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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1
我回过神从墙里钻出,动作要比以往每次的都慢,心里有个位置隐隐约约像少了些什么,没有劲头。我在病房飘荡,空的,他曾经住过的床也被搬走,窗户外、厕所、走廊,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我又去之前总玩游戏的后院找,就连路边的落叶我都翻出来,什么也没有。
他不是死了么,他怎么不在。
他不会走的,他还没见到姐姐,他怎么可能走。
蠢蛋,神经病,他说话不算话。
这算什么?
窗外空荡荡,几片叶子飘过来;厕所还有他的呕吐物;走廊安静的可怕,再也听不见他喊我回家的声音;树变得光秃秃,留下满地落叶。
我在那喧闹的人群中找了他一天又一天,他离开的第七天我站在停尸房外等。
人间有种说法,死去的人在自己头七会回人间看一眼。
他会来吧,我还没告诉他姐姐在哪。
月明星稀里,医院安静的像块墓地,我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心一点点落下来,说不出的滋味堵在心口。
突然走廊尽头的灯闪了两下,又一个接一个灭掉,我看着落入黑暗的走廊开始紧张。
电在闪,有鬼会出现。
我有些紧张,脑袋嗡一声响后不断冒出我们之间的回忆。
“是你吗?”
总是安静的他,笑的时候噙着淡淡忧伤的他,还有我们的最后一面,他问我,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我却只顾着沉浸在他要出院的喜悦中。
他不是在告别,是放弃自己了,放弃他的爱人,放弃世界,放弃我。而我如果再多问一些关于他手腕上的那些疤痕,会不会还有另一个结局。
而我舍不得他。
“你......变成鬼了吗?”
我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靠近有风穿过的方向冲黑暗问话,说完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控制不住的颤抖,说一句完整的话都艰难。
我想象不到竟然有一天也会有人的感觉。情绪和感觉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很奇妙。
走廊一如既往的安静,黑暗里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死后变成鬼吓到,或者是不适应成为鬼的生活?
“不要怕,变成鬼后都要花上一段时间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你的手腕是不是在流血?不用管它,我们鬼是感觉不到疼的,”
他会不会和我当初一样失去记忆?我顿了顿又接着说,“是我啊,我是当时和你住在一个房间的女鬼,我是你的鬼朋友,不用害怕,你出来吧。”
让我见见你。
走廊的灯又开始闪,心被提到嗓子眼,我的目光片刻不离灰暗的走廊,拐角处缓缓冒出裤腿的一边,然后是半边身子,最后从墙后慢慢冒出一个头。
小鬼问我,“你还好吗?”
他又把头发染成了粉色,灯照在他头顶反射出梦幻的光,像雨后的云。
“你还好吗?”
还好吗?我很好啊,不错,只是一个人死了而已,我有什么不好的?
我想这样回答,嘴巴张了好几次,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里感觉是苦的,不知道是舌头的原因,还是刚才的难受泛了上来。
小鬼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陪着我。
很久,走廊的灯什么时候重新亮起我也没注意,窗外也亮了不少,我才接受他真的走了,也没变成鬼的事实。
他对世间没有留恋,他是个无比心狠的蠢蛋。
我看着渐亮的天,“明天来了。”
应该是美好的明天。
他死的前一天,我安慰他明天都是美好的,我们要撑过一天又一天,我们要对生活充满希望。他什么也没听进去,一心只想死。
“蠢死了。”
可为什么会那么突然?在他放弃自己之前,内心绝望、情绪崩溃所留下的线索和破绽都没有。我也无从推断他决心离开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是妈妈的争吵?还是跟爱人的分开?又或许是来医院的那天?
我转过身眼光落在小鬼的手腕上,试探地说,“我可以问问你吗?”
小鬼点头。
“你死之前在做什么?”
小鬼听完短暂愣了几秒,想了一会才说,“逛公园,看河道里游的一群鸭子,黄色的十七,白色的三只。”
“有只鸭子很笨,赶不上大部队,一直被落在最后,游啊游,笨拙又努力,然后下起了小雨,等鸭子们上了岸,我跳进了水里。”
小鬼说的很平静。
他死的那天同样平静,还跟我说话,就像正常的一天,对啊,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天。
我的头开始疼,他的死亡之谜一直困惑着我,我没像以前因为难受而逃避,“小鬼,你为什么会选择跳河?”
“我不会游泳,所以我跳进去就一定会死。”小鬼笑了笑。
抱着必死选了自己的结局,而他也是将那道伤口划的又长又深,死在染红的床单里。
“你死后,有后悔过吗?”
小鬼摇摇头,脸上的笑更深了一些,是释然又幸福的笑,“我为什么要后?当我选择从河里跳下去,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就是后悔,也只会因为成为鬼以后的生活。”
我收回目光。
是啊,都是他的选择,活着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的呢,再讨论他离开的原因和后悔有什么意义,都是他自己的事。
或许比起在医院报复母亲,找到姐姐,他更愿意放了自己。那我也放了他,不再执着。
我重新钻进墙里,在医院的各个墙里穿梭。
病房里,那个妇人还在在,旁边还有白了头发的男人,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挤出点眼泪来祭奠他,可是我眨的眼睛都要抽筋了,眼圈还是干干的。
我看着那盖上白布的人,满是伤心。
抱歉啊,我们鬼好像没有眼泪。
后来跟他有关的记忆慢慢消失,最后我只记得有个人在这间病房死去。
之后这间病房一直没人住,我整天就只能望着那张空空的床位发呆。
生活真无聊,我很想从墙里出去,去医院外面看看。
最近,我发现有个小姑娘总是在晚上悄悄潜进这个房间,然后在床上放一束花,据我观察总结,什么花都有,有时候是路边的野花,有时候是残破的玫瑰,但大多时候都是向日葵。
因为生活太无趣了,等待小女孩成了我每天最期盼的事情,倒不是对她好奇,纯粹是想猜一猜她这次又送了什么花,要是猜对了我会高兴一整天,就连觉也能多睡一会。
小女孩穿着红裙子来的那天,我慢慢的想起些事情。
我终于有了点记忆。
1.
很久以前我能看见另一个自己,她经常穿着漂亮的裙子和我说话。
她说:“你知道吗,商场里的衣服可漂亮了,而且你喜欢什么都可以试,那些衣服比你藏起来的那些杂志里的还要好看,蛋糕裙、波点裙、甚至是长礼服,什么都有,也可以放心试。”
说完她转了一圈,红裙子在空中飘扬,像被风吹起的花瓣,洒脱又自由。
她说:“张老师布置的作业难度太大了,这模特面部的阴暗交界面根本不明显,我这黑白灰关系也总画不好,明天交作业她肯定得骂我。”
我们俩待在卧室,我趴在桌上做阅读理解,她撑着画板在旁边画素描,画布上的模特眉眼带笑,栩栩如生,像要从画里出来一样。
她说:“我昨天跟三班的几个同学去看电影了,正片果然要比预告好看得多,我们出了影院在旁边精品店买了猫咪挂链,一共三个,不同的颜色,我们仨一人一个,我还给你弟买了机器人玩具。”
她小心翼翼的把电影票粘在本子上,留作交到朋友的纪念,那个猫咪就挂在她的书包上,在空中晃啊晃的,然后她把机器人玩具递过来,正是弟弟喜欢的人物周边。
她活的太精彩了,每天都特别的精彩充实。
她是我身边最快乐自由的人。
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么相像,却要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跟同桌说我能看见另一个自己。他觉得我学习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从那天起他便换了个人请教问题,就连桌子也搬走了,不愿和我坐一块学习。
我跟老师讲,她也觉得我在开玩笑,接着便分析我这次考试失利的原因,她说同学你得加油了,这次拿不回第一,你妈妈又该来学校闹了。
她的出现又传到父母耳朵里,他们不相信,然后给我扣一个撒谎的帽子,顺便打着检查的幌子,彻底搜查了我的房间,为的就是搜出我说的那本杂志。
爸妈真的很奇怪,日常生活中他们张口闭口就说,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和爸妈讲,我们一起面对。
我说了,说能看见另一个自己,她去台上跳舞,她画画拿到艺术杯,她还有很多的朋友,跟无趣的我一点都不一样。
可他们又不信我,甚至和其他人站在一块指责我。
说我,撒谎、神经病。
我只能沉默着,把她藏起来,一边嫉妒着一边羡慕。
我没有朋友,只剩她。
她教我画画,放假期间我们在教学楼前画了一张巨幅的向日葵,橙色像簇拥的阳光落在校园里。
她教我唱歌,我们在顶楼敲着用木板、树枝做的乐器,彻夜狂欢,快乐和歌声能传到月亮去。
她教我打扮,商场里的裙子、吊带、泳衣,她喜欢的我们都试了个遍,最后摆的衣柜都放不下。
只有她陪着我。
可是他们又说我疯了。
来医院那天我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哭,我给她擦眼泪,她也不搭理我,像是在生气,离我远远的,她也不去画画,不去跟自己人朋友玩,甚至是把那个猫咪挂链也扔了。
我问她,你跟我来这里不后悔吗?
她说她要保护我。
那小挂件你为什么要丢?
她说因为觉得我不喜欢。
果然,她虽然生气,但她还是拿我当好朋友,也还是对我最好的那个。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只有她,她也只能有我。
这儿大家都很安静,也没人说我是疯子,更重要的是我离开了父母,还永远跟另一个自己在一起。
来医院的第一个星期,我认识了新朋友。她和我一样,能看见另一个自己,但她又跟我看见的那个自己不一样,新朋友的另一个自己很乐观也很爱笑,不像我那个总是愁眉苦脸的。
新朋友说,“本来我是个男孩,不过妈妈更想要个女儿,我就变成了女孩子。”
这个解释让我笑出了声,我无意中瞥见在角落里的另一个自己,她只是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就别过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气,于是我坐在他身边陪着她。
我们都不说话,但都在意着对方。
她静静的说,“小余,我昨天偷偷吸烟了,烟草味很呛人。”
她很多天没同我说话了,为了哄她和她说话,我继续了这个话题,“还有剩下的吗?我也想试试。”
她从口袋里掏出已经皱巴的烟,缓缓递给我。
我第一次抽有些激动,火机怎么也打不着,夹着烟的手也控制不住抖,尝试几次也没能点着,我索性就把烟叼在嘴里,蹲在墙角看着走廊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穿着病号服,看起来都很正常,就只是不说话。
爸妈来到医院看见的就是一幕。
我没想过他们会来,在医院待的第四十九天,他们带着弟弟来了医院。
乖乖女形象和此刻叼着香烟形象重合不到一块,于是我被扇了一巴掌,没有丝毫准备的我被打趴在地上,头顶直冒星光。
弟弟直接被吓哭。
“妈妈,不要。”年幼的弟弟拉着妈妈的衣角,“不要打姐姐。”
我蹲在地上,脸好疼,头晕乎乎的,心里也堵上了一块石头。
妈妈眼里都是怒火,掰开弟弟的手,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她把掉在地上的香烟踢的很远,然后开始数落我,“一个女孩子像什么样。”
爸爸拉着妈妈,奋力的想让她冷静下来,“孩子大了给她留些面子。”
妈妈不顾爸爸的阻拦,继续在走廊数落我,她把我拎起来,“你自己看看丢不丢人?”
我像只小鸡一样被她拎着,胸前的衣服被撤的皱皱巴巴,被打那一巴掌也很痛。
妈妈说,“养你十几年,好的没学会,你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你说我平时是这样教你的吗?怎么不说话,你心里是不是不服气,还是说我们不该送你来医院,你在医院都敢抽烟,更别说在家了,你指不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来来往往的人里没一个敢上来拦的,我妈此刻就像个炸药桶,危险性极高,也随时能波及到靠近我的人。
“你说是谁教你的?是不是之前送你挂链的那个?我都说不让你跟她玩儿,跟学习不好的人在一块你能学到些什么?”
我目光呆滞的看着地面,不知道怎么反驳,也不敢反驳。
生气的妈妈,沉默的爸爸,哭泣的弟弟和木偶一样的我。
一切都那么熟悉,像又回到了家里,无止境教育的妈妈和永远沉默的我们。
突然我像被抽走所有力气,苦涩的笑了一下。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妈妈在大庭广众之下开爱的教育,数不清了,只觉得脸很疼,哭泣的弟弟很可怜。
弟弟红着眼被爸爸护在身后。
明明小时候,妈妈不是这样,爸爸也不会沉默,为什么我长大后却找不到他们身上曾经的影子。
弟弟长大以后也要走我这条路吗?
谁也不知道,因为还没等我去问妈妈,她就已经抱着弟弟离开了,没有回头,就连背影都在生气。
我望着那道背影,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获奖时妈妈就像这样把我抱在怀里,一直哄,一路夸,脸上全是骄傲,她的背那么宽。
妈妈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爸爸走在后面,他过来摸摸我的头,一声叹息后,他说,“小余,你妈妈都是为你好。”
我点点头,一如既往的回答着:“我知道。”
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所以不能恨她。
后来朋友出院,新朋友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她把自己的齐腰长发剪了,顶着寸头灿烂的冲我笑,“我要去国外做手术了,等我回来你就该喊我哥哥了。”
我很替她开心,“那祝你手术顺利。”
她又把自己未开封的裙子送给我,冲我眨眨眼,“我们认识这么久都没见你穿过裙子,可是每一次你来我房间都会盯着那些衣服,这是我妈上次来看我,我托她带给你的礼物。”
妈妈说,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很艰难,所以我一年四季都是校服,里面只有一成不变的白衬衣。
他们还说,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所以我从小规规矩矩的做个好学生,留着板正的齐耳短发,按时上课,从不迟到早退,甚至生病也要去学校坚持着。
我很羡慕那些可以凭自己意愿活着的人。
就连她们留着长头发我也羡慕。
新朋友被阿姨领走,她们走的时候我看到两人脸上幸福的笑。
晚上,我脱去病号服,把新朋友送的红裙子穿在身上,像第一次见另一个自己一样,在病房里快乐的转圈。
一圈又一圈。
像破茧的蝴蝶,它翱翔在天上,我获得片刻自由,解放在小小的病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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