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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赫的两种目光
破晓时分,他们乘坐一辆租来的破旧吉普车前往萨拉赫街区。一路上两人依旧沉默。闫孟调试着相机,苏淮则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残破的景象,默默准备着采访问题。
萨拉赫街区的惨状超出了苏淮的想象。整条街仿佛被巨人的手掌狠狠碾过,整排的房屋被炸得面目全非,瓦砾堆积如山,烧焦的家具和衣物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火药味、烧焦物的糊味,以及一种更微妙的、类似石灰粉尘的味道,令人窒息。
闫孟一下车就进入了工作状态。他迅速戴上口罩和手套,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他没有立刻冲向最显眼的废墟,而是快速移动,开始寻找角度。他蹲下,用广角镜头仰拍坍塌的楼体,利用残破的门框作为前景框架,将焦点对准远处同样受损的清真寺尖塔。他关注的是几何结构、光影在废墟上形成的强烈对比、以及灾难现场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感”。
苏淮的感受则直接得多。他被眼前的毁灭规模震撼了,胃里有些不舒服。他看到的不是构图,而是曾经的生活痕迹:一只儿童拖鞋埋在瓦砾下,一张烧掉一半的家庭照片,半本烧焦的《古兰经》…他立刻拿出录音笔和笔记本,开始记录初步印象和环境细节,声音有些低沉:“萨拉赫街区,清晨,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曾经是…”
“苏淮!”闫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那里有几个当地人在清理,可能是幸存者。你要问话就快点,光线变化很快,我需要捕捉他们工作的场景。”
苏淮望过去,看到几个男人正在徒手搬动一块巨大的水泥板,脸上混合着疲惫和绝望。他立刻走过去。
苏淮快步走向那几个人。通过简单的阿拉伯语和手势,他了解到他们是邻居,自发来清理,希望能找到失踪的亲人或者抢救出一点财物。他们的表情麻木而疲惫。
苏淮蹲下来,试图更深入地交流,询问他们的名字、被炸毁的家、失踪的亲人。这个过程很慢,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共情。马苏德不在身边,沟通变得更加困难。
闫孟在不远处等着,眉头越皱越紧。他看着苏淮和那些人缓慢地、断断续续地交谈,看着苏淮甚至帮他们搬开一小块水泥板…在他看来,这效率低下,且偏离了核心任务——获取信息并拍摄。
起初他耐着性子拍了几张苏淮与当地人交谈的照片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在他看来,这种静态画面缺乏张力。他的目光开始搜索更“有力”的画面。
突然,他的镜头定格在远处一堵孤零零屹立的断墙上。墙上残留着一幅色彩鲜艳的儿童涂鸦,画的是太阳和花朵,但在涂鸦下方,有一个狰狞的巨大弹孔。毁灭与天真,希望与暴力,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对比。
完美的画面!几乎不需要任何文字说明。
“苏淮!”他喊了一声,指了指那面墙,“我发现一个更好的角度,我去那边拍,你继续!”
不等苏淮回应,闫孟已拿着相机快步离开,将他眼中的“黄金画面”置于最优先。对他而言,捕捉这个决定性的视觉符号,远比等待一个缓慢而不确定的人物访谈重要。
苏淮看着他的背影,一股火气窜上来。他在这里试图挖掘苦难中的人性故事,而他的搭档却只关心有没有能得奖的构图!他觉得闫孟冷漠、投机,只把这里当作个人事业的素材库。
十几分钟后,闫孟心满意足地回来,他拍到了那面断墙,角度和光影都无可挑剔。
“问完了吗?差不多了就走吧,可以去下一个点了。”闫孟检查着照片说。
苏淮强压着怒气,声音有些发颤:“他们是一家人…表哥和两个邻居。他弟弟一家三口被埋在这下面了…他们从昨天挖到现在,没有工具,就用手…救援队根本顾不上这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愤怒,“这不是一个‘角度’,闫孟,这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正在经历地狱!”
闫孟看了看那几个还在徒劳挖掘的人,又看了看光线:“我明白了。他们的处境很糟糕。”他举起相机,对着挖掘的人们和那片巨大的废墟拍了几张照片,“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我拍下了他们挖掘的画面,这些画面足以配合你的文字,说明他们的处境和环境的残酷了。我们需要移动了,这里视角太单一,需要更全面的场景。”
“更全面的场景?”苏淮终于爆发了,“你所谓的全面,就是忽略眼前具体的痛苦,只追求你想要的所谓‘艺术’画面吗?那面有弹孔的儿童画能告诉读者什么?它比这些活生生的人挣扎更重要吗?”
闫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冰冷:“我的照片提供视觉证据和情绪引导,让读者第一时间被吸引、被震撼。你的文字提供背景信息和深度解读,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些人会在这里徒手挖掘!这是分工,苏淮!我捕捉到了废墟的宏观景象和战争与希望的冲突象征(那面墙),你挖掘具体的悲剧故事(这一家人)。回去后,你的文字可以让那面墙背后的故事变得清晰!这不叫忽略,这叫各司其职!”
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了却更具压迫感:“但你如果指望我像个慈善工作者一样,沉浸在每一个个体的悲伤里,那我们永远无法有效工作。我们的时间、电池、存储卡和安全都是有限的。这里是战场,不是情感沙龙。”
闫孟的话冰冷而现实,像一把匕首刺破了苏淮充满感性的泡沫。苏淮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他知道闫孟的话某种程度上是对的,战地记者的工作有时必须保持一种残酷的抽离,否则情感会将他们压垮。但这种“正确”却让他感到无比的难受和悲哀。
苏淮看着那几个仍在埋头挖掘的当地人,感到一阵深切的无力和悲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争论的欲望:“我再给他们五分钟。记录下名字和具体情况。然后…我们就走。”
闫孟没有再反对,但也没有再靠近。他转身走向吉普车,开始检查刚才拍摄的照片,仿佛刚才的争吵从未发生。他甚至利用等待的时间,用长焦镜头捕捉了废墟中一些孤立的细节:一只徘徊的流浪狗,一株从裂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继续寻找着那些孤立的、充满视觉隐喻的瞬间,继续充实他的视觉档案。
苏淮则利用最后的时间,尽可能记录下那家人的名字和他们的故事,尽管他知道,这些细节在最终的报道里可能只会占据寥寥数语。
回程的路上,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吉普车。
闫孟翻阅着相机里的照片,脑海里已经开始构思如何编排,哪张作为主导图片,哪些作为补充。
苏淮看着窗外,笔记本上记录的名字和简短故事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心:阿卜杜勒、失踪的弟弟、弟媳、侄女…徒手挖掘…
他们同样身处萨拉赫街区的废墟,同样目睹了战争的创痛,却仿佛戴着截然不同的滤镜,看到了两个几乎不相交的现实。一个是由光线、构图、象征符号组成的视觉领域,追求的是传播效率和冲击力;另一个则是由泪水、故事、徒手挖掘的绝望构成的人间地狱,追求的是理解和共情。
总部的强制合作并未弥合分歧,反而让这鸿沟清晰无比地暴露在萨拉赫街区的尘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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