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寝大地震

　　灰色的上帝视角下，林献看着那场仍在继续的“公开评议”，感觉自己像在观看一场被无限长且昏昏欲睡的学院工作报告会。想起大二在医院见习的学生大会，开场就是法律知识教会大家保护自己，可是四个小时过去了，林献一觉起来，只是觉得500人的会议室变温馨了。好嘛，窗边的同学默默把窗帘拉上了怕影响大家睡眠。而后排主任和院长已经沉入梦乡，于是林献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盖住小肚子，尽量让自己不要着凉，一想到后面还有三天的会要开，她睡得更快了。

　　发言的顺序还在继续。

　　那个妆容精致的女生（5号），用竞选团支书的口吻说：“我认为，昨天12号同学的淘汰，给我们所有人敲响了警钟。这说明，我们的集体还需要磨合，我们需要建立更有效的沟通机制，而不是急于下结论。我今天的发言，主要是想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希望大家都能敞开心扉，积极交流。”

　　她说了三分钟，信息量为零。但她的姿态、语速和表情，都完美得像教科书。林献注意到，3号“教学督导”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似乎表示赞许。

　　轮到那个篮球服男生（8号），他情绪激动显然已经忍无可忍：“沟通？怎么沟通？现在谁敢说自己是预言家？谁敢验人？谁敢带队？唯一跳出来的预言家开局就被投了。我觉得我们太冲动了，导致我们就在这儿干坐着，说一堆废话，然后等着狼人晚上把我们一个个刀了？”

　　他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的空气就瞬间冷了几个度。好几个人下意识地向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

　　林献看到，3号“教学督导”那万年不变的脸上，眉头不悦地皱了一下。

　　完了。林献心想。这哥们儿的“过程性评估”要被扣分了。罪名是：态度消极，破坏团队和谐。

　　312寝室的私密聊天窗口里，林献终于忍不住，敲下了一行字。

　　【林献】：这他妈是团建游戏吗？这根本就是人情世故啊！

　　【李秋白（寝室长）】：我，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jpg

　　【胡婧】：笑笑，那个8号是不是要危险了？他说话太冲了。

　　【韦笑】：他不是危险，他这是已经被判了死刑。

　　韦笑的回复，看起来对规则已经了然于心了。

　　【韦笑】：你们看。5号的发言，虽然全是废话，但滴水不漏。她表达了“反思”，强调了“沟通”，摆出了“谦虚”的姿态。这在“辅导员”眼里，就是最优秀的“学生干部”模板。而8号，他说了真话，指出了困境，但他犯了最大的忌讳——他让场面变得难看了。降低了同学们的积极性。

　　【林献】：所以，说真话的要死，说漂亮废话的能活？操，这不就是我导员最爱干的事儿吗？谁给他惹麻烦，他就解决谁。谁会拍马屁，谁就能评上优。

　　【韦笑】：不止。你看狼人。4号、9号、11号。他们现在是什么状态？

　　林献将视角切换到那三位“挂科候选人”身上。他们正襟危坐，表情比谁都严肃，发言比谁都阳光。

　　4号（黑框眼镜男）：“我同意5号同学的观点。我们不能急躁，要相信集体的智慧。”

　　9号（老实女生）：“我觉得大家说的都很有道理，我还在学习中。”

　　11号（胖子）：“嗯嗯嗯，对对对。”

　　【林献】：他们在伪装成平庸的“好人”。

　　【韦笑】：对了。这才是最可怕的。这场游戏，逼着“好人”去说违心的废话，逼着“狼人”去表演无害的平庸。所有人都在演，演给那个3号“教学督导”看。谁演得最像一个“合格的、无害的、便于管理的人”，谁就能活下去。

　　【林献】：这不是狼人杀，这有点像，模拟政审！

　　【韦笑】：精辟。

　　一天的“公开评议”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围中结束了。由于没有人提供任何有效信息，投票环节被取消，所有人平安进入夜晚。

　　平安？

　　林献看着头顶的氛围灯再次熄灭，心中冷笑。

　　对“好人”来说是平安，对“狼人”来说，却是必须交出投名状的时刻。

　　【休眠讨论期开始。】

　　【狼人阵营，请在60秒内，指定一名同学进行“优化”。】

　　林献的视角，被强制拉入了一个由血色迷雾构成的虚拟空间。三个瑟瑟发抖的狼人，正进行着一场同样充满“人情世故”的讨论。

　　“杀谁？”胖子11号的声音都在抖。

　　“不能杀那个5号，”黑框眼镜4号立刻否决，“她今天发言太亮眼了，像班级的顶梁柱眼里的红人。动她，就是挑战权威。”

　　“那，杀那个刺头8号？”老实女生9号提议，“他今天得罪人了。”

　　“不行！”4号再次否决，语气斩钉截铁，“杀他，目的性太强了。等于告诉所有人，谁跳谁死。这会逼着好人抱团，更重要的是，这种行为太有攻击性，‘过程性评估’会很难看。我们不是杀手，我们是‘挂科候选人’，我们的任务是苟到最后，而不是掀桌子。”

　　“那，那到底杀谁？”

　　黑框眼镜4号沉默了片刻，吐出了一个名字。

　　“杀6号吧。”

　　6号，是一个从头到尾发言不超过三句话，逻辑不清，全程附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男生。

　　“为什么？”

　　“因为杀他，最‘合理’。”4号推了推眼镜“他发言划水，对团队没有贡献。把他‘优化’掉，我们可以解释为‘清退无效输出，提升团队效率’。这个理由，无论是对好人，还是对‘辅导员’，都足够冠冕堂皇。”

　　“最重要的是，”4号补充道，“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去得罪我们。”

　　林献在灰色的上帝视角里，听完了这场荒谬至极的“绩效考核会议”。

　　她终于明白，在这个废墟之上，最恐怖的不是怪物，不是规则，而是被这套规则异化后，人们为了生存而演化出的、那套名为“人情世故”的算法。

　　它将所有的人性与情感，都量化为可以计算的风险与收益。

　　【休眠讨论期结束。】

　　【辅导员】：昨晚，6号同学因“综合表现不佳”，已被“优化”。

　　第二天，当灯光亮起，6号的座位已经空了。没有人惊讶，甚至没有人多问一句。

　　仿佛那个同学，从未存在过。

　　而篮球服8号，看着那个空座位，再看看其他玩家麻木的脸，眼神中的火焰，终于一点点地熄灭了。

　　他学会了。

　　当所有人都开始理解并遵守这套潜规则时，游戏的终结，便会以一种荒诞而高效的方式，骤然降临。

　　接下来的两天，游戏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和谐”状态。

　　再也没有人跳身份，再也没有人激烈辩论。发言环节变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工作汇报”。

　　“我昨天认真复盘了一下，觉得我们团队的凝聚力还有待加强。”

　　“我建议我们建立一个□□机制，多做批评与自我批评。”

　　“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保持稳定，稳定压倒一切。”

　　每个人都说着绝对正确但毫无用处的废话，每个人都努力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温和、无害、积极向上的集体主义者。

　　狼人也彻底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刀人”，而是进行“绩效优化”。

　　第二天晚上，他们“优化”了那个逻辑最差、发言最紧张的女生。理由是“心理素质不过关，无法适应高强度团队合作”。

　　第三天晚上，他们“优化”了那个全程沉默、毫无贡献的男生。理由是“参与度过低，缺乏集体荣誉感”。

　　他们的每一次出手，都像是一场精准的HR面试，剔除掉的，永远是团队里最“不合格”的那个。这让好人阵营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狼人，或许是在用他们的方式，帮助这个“班集体”变得更好。

　　恐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秩序。

　　312寝室的私密聊天窗口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献已经无力吐槽。她像一个麻木的观众，看着这场大型情景喜剧滑向它注定的结局。她甚至开始佩服那个4号黑框眼镜男，他不是狼人，他是一个天生的“中层干部”。

　　【韦笑】：快结束了。

　　【林献】：怎么说？

　　【韦笑】：当所有人都停止犯错，游戏本身就失去了意义。“辅导员”要的样本数据已经采集够了。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一个完美的收场。

　　第四天，当LED灯亮起时，场上只剩下了七个人。

　　三匹伪装成绵羊的狼，三个战战兢兢的好人，以及那位如如不动的“神”，3号教学督导。

　　发言从4号狼人开始。

　　黑框眼镜男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沉痛的表情。

　　“同学们，四天了。我们经历的，不仅仅是一场游戏。这是一次深刻的、触及灵魂的团队建设。我们有过分歧，有过迷茫，但最终，我们走向了团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一个好的领导者就是要具备演讲能力！

　　“现在，场上还剩下我们七个人。我认为，再进行无谓的猜忌和指责，已经没有意义了。这只会破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氛围。”

　　“所以，我有一个提议。”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做一个无比艰难但正确的决定。

　　“我提议，我们今天所有人，集体弃票。”

　　全场死寂。

　　“让系统来做出最终的裁决。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作为一个团结的集体，共同接受。我们用这种方式，向‘辅导员’展示我们的信任与胸怀。我们不是为了输赢，我们是为了成长。”

　　他的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林献在上帝视角里，几乎要为他鼓掌。

　　太漂亮了。这手“弃票”，简直是“人情世故”的巅峰之作。

　　它完美地回避了所有矛盾，将最终的责任，像甩锅一样甩回给了系统本身。它把一场残酷的淘汰赛，硬生生包装成了一次“向组织表忠心”的集体宣誓。

　　接下来的发言，成了对4号提议的集体附议。

　　“我同意4号同学的观点，这展现了我们的大局观。”

　　“附议。个人的胜负在集体荣誉面前不值一提。”

　　“我支持。这才是真正的团队精神。”

　　就连剩下的三个好人，也被这种崇高的集体主义氛围所裹挟，纷纷表示赞同。他们已经不在乎谁是狼人了，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姿态，是否足够“正确”。

　　最后，轮到3号“教学督导”发言。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口。

　　她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情绪。

　　“流程符合规范，提议具有建设性。我，弃票。”

　　【投票环节开始。】

　　七只手，无一例外，全部选择了放弃。

　　【投票结果：无人出局。】

　　【游戏进程判定：所有幸存玩家，均表现出高度的集体荣誉感与组织纪律性。】

　　【最终裁决：狼人阵营胜利。】

　　这个结果出现时，没有任何人欢呼，也没有任何人沮丧。幸存的七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疲惫的微笑。他们甚至开始互相握手，仿佛刚刚共同完成了一个伟大的项目。

　　狼人赢了。但似乎，所有人也都赢了。

　　他们用一场完美的“民主生活会”，向“辅-导员”交上了一份满分的答卷。

　　【林献】：操。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评价。

　　【韦笑】：你看懂了吗，林献？从你被淘汰的那一刻起，这场游戏就已经和“真相”无关了。它只关乎“态度”。

　　【林献】：所以，我们这些一开始就想找出真相、想赢的人，才是最大的傻子？

　　【韦笑】：不。我们只是，嗯，专业不对口。

　　屏幕上，最终的“综测评估”报告弹了出来。

　　幸存的七人，过程性评估均为“优秀”。

　　而被淘汰的五人，包括林献，评估结果都是一行冰冷的红字：

　　“不具备良好的团队协作意识与集体融入能力，建议进行思想再教育。”

　　灯光亮起，灰色的世界恢复了色彩。林献发现自己仍然坐在椅子上，仿佛刚刚只是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所有人都在。被“优化”的同学也都在，只是脸色惨白。

　　没有人说话。

　　突然，那个3号“教学督导”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宣布：

　　“本次‘压力应对与团队协作’课程到此结束。最终成绩已录入系统。请各位同学，根据评估建议，调整后续学习态度。”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篮球服8号，那个曾经的刺头，突然趴在桌子上，发出了压抑的的呜咽。

　　没有人去安慰他。

　　因为每个人都清楚，游戏结束了。

　　但真正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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