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池边

　　游山睡得并不太踏实，狒狒也是。
　　所以当池峘出门的时候，游山是知道的。在一片寂静中，她清晰地感知到有人小心地拧开了客卧的门，然后就听见狒狒发出威胁的低吼。
　　闭着眼装死的游山其实有些紧张，眼皮和睫毛都抖了。
　　但那人随后又退了出去。

　　游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抵在门上拉开一条缝，就看到池峘已经穿戴整齐、仪表端方地坐在桌前喝咖啡了。
　　……人模人样的。
　　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飘过来，游山便掩上了门。随后不久，大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她和狒狒同时松了一口气。

　　“狒宝啊，”游山抱着狒狒叹气，“妈妈这份工作可太折磨人了。这男的要杀要剐就不能给我个痛快的吗？”
　　狒狒：wu？

　　游山推门出去，餐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把钥匙。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着，早晨八点二十。
　　她将钥匙踹起来，心里涌起一丝失望，随即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子：你在想什么啊游山，你拿的又不是霸总爱上我的剧本。金主没让你给他做早饭就不错了。
　　随后她没有过多惆怅，溜达着转悠到厨房，简单查看了一下食材，只喝了个牛奶便带着狗出门了。
　　养狗人的一早一晚是万万废不得的，就算是天王老奶来了也得遛狗，更别提小小金主带来的压力了。

　　出了门的游山这才有空仔细打量着池峘所居住的小区——昨晚她太过于紧张，是一路低着头跟来的。那时游山一半是焦虑那个撬锁人，另一半则是对一会儿可能发生的、不确定的事情感到紧张和不适，那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的“宠幸”，总是让她在接触池峘这位金主时无所适从。当时她跟着池峘的脚步，看着地上自己和狒狒黑成一团的影子，几乎都要喘不上气来，甚至幻视了些什么。那地上的黑色好像张牙舞爪的怪物，让她头晕。而现在，她边嘲笑着自己昨晚贷款焦虑的行为，边抬头看着灰蒙蒙的、被房屋分割成小块的天空。
　　滨栎市夏季的天气总是这样云迷雾锁，仿佛永不会放晴。这让整个小区也跟着压抑起来。很意外的，这里并不是一个多么高档的小区，而是充满了烟火气的老旧社区，有着几栋相邻的破旧板楼，人车不分流，早上遛弯回来的大爷大妈们拎着打包的早点或是在早市抢的菜。唔，倒是有几分像谷苑州的老城了，感觉是个人情社会。
　　游山撇撇嘴：就这，他还嫌弃我租房那地儿啊？起码机床厂宿舍的岗亭还有人24小时值守。
　　正想着，前面突然钻出一只没有栓狗绳的贵宾，它热情地小跑着过来，尾巴开的小花还一摇一摇的，可它和狒狒还没友好三秒钟，二狗就掐了起来，游山赶忙将紧拽的狗绳一拎，就把狒狒兜在了怀里，留下地上那只小贵宾先是急得蹦高，再是边退边叫。
　　狒狒还没康复，真的啃咬起来可能要吃大亏，她最怕散养的贵宾和吉娃娃了。
　　游山皱着眉头，贵宾的主人——一位老大爷慢悠悠地从后楼转角拐过来，叫着狗的名字：“欢欢！过来！别去人家那，人家不待见你咯。”
　　……这都什么和什么，这么叫能听话才有鬼了。游山略带不满地看向大爷，而大爷显然对她的生面孔感到好奇，老远地喊着问：“你家是公的还是母的啊？”
　　游山回答：“母的，绝育了的。”
　　大爷奇怪：“嘿，怪了，我家这个一般只和公狗打架嘞，估摸着觉得你们陌生——才搬来的？”他的口音也不像滨栎本地人。
　　游山不欲多做纠缠，抱着狒狒边往外走边敷衍着：“不是，到朋友这玩来了……我们先出去了，早起还没转呢。”

　　她在大爷审视的目光中抱着狒狒走出了小区。

　　“真是难为你男朋友了，他到底是怎么在咱们大滨栎扒拉出这么一个偏僻又破败的小区的啊？我都不知道，我们这里怎么还有这种地方的呀。哦呦，快赶上上世纪的棚户区了吧？”视频对面的钟攀云，移N代，前富二代，家里破产后依然住着二层别墅的娇小姐，对着游山展示的小区环境夸张地点评起来。

　　游山展示地上的狗屎。

　　“苍天嘞，这啥地方啦，连物业都没的哦？”钟攀云仿佛闻到了臭味，用力地在鼻子前扇了扇，“你就没有别的可给看的了吗？我等下还要吃东西的呀，帮帮忙哦。”

　　游山切换镜头展示自己的黑眼圈。

　　“哎呦，你赶紧歇着去补觉呀，你这状态也太差了，我都怕你下一秒要猝死呀……”钟攀云眼中对游山的关心不似作假，“等你睡好了，我再好好给你讲讲你男朋友的事，我现在笃定怀疑，他之前开那个豪车，根本不是他的。”

　　游子把镜头切到在地上悠闲地闻来闻去的狒狒，用咏叹调一般的语气说：“其实~他并不是我的男朋友。”但她中气不足，吐出来的话听着像游魂。

　　视频那头的钟攀云正“嘬嘬嘬”地看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算了，我先挂了，回去眯十分钟，十点多还要带孩子去康复训练。”

　　游山躺在床上，明明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
　　以前，每每晚上睡不安稳的次日，她都会这样眼睛酸涩胀痛，却毫无睡意，只能睁着眼睛在床上感受着心脏那沉重又轻狂的乱跳，以及胸中那没来由的暴躁与悲愤。“还不如就别跳了，鼠了算了。” ——这些情绪时常要将她淹没。没养狗的时候，游山就靠吃药活着。后来有了狒狒，每天有了一定的锻炼量，加上狒狒这上天派来的小天使给了她足够的爱，当然保不齐也是因为药吃得太多了，谁知道呢，总之，她的状态在养狗之后算是好了很多。

　　可现在她的心跳，又好像乱打的鼓点了。还不是普通的鼓，是破败的礼堂里唯一的大堂鼓，震动起来像千军万马一起跳江，扑腾出来的水浪与漩涡一起搅合得她胃里直反刍。

　　“呕——”
　　游山赶紧冲到卫生间。
　　好在早上只喝了牛奶，吐不出什么东西。她习惯性地用自嘲的语气把这事儿发给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二，梁海音。这是个惜命的家伙，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喊自己去医院的，特别是最近海音相亲了个外科医生，更是得寸进尺地动不动就让自己去做全面体检。而游山总是不以为意：“谁没事儿去做那个啊，我家人都没有做那个的，我大学毕业后就没上过医院。”嗯，除了去看精神科。

　　果然，几分钟后就收到了梁海音的尖叫：“游山！你这个月都吐了几回了！我记得就有三四次！我叫你去做胃镜你也不去！你这不正常！你体重也下降了不少吧？！”
　　游山笑了。一开始梁海音还会开玩笑地试探自己是不是有喜了，盘问着是不是和新男友没做安全措施。可后来这货得知自己连“男友”的毛都没见过时就彻底癫了。
　　紧接着梁海音发来了更加暴躁的语音，叫游山去搞点小米粥喝一喝，并再次催促她赶紧就医。
　　游山：“我懒，不想煮。”
　　然后如愿以偿地收获了对面的尖叫和恨铁不成钢的责怪。梁海音没辙了，要直接给游山点外卖买饭买药。游山赶紧表明自己不在那个破机床厂宿舍，而是在“男友”家，不知道地址，不方便，又表示这里什么都有，只是胃口不好真不想吃。
　　她就是想听听梁海音的尖叫。
　　朋友，是自己选择的家人。虽然游山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多少有点虐待这位家人了。但梁海音不会真的生气。
　　二人的对话以梁海音第N次提出叫游山搬去环渠州和她做邻居、她以后每天给她做饭为结尾。真是奇怪，怎么会有人喜欢给别人做饭并从中获得幸福？游山尊重海音的爱好，也会在每次收到精美菜肴图片时赞不绝口，但她理解不了那种心情，她自己租房处里连灶都没安，每天就用小电锅人饭狗饭一锅出，甚至还利用这个环节开了个“生命体征维持餐”的降低食欲系吃播账号。

　　最终游山搞了点热水喝，简单洗漱后擦了点粉，就装作没事人一样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等池峘。她知道他一定会记得要带狒狒去复建。

　　没有任何意外的，九点四十分，池峘回家了，还带着早饭。他还记得早饭的事，而游山却忘了。
　　大概是因为她满脑子都是毛孩子的复建计划。毕竟她家孩子的病——犬免疫介导性溶血性贫血，十分凶险，抢救回来后依然需要精心呵护。
　　游山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笑着接过早饭：“你还记得一起吃饭的事……”
　　池峘：“你觉得我……很健忘么？”
　　他眼神真挚，看上去像是确实想知道答案的好学生。

　　池峘是一个从不爽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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