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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港霓虹
三天后,星历3880年深秋的第七个黎明。
沈徽星趴在一座废弃的雷达塔顶端,用自制的望远镜——两个高精度透镜和一根合金管——观察着十五公里外的地平线。她身上的伤已经结痂,但每一次呼吸仍会牵动肋骨的钝痛。脖颈上的抑制圈恢复了“正常”的嗡鸣节奏,仿佛三天前那场几乎撕裂她意识的觉醒,只是一场濒死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
那种洞悉世界本质的感知能力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了意识深处,像一头蛰伏的凶兽。偶尔,在她极度专注或面临危险时,会有一丝微光掠过脑海——比如现在,当她凝视远方时,能“感觉”到大气中能量流的异常扰动,预判出三十秒后风向的微妙改变。
这不是D级该有的能力。甚至可能不是任何等级该有的能力。
“怎么样?”顾白飞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他背靠着锈蚀的塔架,脸色依旧苍白,但薄荷绿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锐。他后背的伤被沈徽星用能找到的最干净布料包扎过,愈合速度惊人——这也是异常之处。正常情况下,那种深度的撕裂伤在锈蚀带的环境里,感染和败血症几乎是必然结局。
“旧港区的屏障还在运作。”沈徽星低声回答,调整着焦距,“但能量输出不稳定。东北角的护盾发生器有周期性波动,间隔大约十七分钟,每次持续三秒——那是漏洞。”
望远镜的视野里,一座城市的轮廓在晨雾中浮现。
那便是Z33废土星唯一的“文明”孤岛:旧港区。它建立在一艘数百年前坠毁的殖民母舰残骸之上,经过数代人的修补和扩建,形成了如今这座扭曲而顽强的钢铁丛林。
从远处看,旧港区像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患有严重金属增殖病的怪物。母舰原本流线型的船体被各种附加建筑包裹、穿刺、覆盖:锈蚀的管道如藤蔓般缠绕在倾斜的甲板上,补丁般拼接的金属板在晨光下反射出杂乱的光,高耸的烟囱喷吐着暗黄色的废气,与能量护盾产生的淡蓝色光晕交织成病态的天空。
但真正让旧港区区别于锈蚀带其他区域的,是光。
即使在白天,也能看到那片区域上空浮动着人工霓虹的色彩。不是光辉之都那种优雅的全息投影,而是粗粝的、刺眼的、用废旧灯管和荧光涂料拼凑出的招牌:“黑齿酒吧-烈酒管够”、“老瘸子修理铺-给钱就修”、“地下诊所-不问来历”……这些光芒在护盾的滤光下显得朦胧而扭曲,如同沉在水底的梦魇。
这便是旧港区。一半是废土的挣扎求生,一半是畸形的赛博朋克幻梦。
“开放星船呢?”顾白飞问。
“还没到。”沈徽星扫视着旧港区外围的空港——一片相对平整、清除了大型残骸的区域,边缘停着几艘破旧的私人飞船和改装货船,“但按照广播里的通告,今天正午会有一艘‘灰隼’级运输船从邻近星域过来,运来食品、药品和基础零件,运走‘合格废料’。”
所谓的“合格废料”,指的是旧港区工坊能从锈蚀带垃圾中提炼出的稀有金属、还能修复的电子元件、以及某些特殊的生物样本。这是旧港区与外部世界——通常是走私贩或黑市商人——为数不多的贸易渠道。
而“开放”二字,意味着这艘船允许锈蚀带的居民登船交易,只要付得起船票钱——通常是信用点、有价值的货物,或者……某些特殊服务。
沈徽星和顾白飞没有钱。但他们有计划。
“护盾漏洞出现时,我们能靠近到五百米内不被发现。”她计算着,“然后利用那三秒穿过屏障。旧港区外围的监控主要对准天空和主要通道,地面盲区很多——尤其是南边的排水涵洞系统,我们之前研究过地图。”
顾白飞点头:“涵洞连接旧港区地下管网,出口在南城D级居民区边缘。那里治安最差,监控最少,适合潜入。”
“问题在于星船。”沈徽星放下望远镜,从塔顶爬下来,动作依然有些僵硬,“登船检查肯定严格。我们两个十岁的孩子,浑身是伤,没有身份凭证,抑制圈编号一查就知道是‘野外劣种’——根本不可能通过正规途径上船。”
顾白飞沉默了几秒,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金属箔——那是他们从某个废弃信息终端里抢救出来的旧港区结构图残片。他用手指点了点空港外围的一个区域:“货物装卸区。‘灰隼’级运输船的标准设计,货舱后部有一个检修通道,连通环境控制系统。通道入口通常在左舷第三块隔热板下方,尺寸……足够一个孩子钻进去。”
沈徽星眼睛一亮:“你知道具体位置?”
“《星际舰船常见设计缺陷·民间修订版》,第七十二页。”顾白飞平静地说,“我们上个月从垃圾堆里找到的那本。”
沈徽星记得那本手抄册子。字迹潦草,充满语法错误和脏话批注,但内容却极其硬核——显然出自某个有实战经验的飞船工程师之手。她和顾白飞花了好几个晚上研究,几乎背下了整本书。
“通道有警报吗?”她问。
“理论上应该有。但那本书的作者标注了一句:‘懒惰的船厂工人经常省略这条支路的传感器布线,因为走线太麻烦,而且这区域几乎不会出问题。’”顾白飞顿了顿,“我们可以赌一把。”
“赌命。”沈徽星说,但语气里没有犹豫。
在锈蚀带,他们每天都在赌命。区别只是,这次赌注更大,而奖品是离开地狱的门票。
两人开始最后的准备。他们将仅剩的物资重新分配:半管营养剂(省着吃还能撑两天)、一小壶水、顾白飞自制的简易医疗包、几件相对干净的衣服(从尸体上剥下来的,洗了很多遍)、以及最重要的——那几页没被疤脸抢走的、缝在衣服夹层里的核心图纸。
沈徽星还带上了那个反应堆核心的残骸。虽然已经损坏,但内部某些稀有材料或许能换点东西。顾白飞则带上了一套最精密的微型工具——也是缝在衣服里。
上午十一点,他们抵达预定位置:旧港区护盾外约一公里处的一片金属残骸区。这里曾经是小型飞船的坟场,扭曲的船壳和暴露的骨架提供了绝佳的隐蔽。
两人匍匐在锈蚀的船壳下,等待着。
十一点四十七分,天空传来引擎的轰鸣。
不是蚀血兽的嘶吼,也不是帝国巡逻舰那种冰冷精密的嗡鸣,而是一种粗哑的、带着明显机械故障特征的咆哮声。沈徽星抬起头,透过残骸缝隙,看到一艘船正突破云层下降。
“灰隼”级运输船。但眼前这艘,与其说是飞船,不如说是用废铁拼凑的飞行棺材。
船体大约八十米长,原本流线型的设计已经被无数次粗暴改装破坏:侧舷焊接了额外的货柜支架,引擎喷口周围布满修补痕迹,涂装剥落得几乎看不出原色。只有船首那个用荧光涂料潦草喷绘的秃鹫标志,还能勉强辨认出这是“腐爪商会”的船——一个在边境星域名声狼藉的走私团伙。
飞船拖着黑烟降落在空港,起落架砸在地面上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舱门打开,跳下来几个穿着杂乱、携带武器的人。他们迅速在舷梯周围拉起警戒线,开始卸货。
旧港区这边也涌出一群人。有穿着相对体面的商人,有眼神凶狠的帮派分子,也有衣衫褴褛、抱着一点可怜货物想换食物的平民。交易区瞬间嘈杂起来,叫卖声、争吵声、金属碰撞声混成一片。
沈徽星和顾白飞没有动。他们在等。
十二点零三分。旧港区东北角的护盾发生器准时发出一次轻微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闪烁。沈徽星的抑制圈同步传来一丝微弱的电流感——她的感知又冒头了,虽然只是一瞬。
“就是现在。”她低声道。
两人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处冲出,压低身体,在残骸间快速穿行。沈徽星在前,凭借对地形的记忆和那偶尔闪现的感知预警,选择最隐蔽的路径。顾白飞紧随其后,薄荷绿的眼睛不断扫视四周,留意可能的巡逻者或监控探头。
五百米距离,他们用了四分钟。抵达护盾边缘时,正好赶上第二次波动——淡蓝色的能量屏障如同水波般荡漾,某个区域短暂地变薄、透明。
“跳!”
两人同时跃起,穿过护盾的薄弱点。沈徽星感到全身一阵酥麻,抑制圈发出一连串混乱的嗡鸣,但很快平息。他们落地,翻滚,躲进一堆废弃的货柜后面。
成功了。他们进入了旧港区。
但眼前的景象,与从远处看到的朦胧霓虹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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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港区的近景,是一场感官的暴力盛宴。
空气里混合着几十种矛盾的气味:劣质合成食物的油脂味、未处理的废水恶臭、焊接金属的焦糊味、某种甜腻的化学香料,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拥挤人体的汗酸与绝望。
声音更是嘈杂得令人头痛:头顶生锈的管道里蒸汽嘶鸣,远处工坊传来液压锤的撞击,某家店铺用破喇叭循环播放走调的音乐,人群的喧哗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
而视觉……视觉是最疯狂的。
沈徽星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旧港区的结构。
这里几乎没有“天空”的概念。建筑如同疯狂生长的金属真菌,从地面一直堆叠到近百米高的护盾顶端。楼房之间用简陋的天桥、缆索、甚至随意搭设的木板连接,形成错综复杂的立体迷宫。电线如蛛网般缠绕在每一处可固定的表面,有些还裸露着铜芯,不时迸出电火花。
墙壁是信息的战场。涂鸦、招牌、通缉令、寻人启事、帮派标记层层覆盖,新的盖住旧的,鲜艳的覆盖褪色的。全息投影在这里是奢侈品,大多数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宣告存在:荧光漆、霓虹灯管、甚至直接烧灼金属表面留下焦痕。
光线从各个角度、以各种颜色射来。红色的“旅馆”招牌映在蓝色的“诊所”灯箱上,绿色的“赌场”光芒渗进黄色的“当铺”橱窗。这些光在潮湿的金属表面反射、折射、交融,最终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仿佛置身于巨大万花筒内部的幻觉。
而在这光怪陆离的背景前,是旧港区的人。
D级居民。大多数人和沈徽星一样,脖颈上戴着抑制圈,衣着破旧,眼神里混合着麻木、警惕和偶尔闪过的凶狠。他们挤在狭窄的街道上,像蚁群般流动:有人推着满载废铁的小车,有人抱着用布包裹的“货物”快步疾走,有人蹲在角落向路人兜售来路不明的小玩意。
也有一部分人看起来“过得更好”。他们穿着相对完整的衣服,抑制圈似乎经过改装或掩饰,步履从容,甚至有人携带着简陋的武器——□□、带电击功能的棍棒、焊接了刀片的机械臂。这些人通常是帮派成员、小商人,或者掌握了某种特殊技能的人。
沈徽星还看到了几个明显不是D级的人。
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腰间配枪的男人站在街口,冷漠地扫视人群——蓝羽军的低级士兵,旧港区名义上的“治安维护者”。但他显然对眼皮底下的非法交易视而不见,目光偶尔在某个体态较好的女性身上停留得久一些。
另一个方向,几个穿着绣有银色十字架图案白大褂的人快步走过,推着一辆装医疗设备的推车——锈银十字医疗军的外围人员。他们脸上的口罩和手套,与其说是防护,更像是在表达对周围环境的鄙夷。
“走。”顾白飞拉了拉沈徽星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去南城。”
两人融入人流,低着头,尽可能不引起注意。但两个十岁左右、浑身带伤、衣服虽然洗过仍显破旧的孩子,在旧港区依然显眼。几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带着评估和算计。
沈徽星感到脖颈上的抑制圈微微发热——它在记录她的位置、生理状态,并将数据上传。旧港区肯定有接收终端,蓝羽军或医疗军能随时调取信息。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可以“遮蔽”信号的地方。
南城D级居民区在旧港区最南端,紧邻护盾边缘。这里的建筑更加破败,大多是直接用废弃货柜、船板拼凑的棚屋,层层堆叠,形成摇摇欲坠的贫民窟。街道狭窄得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地上流淌着不知名的污水,空气中弥漫着排泄物和腐烂食物的气味。
但这里也有一种扭曲的“活力”。棚屋之间拉起的绳子上晾晒着破衣服,孩子们在污水中追逐打闹,女人们在门口用简陋的炉子煮着可疑的糊状食物。一些敞开的门洞里,能看到里面堆积的零件、半成品的工具,或者正在进行某种地下交易。
沈徽星和顾白飞按照记忆中的地图,找到了一条相对隐蔽的小巷。巷子尽头,一栋三层高的、用船壳板拼接的建筑歪斜地立着,外墙爬满了锈蚀的管道。建筑入口没有门,只有一个用铁链挂着的破布帘。
帘子上用红漆涂着一个歪扭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是三道交错的闪电。
“就是这里。”顾白飞说,“‘火花旅馆’,南城最便宜的落脚点,不问来历,按天付钱。”
他撩开帘子,两人走了进去。
内部比外面更昏暗,只有几盏用能量电池供电的小灯提供照明。空气浑浊,混合着汗味、霉味和某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大厅里摆着几张破烂的桌子,几个面容憔悴的人坐在那里,沉默地吃着盘子里的东西。
柜台后面,一个秃顶、脸上有烧伤疤痕的中年男人抬起头。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装着粗糙的机械义眼,红色的镜头伸缩对焦,发出轻微的电机声。
“住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一天。”沈徽星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块从垃圾堆里找到的高纯度合金碎片,在旧港区可以当通货用。她将布袋放在柜台上。
男人用机械义眼扫描了一下布袋,又看了看两个孩子脖颈上的抑制圈。红色的镜头光芒在他们身上停留了几秒。
“D级。野外来的?”他问,但语气里没有太多好奇,更像是例行公事。
“北边矿区塌了,逃过来的。”顾白飞平静地回答——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说辞。
男人点了点头,似乎对这种故事习以为常。他从柜台下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三楼,七号房。楼梯在那边。热水每天下午四点供应一小时,错过了自己想办法。房间里不准生火,不准打架,不准死在里面——处理尸体很麻烦。”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蓝羽军或医疗军来查,我会提前五分钟敲走廊的管子。听到声音,从后窗爬出去,屋顶能通到隔壁巷子。被抓了别说在我这住过。”
沈徽星接过钥匙:“谢谢。”
“不是帮你们。”男人重新低下头,摆弄着手里一个拆开的终端机,“是帮我自己。麻烦越少越好。”
两人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三楼走廊狭窄昏暗,墙壁上布满涂鸦和可疑的污渍。七号房在走廊尽头,门锁已经坏了,只能用钥匙从里面别住。
房间大约四平米,只有一张用木板搭成的床(上面铺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毯子),一个小柜子,以及一扇用金属网格封住的、透不进多少光的小窗。墙角有漏水留下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
但对沈徽星和顾白飞来说,这已经是三天来最安全、最像“家”的地方了。
关上门,用钥匙别住门闩,两人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在床上。
“第一步完成了。”沈徽星低声说。
“第二步更难。”顾白飞检查了一下房间,确认没有明显的监控设备,“明天正午,星船会离港。我们必须在上午找到机会潜入。”
“今晚先休息。”沈徽星说,“你的伤需要时间恢复。而且……我们需要观察一下旧港区的节奏,尤其是空港那边的巡逻规律。”
顾白飞点了点头,从医疗包里拿出最后一点抗生素,就着水壶里的水吞下。他的脸色依然不好,但精神还算稳定。
沈徽星则走到窗边,透过金属网格望向外面。
暮色正在降临,旧港区的霓虹灯逐一亮起。那些粗粝的光芒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将肮脏的街道染上虚假的繁华色彩。远处传来音乐声、叫骂声、金属碰撞声,混合成这座城市的背景噪音。
这就是他们暂时落脚的地方。一个比锈蚀带稍好、但本质上仍是牢笼的角落。
但至少,这里有秩序——哪怕是扭曲的、暴力的秩序。这里有交易,有机会,有离开的可能。
沈徽星摸了摸脖颈上的抑制圈。金属冰冷依旧,但此刻,她感到的不再是单纯的压迫,还有一种冰冷的决意。
三天前,她差点死在蚀血兽口中。
三天后,她站在这里,计划着偷渡上一艘走私船。
这个世界想让她死。想让她屈服。想让她像其他D级一样,在垃圾堆里无声腐烂。
但她不答应。
窗外,旧港区的霓虹在她湛蓝色的眼眸中投下破碎的光影。那光芒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凝聚——不是天真,不是幻想,而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的清醒。
“我们会离开的。”她轻声说,不知是对顾白飞,还是对自己,“然后,我们会回来。”
“改变一切。”
夜幕彻底降临。旧港区的狂欢刚刚开始。
而在南城这间破旧旅馆的小房间里,两个伤痕累累的孩子蜷缩在唯一的床上,在霉味和远处噪音的包围中,沉入了三天来第一次无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睡眠。
明天,他们将面对新的挑战。
但至少今夜,他们可以暂时喘息。
在梦境深处,沈徽星又看到了那片星空——不是旧港区被护盾扭曲的天空,而是真正的、无垠的、自由的星空。
她朝着那片星空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的现实。
但她相信,总有一天,那不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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