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刑

　　月华如洗。
　　竹篾纸蒙着祥云托日的窗几上，红烛摇曳，双影交叠，低低几声燕语，好不缠绵。一只素白的小手轻轻搭上窗户，她小心翼翼贴上耳朵，明月清照，浓睫下一片阴影，渐渐的，那双柔媚的眸子浮出凄凉之色，转眸间又见些许怨懑。
　　月凉如水，她一倩瘦影，孤零零地站在院落中，侧耳窃听。
　　夜，这样长。

　　宛州•阳城
　　“若问阳城几件宝？屠苏、云锦、天不老！醉仙楼里独两样，酿虾醉鸡将肚饱。这位客官，您的口福已上，这丝瓜酿虾盅鲜着呐，仔细别把舌头也吃下肚咯！”
　　醉仙楼的小二红着酒糟鼻，笑容可掬，一边唱菜名儿，一边利索地送菜上桌。虽是常在庖肆之间走动，他身上粗布衣衫，却出乎意外的干净，袖口更无半点油垢。叫人看着清爽，吃着也更放心。

　　稀奇的是，这醉仙楼将客人点的菜称为“口福”，你只管往站那门口瞧一瞧，且还没进去，候客的小二就笑眯眯地对着你恭敬一请：“客官，来个‘口福’尝尝？今儿新上的闸蟹，就等着您老尝鲜呢！”
　　若打第一次去，听这话，必是不以为然，区区一家酒楼，怎就敢称自家酒菜为“口福”了？可若当真尝一尝，嘿！不管你爱甚麻辣清淡，偏好甚五香十味，这鲜香俱全的菜肴都能满足你的口腹之欲。故而，来往之人无一不认同是为“口福”。

　　这日醉仙楼依旧座无虚席，只是这客人中多了两位生面孔。旁的不说，单那一袭青竹道袍就足够引人注目了，更何况这位年轻道长面色如玉，宛若天人，虽是男生女相，却也无孱弱之态。而他身边的小道童虽非美颜，倒也清秀，乌溜溜的眼珠儿转着，好不机灵可爱。
　　宛州本就少见修道之人，见了这两位难免频频侧目，窃窃猜测是何来历。而这两人倒也大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管品着香茗，等待“口福”。

　　“镜庭，我说……”津歌被众人盯得浑身不爽，强作不在意，小声念叨：“你下次出门能把面罩带上吗？”
　　镜庭品了一口茶，平静道：“不能，这是我混饭吃的家当，”抬眼瞥了一眼撅嘴的小狐狸，他又笑道：“天天都这么撅嘴，会不会撅成一朵喇叭花？”
　　“那还因为不是你虐待我。”
　　镜庭奇道：“我何时虐待你了？”
　　津歌乜了眼，往正在忙碌的店小二那一努嘴：“喏，刚才我分明说了要烤鸡，你倒好，只财主似的来句‘我管帐，上太白醉鸡’，就把人打发走了。”
　　镜庭道：“你只知道烤鸡好吃，却不尝尝这家店的头牌菜？”
　　“我才不管头牌不头牌呢，我要烤鸡，我要烤鸡，要烤鸡。”

　　两人说话间，店小二已将酒菜上齐，瞧着那小道童气鼓鼓的样儿，又听得二人两句对话，不免好笑：“客官别急，先试试合不合口味，不得意，再换成烤鸡就是啦。”
　　津歌摇头道：“我才不要试试看呢，这名字听了就不好，就算勉强尝了一口，也绝不要吃第二口的。”
　　而她在说“才不要试试看”时，已经夹了一筷子送入口里；说“绝不要吃第二口”时，已经是夹了第三筷了。镜庭见状，暗自好笑，将酒壶斟出一盏，递给津歌，笑道：“这家的醉鸡香滑鲜嫩，颜色老红，香味纯正，吃起来满口生香，可谓一绝。来，再试试看这个。”
　　津歌接过酒杯，嗅了两下，一股子药味，好奇道：“这是啥？”
　　镜庭解释道：“这叫屠苏，是宛州有名的药酒，常饮可以健身。和咱们以往喝酒的规矩不一样，是从年最小的人开始饮起……”
　　“因为‘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嘛。”津歌径直接口道，话音刚落，她自己先怔了一怔，她从前不曾看书，怎会知道这一说？
　　镜庭一听字句不差，也略有疑惑，道：“你以前来过阳城？”
　　津歌连连摇头，道：“没有，在被你拐出来之前，我一直在山里溜达呀。”
　　“哦，这样，”镜庭若有所思，忽然又问：“说来，你的妖龄该有多少了？”
　　说完看着津歌手里的酒杯，言下之意就是：你这小狐狸看起来再小，算起人间岁月来也应该比我老。
　　津歌才不管他，连忙捧起杯子仰头就喝，见底了才咂咂嘴道：“我最小，永远最小，过年你还得发红包给我。”

　　这时，只听邻座一蓝衣书生高声道：“润州正值旱灾，今上若执意出兵楼誓，岂不是得加重民赋，何其愚哉！”
　　与他同桌的另一绿衫书生则不以为意，道：“楼誓屡屡来犯，抢夺渔船物资，沿海的商人渔民亦苦不堪言。若坐视不管，我大玄国威何在？”
　　他刚说完，另一桌一老者已吟道：“朗朗化日不出海，深宵负货临东启。忽闻海寇咄咄声，背身楚楚不敢言。二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老人吟罢又摇头道：“这歌谣早就传开了，而京城那边至今没动静，这架势，打不打还两说。”
　　“老人家，此诗一传入京都，皇城就下达了‘征兵令’，怎会不打？”绿衫书生颔首道：“更何况今上好战，戎马一生，未尝一败。”

　　蓝衣书生则闻声冷笑：“戎马一生？不过二十余岁，却已以暴虐嗜杀而闻名内外。难道诸位忘了‘毅王之坑’了？”
　　当年毓清帝刚登基，就将一直反对自己的毅亲王捉拿收押，将其全家及旧部，共同三百余人，一并坑杀。奇在毓清帝竟毫不掩饰，既不防人之口，亦不碍史官记载。甚至连理由也不找一个，管你舆论怎说，径直摆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势。
　　“那事是狠了点，毕竟是自己胞弟，”老者捋捋长须道：“可‘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吾皇虽好战冷酷，但老朽以为已可称明君。”
　　众人摇头颔首不一，又各抒己见，这等情景酒楼小二已是司空见惯，只在众人争执激烈时，凑上前圆场几句：“吃饭生气挺伤身呢，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津歌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杯不停盏地喝，半壶屠苏下肚，才觉舌麻头晕。酒一壮胆，她一拍桌子，豪气万丈地对镜庭道：“皇帝听上去挺厉害的说，你归不归他管？干脆我也不修仙了，我当皇帝去。”
　　说完才发现眼前人重叠成了两个人影，津歌伸手一摸，迷糊道：“咦？你晃什么，你别晃……”
　　她又拽又拉的摸了半天，镜庭却纹丝不动，甚至也不像以前一样嫌弃地把她的爪子拍开。津歌只觉奇怪，待她抬头细细一瞧：镜庭正直愣愣地往左侧看，左面坐着一美人。

　　那女子梳着妇人髻，拿着把象牙骨的檀香扇，玉似的柔荑竟与象牙的颜色一致。云鬓漆黑如墨，一弯烟眉下，妙目含情，盈盈若水，端的是位美人。
　　津歌上上下下将美人看了一遍，比刚才别人打量自己还仔细。末了，只叹相形见拙。
　　回头一见镜庭眼都看直了，小狐狸心想：“还出家人呢，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啦！”趁机镜庭不注意，津歌把他碗里的鸡肉一块块夹走，再把剩下的半壶屠苏一股脑喝了干净，还嘿嘿贼笑：“你就好好看去吧，这肉这酒都是我了啦。”

　　正这时，那美人已款款莲步走来，带着甜美的香气，低眉向镜庭福了一福，莺声道：“这位道长可是九嶷山弟子？不知道长法号？”
　　镜庭起身回礼，颔首道：“正是，贫道法号清寰，不知何事能为夫人效劳？”
　　美人掩帕笑道：“妾身家中出了些怪事，听闻九嶷山弟子多能降妖捉鬼，还请道长拨冗来看看。”
　　镜庭凝视着美人的双眸，久久不能移开，片刻，又问道：“不知贵府在何处？”
　　“免贵，城东白家锦绣楼，道长……”美人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咣当”一声响，杯碗倾倒，津歌已经醉倒桌上呼呼大睡。
　　心道不好，镜庭拎起津歌的衣领，对美人歉意道：“贫道明日再登门造访。”说完，连忙跟店小二要了一处客房入住。

　　刚刚把门合上，床上躺着的津歌已经变回狐狸模样，摊开四肢，仰着肚皮睡着。简直不知道她偷吃了多少醉鸡屠苏，粉白的肚皮给撑得像一只大汤圆，毛茸茸的雪白尾巴轻轻摇晃，口里时不时嘟嚷着：“酒呢？我的酒呢？我最小，我先喝。”完了还咂砸嘴，意犹未尽。
　　镜庭默然，从前津歌不曾尝过酒滋味，容易醉他是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药酒她也能喝得这么开心，还一股脑把一壶都喝了个干净。看样子，以后可不能再喂她酒了。

　　据打杂小厮说，那白家锦绣楼是阳城最大的布庄，兼营染坊和裁缝，布料色泽是宛州一等一的好，再加上白家夫人所绘花样及为美妙，阳城盛产的“云锦”，数白家销售最好，每年定货还得提前下单。
　　而那绝色女子，便是白家夫人。
　　她的眸子，在柔媚和笑意的底下，仿佛有无尽的凄凉。一个嫁入富贾之家的女子，容貌又生得美，还有什么不愉快呢？莫非就是她所说的家中怪事？
　　忽然，镜庭想起白夫人身上甜美的香气，这香味不同寻常脂粉，寻常脂粉偏于粉香，而她身上的香味却像是一株刚掐下来的鲜花，芬芳流泻。这不太对劲，他用心注意过，白夫人的三魂七魄俱全，看似与人无异，可香味却隐隐有些古怪。

　　正当镜庭沉思时，只听津歌打了一个饱嗝，咕噜噜在床上滚了一圈，背过身去喃喃道：“镜庭，你个色道士。”然后吧唧了一下嘴，抱着枕头呼呼又睡。镜庭不禁莞尔，伸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两只狐狸耳朵，小狐狸很是受用，不自觉又翻转过身来，圆鼓鼓的肚皮对着人，憨态可爱，可仍是死不放手，紧拽着那唯一的枕头。
　　镜庭无奈，只好将狐狸拎到床角，以衣代枕裹上被子睡了。
　　等第二天清早津歌醒来时，赫然发现镜庭竟然睡在自己的肚皮上，完全把她当枕头使，小狐狸不禁怒吼一声：“我也有狐权的说！陪睡给钱啊！”
　　窗外，惊醒乌鸦无数。

　　“夫人在等谁呢？大清早就让我们在门口候着。”丫鬟春华偷偷问道，
　　秋月摇头：“不知道，听管家说，夫人给请了一位道士来祈福。咱们阳城可没有道观，也不知夫人上哪请的。”
　　春花捂嘴偷偷笑道：“难道是云游道士，白花花的胡子抖一抖，好多小虱子抖到你身上，哎，可不干净！”
　　秋月一恼：“小蹄子，让你胡吣！”伸手便捏了春华腰上一把，拧得她直笑，待春花要回击时，却听一人却在身后道：“别闹，仔细候着，站在白家门前就该有个样儿，可不能失了脸面！”正是那容貌无双的白夫人。

　　正当两人唯唯诺诺应声时，只听一声清诵：“石镜清我心，皎皎落中庭；寂寞挑灯坐，沉吟蹋月行。”
　　春华秋月抬眸一看，好一个俊美道士正翩翩而来。也不知方才那番话落入他耳中没？两人顿时烧红了脸，齐齐欠身福礼。而白夫人已经迎上前去：“妾身白氏恭迎道长。”
　　“客气客气”津歌窜上前去，抢先扶起伊人，眨巴着眼，认真道：“美人请起，不要客气……请问，贵府有烤鸡么？”
　　“咳，”镜庭咳嗽一声，一把将津歌抓到身后，正色道：“劣徒好顽，让夫人见笑了。”
　　白夫人笑弯了眼，纤纤摆手道：“不碍事，倒是个可爱的孩子，春华秋月去正厅候着准备茶点，清寰道长这边请，咱们边走边说罢。”

　　三人走到正厅时，白夫人也已言简意赅地说完了事情经过：她嫁与白家家主白瑞生数载，虽无所出，与夫君却也算郎情妾意，举案齐眉。而前不久白瑞生竟不吭不声，娶了一门小妾入府，白夫人心知娶妾传宗是理所当然，故而对此也不曾反对。
　　只是，时间一长，白夫人发现尤氏却是在白天闭门歇息，只在晚上出来走动，从不跟人一席吃饭。并且伺候尤氏的几个下人纷纷患病，最终因气衰体弱而离开白府。
　　“外子近日很少料理店中事物，日夜在房里闷着，”白夫人莹白的手指柔柔搭上青瓷碧荷连天的瓷盏，低着寒潭秋水的眸子叹道：“看夫君日益憔悴，妾身怎能不心疼？道长可瞧瞧，舍下的风水摆设，是不是甚么不妥？”
　　津歌只觉她比昨日更美了，金纹鹅黄的华服在阳光下灿烂了一片，这颜色往往有些奢靡俗气，用在她身上却是大气婉约，又衬着雪白的皮肤娇嫩如花。

　　镜庭略思绪，道：“贫道刚随夫人走了一遭，贵府阴阳适中，明暗相伴，布局合宜，并无不妥。不知夫人可容贫道叨扰两日？也好细细查探查探。”
　　白夫人这一听，面露为难，兰花指拈着手帕压了压粉脂，柔声道：“这……容妾身问问外子，春华，老爷可起了？去请他过来。”
　　见春花站着不动，白夫人蹙眉问道：“怎么了？”
　　秋月连忙答道：“老爷早就起了，夫人的意思也早就传过去了，老爷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白夫人垂下浓密的乌睫，揭开茶盏呵气如兰。
　　“老爷说在尤姨娘那看书静心，就不来了，老爷还说，万事由夫人做主。”秋月小声道。
　　白夫人合上眼眸，面色如湖，波澜不惊，却静了那么一瞬，道：“知道了。”待她再睁开眼眸时，又是盈盈含笑道：“不碍，老爷有事，妾身便做主将道长留下吧。招呼不周，还请清寰道长多多担。”
　　这时，一女婢拿着一个板子走进来，上面有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布块，津歌不禁好奇道：“那是什么？”
　　白夫人笑道：“这是新染出来的布匹样板，小道长看看，哪个颜色合意，府上就有师傅可以量身做出衣衫。”
　　镜庭正想说不必麻烦，津歌却一溜烟溜下座位挑颜色去了，蹦得比兔子还快。白夫人见状，对镜庭摆摆手道：“舍下也就这些布匹罢了，不碍事，道长也挑两匹吧？”

　　在她摆动玉腕时，虽然幅度不大，却仍有淡淡甜香扑面而来。镜庭敛眉，在脑海中细细搜索那是什么花香。
　　津歌欢喜地指着一块布，道：“我要这个了！”
　　镜庭抬头一看
　　——那是浮着金线祥云的大红缎子，红得很正，很喜庆。
　　众人面上一僵，津歌瞅见镜庭一脸惊愕，连忙又认真道：“我就要这个。”
　　镜庭道：“不行。”
　　津歌皱着小脸，老大不乐意的放下板子：“为什么？”
　　不待镜庭想出理由回答，白夫人已先笑道：“小道长多大了？看着也该十一，十二了吧，若是本命年，也该做件红色小衣避避太岁。”
　　就这样，津歌欢天喜地的跟着白夫人去量尺寸去了，临走时，白夫人还劝慰镜庭说：“毕竟还是个孩子哩！凡事就不要太苛刻啦。”
　　镜庭心道：“它妖龄不小，却是智商不高。”见津歌开心的样子，便也作罢。

　　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