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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穆维桢已经死了,但他其实还活着。
活在皇帝的心里。
无论怎样,皇帝对穆维桢的兴趣比对她的兴趣大。
在初次面圣时,皇帝怀念穆维桢对他的照拂。在向圣上汇报延乐功课时,皇帝问询穆维桢教子的良方。在今日,在这幽室之间,聊起了穆维桢的私生活。
“自恨妾身生较晚,不及卢郎年少时。(1)”暗红色的葡萄在白玉杯中流转出暧昧的流光,身着华服的男子向孟盐笑语,“这是穆维桢假托你的口吻写的诗句。”
在他死后六年,穆维桢不知怎么忽然流出几首赞颂妇女美貌和贤德的诗句。诗写得相当不错。
“京里都传遍了。”皇帝用食指指节轻叩紫檀木边几上的万福如意纹样。
但京中众人更多认为诗句的主角是当今太后。虽然也有人认为,穆维桢是为他的娇妻孟盐所作。可无论怎样,太后和重臣间的绯闻总是更加香艳离奇。哪怕太后今年已将近五十,哪怕这位重臣早过耄耋。
孟盐…孟盐不知如何回应。她都不知道穆维桢会写诗。
“你真的不嫌穆维桢老么?”皇帝好奇。
孟盐面无表情:“昔日孔圣人的父亲叔梁纥七十二岁续娶十八岁的幼妻颜徵在,亦不违礼。”
“不违礼,可违心么?”他继续追问。
违心么?
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么?她敢回答么?
“颜氏是圣人的母亲,她心地高洁,是我等这种俗妇愚夫的榜样。”
这是标准回答,皇帝在打哈欠。
“…可叫我看来,这位十八岁的妻子与其嫁给他七十二岁的丈夫,不如找四个十八岁的丈夫更为妥当。”
皇帝大笑。
他伸手穿过孟盐微湿的秀发。
“圣上,您今年多少岁了?”孟盐忽然发问。
“两个十八岁。”皇帝活动了一下肩膀。
三十六岁。
怪不得那么喜欢聊天。
孟盐一夜未眠。
天子的精力并没有异于常人。但他却给予了孟盐留宿宫中的荣幸。天子虽然拥有数万宫婢的侍奉,宁康郡夫人却还是要求孟盐整晚睁开眼睛,防止皇帝半夜醒来有额外的需求。
孟盐尽她最大的努力进行了尝试。
她也的确记得她睜开了眼睛。
皇帝跨过了床下蜷缩着的孟盐,拿起茶炉上的铜壶给自己倒水。太多年了,她守寡太多年了,孟盐不知道自己能睁着眼睛睡觉。她吓得连滚带爬滚到了皇帝脚下,夺过皇帝的水壶给他倒茶。
“我以为我没有吵醒你。”皇帝斜倚在凭几上微笑,“朕还是很体贴的。”
谢谢,您要是能给我一床被子就更体贴了。
孟盐摸着自己的膝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
“你想要什么呢?”
“妾想要继续侍奉公主们。”
“现在是寅时,再过半个时辰,到了卯时,朕就得去上朝听老头子们唠叨皇室女妇德。”皇帝叹气,“有你在,至少表示朕在管了。”
“都怪那个老不死的太华!”他重重地把茶杯丢到地上。
门外的奴婢全跪了下来。孟盐心里的害怕却早已烟消云散。她盯着地上的瓷片。
她在想什么?
她要说什么?
她低头捡起了瓷片。
她说。她听见她说:
“大长公主出格在前,其余皇室公主躲藏在后,哪怕略有逾矩,也不会太显眼。”孟盐平静在圣上的脚底下拼接碎片,“但倘若穆老相公在世,肯定会痛斥这样逾矩的行径,要求陛下听从文官们的劝诫,收敛皇室的特权罢!”
皇帝望向窗外微亮的天色,面无表情。
“朕没有儿子,朕心中牵挂的唯有三位公主。姑妈爱好玩乐也好,有她挡枪,延乐以后也会活得松快一些。”
“只是穆夫人,你作为后宫女眷,不该谈论前朝的事情。”
“妾作为穆夫人,只是在和圣上聊妾的夫君罢了。”
宫女鱼贯而入,为圣上整理袍服。孟盐跪安,手上还有被热茶烫伤的红痕。
金花白。
香味浓郁,极少数需要用这个温度的热水保持风味的茶叶。具备安神的功效,适宜晚上饮用。福州近日的贡品。
你不需要品常茶水才能明确茶叶的种类对吧?就像是你不需要听到圣上亲口阐明“朕讨厌穆维桢”才能明了皇帝对这位昔日重臣的态度。
也许,不仅仅是讨厌,还有嫉妒、忌惮等各种负面情感的混合。
孟盐被临幸恐怕就是这种感情招致的结果。
人有好恶,就可以被操纵。
操纵上位者则是下位蝼蚁求生的指隙。
第二日是孟盐的休沐。但她不能补觉。不仅仅是因为她需要搬家,宁康郡夫人给她安排了新的住处和诗风宫女。她的确是有一桩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在休沐日,她与陆珩约定昭仪寺扫墓。
孟盐来到了昭仪寺,遇到了一位故人。
穆夷婴、穆公子、穆府里孟盐的死对头。
穆夷婴长久地、沉默地望向穿红着绿的孟盐。
“你的情人在你的背后。”他终于出声,“那么快就要改嫁了?“
孟盐回头,看见一身缟素的陆珩。
“我是孟小姐的表弟。”“他是我的表弟。”两人同时回答。
“你的母亲姓柳,不姓陆。”小穆公子冷笑。
孟盐恍惚半晌,这才意识到穆夷婴口中的母亲指的是柳安儿,那个生她养她却只能被称为姨娘的女人。
陆珩挡在了孟盐的面前。
陆珩当然不是孟盐的正经表弟,确切来说,也不是“不正经”的表弟。
陆珩曾假借孟盐生母外甥的名义,前往穆府求学。他赌对了。软心肠的孟小姐用笑脸、用温情、用更为惨烈的代价成全了一个少年的读书梦想。没有人在乎一个妾具体的姓氏和亲缘,孟盐说。她是对的。
陆珩却从此夜不安寝。他不愿在梦里面对孟盐的眼泪,因此悬梁刺股,发誓必要出人头地。他大概是到达了天赋的上限,他的天赋也并非拿不出手。逐渐的,他在京城里拥有了一点微末的名气,在没有高官举荐,没有大家赏识的情况之下。他开始偷偷摸摸在草稿上涂抹自己穿朱紫服色、骑高头大马的期望。穆维桢总是要死的对吧?他好像比京城外的臭水沟都要古老。那么、到时候…
直到小穆公子的出现打破了陆珩一切梦想。
穆夷婴骑大马,穿红袍,别金刀,凤姿瑰伟,神情倨傲,站在陆珩的眼前,站在陆珩的终点。他天生就拥有陆珩想要拥有的一切。
但不仅仅如此。在京城,在大梁,哪怕除去穆维桢的造势与余荫,穆夷婴的才华与头脑都可以位列一流。更何况他的确有穆维桢的造势与余荫?穆夷婴不费吹灰之力,自然而然被捧成陆珩望尘莫及的青年名士。
陆珩顶着穆夷婴车马上锐利的目光,抽出了腰间的宝剑。
“不准对孟小姐无礼!”
要闹大了。
倒也没必要。
孟盐提起裙摆,摆起一脸假笑:“小杨公子,小蛮娃儿,没想到你这么关心奶奶!奶奶真感动,哎哟喂,我的乖乖宝贝大孙子哟!”
穆夷婴是穆维桢的长孙,孟盐是穆维桢的遗产,拖穆老先生的福,穆夷婴也可以是她的宝贝大孙子。
比她大三岁的孙子。
穆夷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沉默半晌,狠狠甩了一发马鞭,扭头离去。
“他今天怎么那么好对付?”孟盐疑惑。
“不知道,我们的穆公子向来心情不好。”陆珩误解了孟盐的话,“以前在穆府也这样,一个月三十天倒有四十天心情糟糕,他真该请个妇科圣手治治月事不调。”
孟盐失笑。
“哎,我不是有意冒犯的。”陆珩回头,小心翼翼拍了拍孟盐肩膀,“你…您别为他的冒犯生气。”
“我不生气,我的心情很好。”两人来到做地藏忏的房间,小和尚们正在急急忙忙收拾案桌上的经文和贡果。
她今日打扮一新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么?”陆珩望向孟盐,声音逐渐低哑,“会是我所期望的事情么?”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我的确为母亲得到收葬感到高兴,我也为能和你重新见面感到高兴
——虽然你的确是个混蛋。”
“这句话就没必要说了。”
“至于我最最高兴的事情,我想先告诉我的母亲,当然,我认为也有必要告诉你。”
陆珩低头、抿嘴,塞给孟盐一卷银票,他的手烫呼呼的。
“太华公主赏我了三千两银子,她正在给故旧分散家产。你帮我保管,别让我乱花。”陆珩说,“她说如果这场风波能过去的话,她就提我做邑司令,这是公主属官之首,七品官职,和你的父亲一个等级。也许我还能娶一个漂亮的官家小姐。”
“可她能度过这场风波么?” 陆珩的神情很是伤感。
“当然可以。”你肯定能当上邑司令。
陆珩笑:“对我那么有信心?皇上和你说的?”
“我和皇上说的。”孟盐望向菩萨,眼中燃烧着蜡烛的火光,“能当上穆维桢的夫人,我已经很争气了,但我得告诉我娘,我现在是加倍的争气。”
“你也要争气。”一定要早日转正当驸马。
一股妖风吹过,吹倒了蜡烛和贡香的铜炉,排位、供桌以及堆叠的佛经都燃烧了起来,和尚们着急扑火,孟盐着急逃窜至屋外,陆珩却一点也不着急,怔怔站在供桌前。
“傻子,别被烫着!”孟盐头探进房间里,被烟呛得直咳嗽。
陆珩猛然回头,一脸悲怆:“什么叫做加倍的争气?”
孟盐从来没见过陆珩脸上这样的神色。她猛地往后一退。
啪嗒。
她撞上一道坚实的胸膛。
琉璃法器的碎片撒落在地上。
“你还是那么莽撞。”穆夷婴放在托盘,捡拾起地上散落的琉璃片,对孟盐说。
他又转向陆珩:“你还是那么没有脑子。”
“不要再管争气不争气的问题了。”穆夷婴看向托盘里的琉璃,在火光中神色莫名:
“你听说过宫中妃嫔去母留子和人殉的旧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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