海盗小船,一名海员架起高压水枪,将露面的海盗们冲倒在地,为防止海盗发射弩矛,士兵用长钢枪射击弩矛的环扣,损坏器械。
海盗们的谩骂越来越明显,七名海军带上武器,跳帮登船,经过一阵扭打成功制服了海盗。随船的记者激动地拍摄记录,为了找到好些的照度,她在甲板上扭得活像条刚学爬的蛇。
士兵查抄了海盗船上的赃物,一截蝎硫鲸的脊骨,四十五条已经制成标本的彩尾宝睛鱼,还有二十七张飞榴狐的皮,以及三名智力残障人士。海盗让这三人做苦工,动辄打骂,已经落下了病根。士兵带三人出来时,每一张脸上都带着让人心疼愤慨的茫然惶恐,看着不像是人,不像人好,像人可能是海盗,而像动物再坏也坏不过人。
原本,海盗准备下个港口就把这三人扔下。我问司令员:“这三个人要怎么处置?”司令员尴尬地说:“……我们会联系新晖省的收容所。”
后续的事情乏善可陈。我在陆地上多待了一个月,看着法院立案,收集证据,收容所的人来带走三名残障人士,安排了简单工作,以换取衣食住行。新晖省的动作很快,我不知道这是否有我身份的加成,有也不在意。如果我在战争的枪林弹雨中搏来的勋章能让官僚们对自己的工作失误打几个哆嗦,那么它还算值得。
这一个月来我过得很累,不断有人来邀请我,假意爽朗惊喜地“偶遇”我,绞尽脑汁想搭上几句话。这些人要说什么,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很好懂。但除了案件跟进,我没有搭理其他人。
等到陆地的事情告一段落,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尔西拿伊人的部落,回到海洋里去。新晖省官员友善地问我,需不需要搭载一程。我拒绝了,有些事情就像蜘蛛网,一根丝往往牵扯出一片网,没完没了,把自己缠得发昏。
独自来到海边,天空辽阔到令人茫然。身后是能让双脚落地的陆地,坚实的水泥路面,繁华的灯火,每个人都在欢笑,人与人的链接若即若离,深呼吸一口,嗅到熏香、烟火、华丽的金钱,短暂的头脑清明心情畅然后,是说不清的空虚。身前是海洋,它沉默着,按照亿万年来的老规矩翻涌。入了海,我又要分不清白天黑夜,在拉华赫丹叶的作用下茫茫然地漂浮,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尔西拿伊人现在在哪了?洋流把她们的水母带到了什么地方?文君在等我吗?还是跟上了她们的路线?如果她等着我,她要怎么度过海洋的黑暗?我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她们?如果我需要花许多时间,那么在此期间,我又要如何度过海洋的黑暗?
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孤独笼罩了我。
脚踏实地地负重,还是漂渺自由地孤独?
人生往往没有两全的选择。我长舒一口气,放开所有顾虑,含住拉华赫丹叶,一头扎进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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